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人,腰间配一把长剑,剑鞘漆黑,仅以红玉作点缀,瘦削的身子在原野之中显得那么突出。

    一道狂风吹拂她的黑发,露出了与程离一模一样的面容。

    那人遥远的站在野草里,衣袍似乎随着草浪起伏,无端生出了几分萧索,程离不由得惊讶,这真的是她么?

    这幻境有该是何人所设?

    程离已经抽出了她腰间的鸿钧,一道争鸣响起,蜿蜒的红光自剑身处闪烁。

    在这广袤无际的天地之中,谁是我?我又是谁?

    她真的能分清么?

    一只灵蝶不知从何处升起,振翅朝着她旋舞飞来,程离眼神一愣,几乎要伸出手来接住,可是下一刻便生生撤了手……

    这不是她使的术法!

    而下一刻,那白衣人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程离反手提剑格挡,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发出强烈的争鸣之声,那人拥有与她一眼的相貌、衣着,甚至是修为!

    程离后跃屹立至五步开外,而那人却攻势不减!

    她大喝一声,万千剑影如流光朝对面那人涌动而去,而那人面不改色,一提手,竟然又和她使出了同一个招式!

    “你是谁——?”程离不解。

    那人垂眸并不说话。

    她化作一道白风,抽出手里的宝剑,凌厉的剑气朝程离砍来,划断一片片苇草!

    世间广大,此刻却像只有她们二人一般。

    两道白影在密密的草浪里不断重叠,翻滚,挣扎,二人的黑发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程离握住剑,不由得用心声问鸿钧,红雾凝结成一道人形,他衣袍上翻飞的凤鸟如同燃烧一般。

    而视线的另一头,那个女冠只是提起剑,使出了和程离一样的剑法,心剑惊华!

    那人力气极为大,翻身而出剑一扫,两剑交接摩擦生起火花,程离翻身一跃,可那人速度极为快,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一道寒光闪过,那是剑影。

    对手已立在她的眼前,剑锋离她的脸只有一寸之遥:“你的剑极为好,可惜持剑者却没有与宝剑匹配的实力。”

    “鸿钧剑如今甘愿被你驱使,却无法发挥自己最强的战力。”她淡淡一笑,“也许你还需要再修行十年。”

    程离的瞳孔微微睁大:“你到底是谁?”

    那人一模一样的面孔,对她微笑道:“你猜?”

    她将剑架在程离脖颈之上,却不伤她。

    “为何要把我困在此处?”

    “困住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她收过剑,转过身去望向这一片绿野,“你看见的世界,到底是真是假?”

    一轮巨日从远方升起,将阳光播撒大地,绿草如茵,有飞鸟追逐着草浪。

    程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可就在瞬间,她周围就出现了一片剑阵,一道道剑气朝她飞速袭来!

    刀光剑影在束缚之中穿行,程离只得不断出剑!

    “不要对你的敌人,放松警惕。”

    “这里是镜中世界,我即主宰。”她道.

    “三千世界,每一处都是镜子的倒影。”

    程离呼吸一滞:“你是千山镜从前的主人!”

    听到这个答案,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一身白衣褪尽,化作黑纱,模样变幻之间,露出了一双异瞳的眼睛。

    她一头银发若落雪,而左眼,犹如一片蓝色的湖泊,是先天异瞳之人!

    “原来你是……重竹。”

    “你是奚河的徒弟,若算辈分,你应当还要叫我一声师祖。”

    “师祖……”程离收下剑:“您为何……会在此处?”

    “我命格有异却欲图窥探天机,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如今看见的,不过是我的三魂罢了。”

    “三魂?”

    她撩了撩头发:“是啊,人死之后,气魂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我的肉身被千观掩藏了起来,以至七魄不灭,而我的三魂留在在此处,便以此活在镜中世界。”

    “五十多年前,我算得洛京总有一日塌陷,便告应陛下,特此迁都。”

    “死亡是凡人的命运,而我却有意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一时之间遭到反噬,不由得只能躲在千山镜中躲避天道。”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的身体急速恶化,最后居然病入膏肓,已要身死魂消。”

    “我将死之时,曾将千山镜一分为三,一份入葬,一份交予奚河,一份给予千观。本意是不想有人借着这千山镜再做出似我一般,违背天道之事。”

    “没想到,千观却将千山镜再次聚合,而我的三魂也被他困在此镜中。”

    “都说万物只是千山镜的一处倒影,可是我却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真实而自在。”

    重竹捞过程离的手,却发现程离的手能轻而易举穿过重竹的胸膛。

    她后退两步,沉声音道:“那件事发生后,我曾以为自己的术法天衣无缝,甚至可以逆转乾坤,可棋子步步落盘,竟然在死时才发现一切竟是死局。”

    “天行有常,万事万物有增有减、有始有终,而我那时却想,难道人道不可为么?我偏要制天命而用之。”

    重竹细细凝望着程离:“你想不知道,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

    程离微微愣住,她不明白自己的师祖怎么会突然对她说这些,她还是点了点头。

    “元兴二年,一百四十九年前,我出生于东都洛京,天生命格有异,若不避世修行,便会六根皆断,成为一个废人。文武百官,皆以我为不祥。”

    “师父玄泓收留了我,代价是我要一辈子待在武溪山,不得入世。”

    “武溪地处西南,湿热无比,终年炎夏,常有蚊虫鼠蚁啃咬,我刚来时甚是不习惯。”

    “而洛京地处东北,相隔千里,家书难达,至母亲死后,便再无人给我传书,我甚是寂寞。”她平静道,“天下之人皆以为我不祥,连至亲也如此认为。”

    “纵然我出生之时便贵为公主,但是从小却受尽冷落,只因皇宫里并不缺皇子、公主。”

    “我在武溪苦修,师父总说我戾气太重,因为我想证明自己,我并不是那么无用,那么不祥。”

    “我的术法可以救人救世,大道三千,总有一条路可供我而走。”

    她随意的抚过草尖,拍拍手寻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再一挥手,她们已经到了一方庭院之中。

    “你看,这就是从前的洛京古城,我居住的地方。”

    绿树成荫,小径幽深。

    这里是程离在水下见过的洛京皇城,只是一切居然显得那么温馨,并不破败,一支碧荷在池间摇荡,散发出阵阵芳香。

    “这是千山镜,一切都随我的心境而动,我便是靠着回忆,一遍遍记忆,若是在人间,我早就成鬼了。”重竹爽朗的笑了一声。

    “其实武溪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吧,只是群山深深,非常孤独。夏日连绵的大雨,闷得屋子里面潮湿无比,若是整夜睡不着,只能听见雨打芭蕉声。”

    “师父玄泓在我十九岁之时便羽化而去,至那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唔,不过后一年,我就遇见了你师父。”

    “西南矿山极为多,百里之外便是异族地盘,常有两族因抢夺宝石而起纷争,你的师父奚河小时候常在河边淘金。”

    “金是没寻到,人饿晕了顺着江漂下来,是我将他捡了回来。”她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好似洗干净以后,便没有那么黑了。”

    重竹道:“他现在都成老头子了,还那么黑么?”

    程离点了点头:“师父从前当了几十年的船夫,应当是晒得更黑了。”

    “好吧。”重竹讪讪笑道,“我旧居深山,算不来账,又因为是修行人,不食五谷,你师父又差点被我饿死。”

    “我煮不来饭食,又正愁没事干,便开始教奚河修行了。”重竹摸摸鼻子,“奚河天赋一般,但是从小便是在战场下活下来的孩子,并不怕我这稀奇古怪的功法。”

    “你可知我阴山派需要寻极阴之地修行,寻常墓地和野坟也能算作道场。”

    程离点点头。

    “就这样,我和奚河就过了四年,他那时候好像也要有十一二岁了。”她比划了一下,“人倒是也长高了几分,就是黑瘦黑瘦的,眼睛倒是亮。”

    “爬树摸鱼也倒是擅长了,我都抓不住他,像山里灵活的野猴。”

    重竹噗嗤一笑:“奚河来了,我就没那么孤独了,没事干的时候,就同他说上几句话,又是一天。”

    场景又在刹那之间变幻,程离和重竹又来到了西南边陲的武溪山。

    夏夜闷热,程离只感觉呼吸之间都带着浊气,一道月光从竹窗之间透出来,落在一个人脸上。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穿着褐色的短打,正躺在床上发出微微鼾声。

    他生得手长脚长,只因为生得高,而显得十分瘦,但并不嶙峋,非常松弛的躺在凉席之上,眉毛轻轻随着呼吸起伏。

    重竹坐着没动:“就是现在这样。”

    一道闪电惊雷打过,窗外又噼里啪啦下起了一阵暴雨,黄豆大的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犹如棋子落盘。

    重竹指了指窗外:“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听一夜雨声。”

    “程离,你可知道,待在这深山之中,并非我所愿。若修行者不能匡扶天下,那书本中所习得的一切道理,不都妄作言谈么?”

    她继续蹙眉道:“我二十三岁那年,离武溪百里处的村子爆发了疫病,满户毙命,全村缟素,有行者求我前去查探是否有疫鬼作乱。”

    “也是在那一年,我遇见了月午。那时候他还不叫千观。”

    夜半,孤月高悬,一座荒凉的村落出现在程离的眼前,村落里透着血腥的芬芳,再仔细呼吸一口,能闻到腐烂的恶臭。

    一个闪电打来,白光将一座破败的村落照亮,映入眼前的,便是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大字——

    “义庄。”

    黄沙弥漫,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纸钱刹那间飞舞,重竹轻轻一挥手,那义庄的大门便被倏尔打开。

    屋子里面点了一盏灯,无数具漆黑的棺材凌乱地摆放着,月光透光窗子,落在漆黑的棺木之上。

    房梁上缠着白绢,随风飘舞,来不及擦干的血迹留下褐色的印子如干枯的梅花,一只睁着红眼睛的死狗喉颈之间插着镰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重竹身后跟着一个半大小子,他轻轻往里面喊:“有人么?”

    月光凄惨照亮满室,一阵惊雷响过耳畔,房梁之下的木凳上竟还端坐着一个睁眼的死人!

    他虚张着双眼,眼窝凹陷,眼睛浑浊不堪,胸口之处仍有血迹,无数苍蝇旋绕着飞舞。

    重竹朝四周望去,清清嗓子:“还有活人么?”

    摆在右侧的一具小棺材,动了一下。

    重竹轻轻朝那边走去,边走边说:“我是武溪山的修士,请问还有人么?”

    她终于立在了那小棺材的面前,那小棺材长不过半人高,漆应当是新上的,还透着亮,重竹轻轻叩响棺木。

    “有人么?”她贴着那棺木吐气。

    那棺材几乎刹那间好似就没了动静,里面的东西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重竹微微一笑,双手沿着棺材四周抚摸,发觉并未打下棺钉,她的指尖嵌入缝隙之中,胳膊微微一弯,下一瞬,那棺木便被打开了!

    光亮洒落至漆黑的棺材里,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蜷缩在里面,瘦得可怜,他脸上还留着血迹,一双黑眼珠之中甚至还噙着泪,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将他棺材板掀开的女修。

    那女修歪歪头,朝他伸出手:“快出来吧,我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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