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喜欢上了读书,喜欢与千百年前的先祖产生共鸣。世间的花草虫鱼,春秋冬夏,世道人情、分分合合,渐渐地我都能读懂一些。

    我记得,那年的梅雨季来得晚,却急。连下了快一个月的大雨,伴随着狂风,后山的古树都折断了好几棵。

    从天穹倾泻而下的暴雨像是神明的怒火,来势汹汹,如密集的鼓点击向世间。狂风助纣为虐,阵阵如狼,仿佛在一次次宣泄着某种不屈的力量。山谷间阴云密布,云雾迷蒙,弱小的人类如何反抗自然造化和神明天尊。

    因此,我少见地在夏日祭的时期闲了下来。做完了日常的祈祷后,我有很多时间读书、练习刺绣。当然是背着父亲做的。

    「村雨の露もまだひぬ まきの葉に霧たちのぼる 秋の夕ぐれ」

    「急雨才收翠色新,长青树上露沉沉。迷濛白雾轻如许,欲上秋空作暮云。」

    我读到了百人一首,好像七百年前寂莲法师所看见的景象此刻也在我的面前展开。

    终于等到骤风急雨过去,那日雨势渐弱却不见停,我忧心着给我笑容的那一家人,急忙穿上披风斗笠骑马外出。

    飞驰到那条溪边的时候,水位高涨,马儿跺着脚无法接近。溪水不再清澈,裹挟着泥沙和折断的枝叶,又深又急。

    无一郎……

    我在心里呼喊着这个名字。

    明明跨过这条溪流就能见到你。

    「瀬をはやみ岩にせかるる滝川の われても末に逢はむとぞ思ふ」

    「急流岩上碎,无奈两离分。早晚终相会,忧思情愈深。」

    风啊、雨啊,你们可否将我带到无一郎的身边。

    又过了漫长的一周,或是出梅了,雨停了,山谷间环绕着霞雾,厚重的云朵遍布天空,久不见太阳,心情也跟着阴郁沉闷。

    我正为参拜的客人祈祷,红色的缎带随着我的旋转飘舞,手中摇响神乐铃,圣洁又空灵的声音在正殿回荡。抬眼的瞬间,看见了站在正殿门口的无一郎。

    他手扶着门框,微微喘息,身子像是在颤抖。不知为何,我的心好似被揪着一样疼。

    等到祈祷仪式结束,我顾不上换衣服,径直走到他跟前。无一郎抿着唇,低垂着眼,睫毛颤动,眼底弥漫出浅浅的雾气,如玉石一般的青瞳少了光亮。

    我注意到他的反常,苦涩的味道在心中蔓延。

    发生什么了……吗?

    我不敢问。

    于是,我牵起他冰凉的手,“一起回家吧。”

    他紧咬住下唇,轻轻点头。

    我一路快马加鞭,在霞雾缭绕的林间飞驰。无一郎依旧一言不发。

    又下雨了,雨滴打在我们身上。我感受到无一郎轻轻环抱住了我的腰,随后,从背后传来一股热意……

    是无一郎的泪。

    瞳孔猛地收缩,我的心脏像被拽紧了似的疼。

    又回到了曾经给过我温暖的地方,在门口的有一郎见了我们脚步怔住了一瞬,随后又皱起眉,走去一边忙家务。

    然而,我注意到这个温馨的小木屋前面,多了两座坟墓。

    我难以置信地捂住嘴,与他们相处的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浮现。无一郎哽咽着说,他妈妈工作劳累加上染上了风寒,在暴风雨的晚上突然恶化。不顾有一郎的阻拦,他爸爸出门采摘草药,结果不幸从山崖上摔下来,妈妈也因病离世了。

    眼瞳红红的笑声爽朗的男人、温柔和善的像母亲一样待我的妇人,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吗……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好闷。

    我淋着雨,手很冷身子很冷,但我的心更冷。我不顾松枝纹样的巫女羽织沾染上了泥水,在时透父母的墓前跪下,双手合十,真诚地为他们祈福。

    这个夏末,有一郎和无一郎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对于我来说,曾给我像母亲一样关爱的人,也消失不见。

    ——“既然不能选择未来、也无法改变过去,那我们可以笑着接受。”

    ——“我们是为了获得幸福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

    回想起他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连滴在脸上的雨水都变得温柔。

    我伸出手,抹去了无一郎眼尾晶莹的泪滴。

    “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

    银杏叶渐渐变黄的时候,我亲手缝制好两个御守,时透母亲曾教会我的刺绣终于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我打算送给他们,真心希望他们俩兄弟打起精神来。

    我把御守递过去,有一郎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没有意义。”

    无一郎却低下头,无尽的缄默。

    他变了。

    以前的他会反驳,会认真地纠正这种消极的想法。

    我觉得苦涩,想起了无一郎掌心里萤火虫微弱的光,借用了他的话,“不是的哦,世间万物都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有一郎语气很冷,皱着眉陈述,“别说笑了,御守有什么用?神明不会对我们微笑,佛祖也不会保佑我们。”

    我叹了口气,“有一郎,你曾说,我是个能与神明对话的巫女。但是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神明大人,也没有能力与他对话。”

    他没有回话。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只把我当做家族的继承人,他从未对我笑过。所以,你们知道吗,我一直在想,遇见时透一家是否就等于遇见我的神明了?”

    我继续自顾自地说:“你们的出现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孤单一人。所以,这个御守你们不必在意神明眷顾的力量,也许今后你们会遇到贵人,然后变得和我一样相信神明……但是,此刻,只是把御守当成我吧,我是你们的伙伴,你们也不是孤单一人。”

    “……”

    “对不起,我不是合格的巫女,目前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大概是我第一次敞开心扉,对他们说了这么多。

    无一郎低下头抹眼泪,“是妈妈的刺绣纹样。”

    我想起了他们母亲的面容,怀念地嘴边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嗯,是我向她请教的。”

    有一郎盯着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收进口袋,“以后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个要强的孩子默默开始忙活家务,只有无一郎陪着我,他眨了眨泛着泪光的眼睛,对我说谢谢。

    阳光穿透过银杏树林,这沉淀了千年的金黄色更显熠熠生辉。夕暮落下,秋风摇曳,孤鸟振翅高飞,寂静的林子里只有我们三人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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