池水被暴雨砸得沸腾,千万朵莲花自底折断,浮水跃叶,桥面波光粼粼,似一步便可跨过的小溪。

    雨水打上石阶,溅入廊中,王管家抱着一把伞朝里边站了站,又探头朝廊外瞧去,看见骤雨倾盆而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倘若当年王爷遭难时,天公也撒下如此大雨,那该有多好。

    仅剩的几簇火光,皆被风雨吹泼灭了,池心亭的人影不甚清晰,却依稀有抹蓝不拉几的身影,慢吞吞地走来。

    瞌睡一下子退散,王管家赶忙撑开伞上前接人。

    只是眼皮子一晃,那人已走至他身前,抛下一句:“王叔,我要进宫。”咬字艰难,脖侧青筋紧绷,脚下一拐,登时朝府门去。

    王管家不知晓亭中发生了何事,一下给这句吩咐惊得摸不着头脑,又怕主子淋雨,只能一边撑伞,一边跑着追上,问:

    “少爷,您不是刚从宫里出来,这下又是要去做什么?”

    “去寻我的未婚妻。”

    袁风言迅速斜去一眼,脚步不停,被雨水浸透的衣裳,随风撩起一阵凉意,将廊道两侧身着软甲的下属冻的打颤。

    可他浑然不觉,眼底宁静的诡异,余光朝池心亭撇去一眼,手中白光一闪,顷刻握住一把未出鞘的刀。

    王管家愈发担心,想要开口劝阻,却见郎君似是想起什么,反手挽了半个剑花,回头朝他轻轻勾出一个乖巧的笑,“王叔,雨夜天冷,在外边待久了对身子不好,你先回王府,我不坐马车,去去就回。”

    “可是……”王管家开口。

    “王叔。”袁风言打断他,稍侧过头,含笑道:“回头叫人备些女子的便装。”

    “是。”王管家答完,反应过来,“少爷!少爷!可是您身上都湿透了,这样会着凉的,不如先回府更衣……先更衣再去!!”

    “……”

    他在这冷夜里大喊,硬生生将自己喊得浑身灼热,却见少年郎身姿如风,几下远去,就要绕过转弯。

    王管家实在叫不住他,就要放弃时,却是福至心灵想起些什么,朝着袁风言的背影喊:“少爷,你这样狼狈,不招陈小姐喜欢!”

    谁料此言当真奏效,袁风言顿住脚步,随即传回一句极低的自问,“不招她喜欢?”

    “不。”袁风言干笑着自驳,“怎么可能……”只是声音渐小,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犹豫。

    “少爷……”

    王管家欲哭无泪,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呵。”喉中溢出冷冷的笑,袁风言敛眸,转身跃上马车:“回府,本世子要更衣。”

    眼底倏然腾起些不爽,脸颊微红的少年郎一剑挑起车帘,转头别扭地轻咳一声,吩咐:“去拿姑祖母送来的新衣。”

    语气那叫一个毫不在乎,可下一瞬又补充:“要最好看的那一件。”

    “少爷不是不爱穿殿下送来的新衣吗?”王管家彻底愣住。

    大长公主送来的衣裳……

    那可都是南下富商进贡的好料子,制成的衣服光彩夺目,走到哪里,都像一盏华丽的灯,少爷不是向来嫌弃太过花哨扎眼,碰也不愿碰一下吗?

    王管家这般想着,却得了袁风言一记锐利眼神。

    他顿觉失言,连忙趁着车帘落下的间隙补救,夸赞:“少爷相貌俊朗,穿上殿下送来的衣裳,定是锦上添花!老奴一会就去为您拿!”

    话音刚落,就听帘后传来一声略带满意的轻哼,里边的人催促:“快些!”

    “沐浴,束发,更衣,熏香,少一个都不行!”

    *

    惊雷一线划破天际,天雨如潮滚滚坠地,偏殿侧廊里,一对男女脚步匆匆,女子面带愠色咬牙切齿,越走越快,男子慢了半步紧挨着追上。

    贺兰宵正想去拍小沛的肩膀,眼前却是晃过一排侍女,化作银河拦道,将他们二人冲开。

    这些侍女身着紫色宫装,袖上帔帛轻飘,端着托盘婀娜走过,将他密不透风挡了个严实。

    贺兰宵心急如焚,迫切想追上,却在看见托盘上美酒的时候,没经住诱惑,顺了一壶。

    回眼却见这廊道溅入雨水,地面湿滑不堪,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小沛摔倒,紧挨着追在她后边,边追边劝:

    “姑娘!姑娘!莫生气,你的本事我见过,那是一顶一的好,应先生脾气古怪,他的话你莫当真啊!”

    小沛停下脚步,拳头攥得咯嗒响,耳旁阴魂不散似的,响起那句拒绝,只想当即掉头回去,当场质问应天时。

    什么叫小庙容不下大佛?

    堂堂白玉水庄都成了小庙,那这天下还有大庙吗?

    不就是顺手解开了那老头的宝贝铜雀锁,有必要如此为难她吗?!

    小沛简直要被气得背过气去。

    “姑娘,不气!这家不行,我陪你去找下一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说是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涯何处…无芳草!”

    贺兰宵怕她又要发作,情急之下,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刮出半句诗来,说完觉得自己倍有面子。

    抬眼去看那姑娘,指望对方受用,却见那姑娘气呼呼,鼓着双颊站在石阶旁,开始顾自踹石子了。

    贺兰宵还以为是自己歪打正着说对了,眸中闪过惊喜的神色,就要依葫芦画瓢,不料却被凶巴巴的一句“你先别说话!”泼了满头的冷水。

    正在气头上的小沛,哪里还听得进去文邹邹的劝说,贺兰宵在她耳边絮叨,当说客,要她说就像一只烦人的蜜蜂,还是打不死拍不走的那种。

    只是思来想去对方也是好心,却被自己无故骂了一通,小沛有些后悔,酸涩涌上鼻尖,没忍住蹲下来率先掉了眼泪。

    她不明白为什么,话本里万千富贵迷人眼的皇城,为何如此危机四伏,人心莫测,事事不顺。

    小沛小声抽泣,哭得嗓子发干,这时不知是谁递来一杯茶水,她想也不想,接过便饮尽,直至舌根苦涩,烈酒入喉,才知是酒。

    可她心里难受,吐了吐舌头,便大着胆子,也不管那递酒的人是谁,就朝他伸去杯子,蛮横地耍无赖:“我还要一杯……”不给她倒,她就不缩回手。

    贺兰宵怕她醉,又怕她哭哑了嗓子,只敢给她倒半杯,却受不住她顶着一张泛红晕的脸,用迷糊的眸子娇俏地瞪自己,只能垂眸叹气,一次又一次给她倒满。

    他看不见小沛的神情,斟酌良久勉强拼凑出一句话,想趁着倒酒的间隙告诉她,却倏然感到头皮发麻,似是被凶狠的猛兽盯上。

    贺兰宵僵着脖子抬起头,就见一片黑暗的雨幕中,一人撑伞默默站立,目光冰冷看着自己,雨珠自伞檐滚落,如线滴落,给本就华贵的锦衣添了几分冷然,更加显得高不可攀。

    那伞极小,堪堪罩住青年的宽肩,可雨却极大,他又是生的俊俏,模样极好的,腰佩宝剑,长身玉立往那儿一站,就招惹了不少心思怀春的小宫女,情愿自己淋雨也要把伞给他,可袁风言只是扫去冷然一眼,就将宫女吓得浑身打颤,说不出半句讨好的话,哆嗦着跑开了。

    袁风言看向蹲在石阶上那一团娇小身影,常年浸在阴谋诡计里的复杂心思,在看到心上人毫发无伤的那一刻,蓦地宁静下来,他盯着她布满绯色的脸,只余下一个念头:

    这身衣裳好看,他想叫她穿给他一个人看。

    他又将目光移走,落在小沛身侧端着酒壶男子身上,这一眼看得他微敛过眸,只觉得这人碍眼极了。

    袁风言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他抬袖挥出袖中飞镖,携力擦过贺兰宵的脸颊,将他逼得退开,三步并作两步朝小沛走去,却猛地停下了步子,握住伞柄的手发紧。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离了宫又出现在这里,还是和她说,她的未婚夫背地里是个什么身份,再一一坦白那些肮脏的事?

    袁风言突然失去了面对小沛的勇气,他不想叫她知道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更怕那个本来便未动心的人,在听闻真相后,再也不会对自己生出半分情意。

    袁风言整个人木住,启了唇,欲言又止的话语,却辗转化作一声颤抖的喘息——

    不。

    就算她不爱自己又如何。

    只要他喜欢她便足矣。

    既是一厢情愿的喜欢,为何要抱着必有回报的心思去呢?

    微抖的指腹搭上胸口,袁风言试图压下逐渐失控的怦然心跳,可那颗赤诚的真心,却几乎要自己化作刀刃,剖开胸膛跳出来,将主人死死捂住的热意与心动,展现给心上人。

    “诶……”小沛微蹙了眉,睁开一只眼用力朝来人看去,努力辨认。

    泪光模糊视线,醉意加重,双颊如火烧,脑子亦是哭得晕乎,她看不清男人的脸。

    移至胸口,一抹金光刺进小沛的眼睛,旋即起身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这衣裳华贵,纹绣的金线熠熠生辉,扎眼极了,在宫里敢穿成这样,胸口刺绣这么花哨的,绝对是她的未婚夫嘛!

    只是今天的穿着,怎么瞧着更加的青出于蓝?

    诶……?

    往下一看,这人领口的玉饰,好像瞧着不错嘛。

    她的刀……她的刀有着落了……

    小沛歪过脑袋,想要仔细看看,突然看不清了,干脆抛开酒杯,手挡头顶,一下闯入雨中,扑到袁风言怀里,抵着他的胸口仰起头对他撒娇:“我不要酒,我只要你。”

    坚硬的胸膛撞的小沛清醒些许,想要含糊推拒,“等等,我这就……”

    还未说完,就被一双泛着凉意的手扣过脑袋,一把压回了温热的怀里,头顶传来青年轻浅的笑,“雨大了,我带你回家。”

    袁风言撑伞的手半圈住小沛,指腹蹭掉她颊上的泪珠,微皱了眉,怕她被雨淋到,又往怀里压了压,却叫小沛疑惑地抬眼望他,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带笑的含情眸。

    他在看她,眸色温柔。

    美色误人,好一个男色。

    “卿卿……”袁风言唤了一声,有些忐忑。

    这是来时路上,他想了许久的称呼。

    小沛眼睛一亮。

    嗯?

    亲、亲。

    亲哪里?

    这美人好生大胆!

    小沛眨了眨眼睛,悄悄圈住袁风言的脖子,在心里默念酒意上头的借口,踮起脚想要轻薄他。

    她使了劲,想将袁风言的脑袋往下拉,好够着他的唇,袁风言却好似会错了意,误以为她醉的双腿发软,将她拦腰抱起。

    把伞塞给怀中人的间隙,袁风言突然听到小沛唤他,他低下头看向她,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小姑娘揪着他的衣领,认真地道:“未婚夫,我想和你说个秘密。”

    袁风言轻轻笑了一下,看了看路,手臂抱得更紧了,顺着她的意,尾音拉长耐心地问:“哦?是什么……”

    话音未止,唇畔一热。

    他的心上人飞快地亲了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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