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刚走进店里,温诚就拿着货车钥匙出了门。

    赵雁蓉停了手里的活儿,瞥了一眼温夏,指着地上堆放的纸箱开始吩咐:“你大伯要去送货。这些你搬几箱去门口,剩下的搬到储藏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你好好看店,别想着偷懒。”

    温夏知道“有点事”的意思是去后街的理发店打麻将。她什么都没说,放下书包,开始搬水果。

    赵雁蓉一向看不惯她这个样子:“你这副死样跟你那个跑了的妈一模一样,多笑笑行不行?客人见你这样,谁还愿意来消费?我看,店里的生意就是这样被你给拖垮的。

    “跟谁欠你似的,要不是你大伯傻,替人养孩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赵雁蓉能干?

    “你也别不爱听,要我说,这书也别念了,早点嫁人,大家都早点解脱。”

    温夏低眉顺眼地听着,半句反驳没有。

    赵雁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脸不爽地把手套和围裙脱下,随手一扔,边抱怨着“明明昨晚刚下过雨,今天怎么还这么热”,边往外走。

    温夏才搬了一半,就已经累得完全没力气。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一口气喝了大半。

    她放下水,正打算继续搬,赵雁蓉回来了。骂骂咧咧的,大概是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

    “死丫头站着干什么呢?净想着偷懒了……”赵雁蓉随手指了个西瓜,“把这个给胡胖子家送去。对了,前几天他在这赊了帐,记得问他要。一共八十六,少一分都不行。”

    温夏有点晕,却不敢说要休息,只是乖顺地应了声“知道了”。

    之后抱起西瓜,往后街胡胖子家的方向去。

    日光鼎盛,空气又闷又热,没几分钟,温夏的刘海已经被汗打湿,贴在脸颊和额头。

    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潮湿粘腻得惹人心烦。

    她有点晕,浑身发软,整个人往下倒。怀里的西瓜在同一时刻掉在地上,砸出闷响。红色汁水飞溅在地面,很快被蒸发,变干。

    迷糊间,有人过来扶她:“你没事儿吧?”

    这声音听得温夏一怔。

    她不傻,这种时候说没事,吃亏的是自己:“可能有点低血糖。”

    话音刚落,眼前出现一只极为好看的手。小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修长劲瘦的手指递过来一盒薄荷糖。

    她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站在面前的人,很轻的笑了声:“拿着吧,能缓解一下。”

    “……”

    温夏脸上悄无声息地爬上一股热,捡起他手心的糖:“谢谢。”

    “对了,我叫景栩。春和景明的景,栩栩如生的栩。你呢?”

    “我知道。”

    她声音小,景栩没听清:“什么?”

    “温夏。”说话时,温夏抬头看他,而后又迅速低了回去,“温暖的夏天。”

    两人都不说话了。

    景栩刚才看她晕倒,以为情况严重,随手把车扔了就去扶人。这会儿见人没事,他小跑着回去推自行车。

    他跑远后,温夏偷偷抬头看他。

    少年穿过光影,白T和飞扬的发丝像炎炎烈日下的清新剂。

    环卫老爷爷拿着工具,正在打扫碎掉的西瓜,老爷爷身躯佝偻,一举一动都缓慢。

    他弯腰帮忙把碎开的西瓜抱进了垃圾桶。

    老爷爷走后,他把车推到旁边的香樟下,长腿一抬,将自行车的脚架蹬下来,又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

    风吹过来,却没凉爽半分。

    周围本就闷燥的空气被搅动,再度聚拢时温度更高,像是平添了把火。

    景栩怕她又出事,问:“要不要帮你通知家里人?”

    “不用。我好多了……谢谢你。”

    他没纠结,起身走到自行车旁:“那我先走了。”

    温夏再次道谢,他笑了一下,骑着自行车飞似的离开了。

    温夏不敢休息太久,感觉好点儿了,就立刻站起来。

    西瓜碎了,但她不想听赵雁蓉的那些极尽尖酸刻薄的数落,也清楚西瓜碎掉的后果是一顿打。

    想了想,她咬牙去另一家水果店用生活费买了一个。

    胡胖子家在老居民楼的五楼,没电梯,西瓜又大又重,温夏费了些劲才上去。

    正要敲门,门开了。

    胡胖子手里拎着啤酒瓶,脸上肥肉横飞,左脸有道蜿蜒狰狞的疤。据说是年轻时见义勇为留下的,看着有些瘆人。

    看温夏满头大汗,胡胖子笑着问她要不要进来吃根冰棍儿,和他的女儿一起玩。

    温夏笑着婉拒,先报了西瓜的价格。

    胡胖子从兜里摸了一沓现金,什么面值的都有:“对了,前几天在店里拿了点水果,加起来应该是八十六。你记得告诉你大伯和大伯母一声,让他们销账。”

    “好的胡叔叔,我先走了。”

    走了几步,她听见胡胖子叹气:“多好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家庭,可惜了……”

    刚从居民楼出来,赵雁蓉电话就打来,责问她送个西瓜为什么要这么久,是不是躲在哪偷懒。

    温夏垂眸,平静地说:“这就回去了。”

    回去后她把钱给了赵雁蓉。

    地上仍乱糟糟的堆放着十几箱水果,大伯母关了头顶呼呼作响的风扇:“尽快把这些搬进去,放在这儿多不好看。”

    说完从收银箱里抓了把钱,又出去了。

    温夏抬手抹了把汗,程聿叼着冰袋进来,二话不说开始帮她搬:“她怎么又使唤你做这些,给你发工资吗?”

    “……”

    “下次再有这种事,”程聿边说边抬头看,风扇果然没开,“麻烦您屈尊给我打个电话。”

    温夏没想麻烦他:“我能搬。”

    “哦,是我上赶着帮你。”程聿说话,一向懒洋洋的,“对了,快开学了,格格联系你了吗?”

    “你们没联系?”

    程聿想到什么,气笑了:“她走那天我没来得及送她,把我拉黑了,到现在没给我放出来。”

    格格姓刘,和程聿从小一起长大,和温夏关系也铁。半年前因父母工作调动,举家搬迁去了北方城市。

    中考结束那天,格格就说要来找他们玩,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程聿要不提,温夏都差点忘了:“她今天到。”

    “嗯?”

    “傍晚一起去火车站接人。”

    -

    格格这次来,带了个26寸的箱子,说要在这儿多住几天,反正父母都在医院忙,没时间管她。

    傍晚夕阳晕染天空,褪去了白日里的热。

    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街边多的是小吃摊,炸串、炒饭和各种小吃的油烟往空气里窜,要是走近了,还能听见烤肉滋滋冒油的声音。

    三个人慢悠悠地逛着,走到哪吃到哪。

    格格吃得满足,拍拍肚子:“那边的东西我根本吃不惯,总觉得没老家的好吃。对了夏夏,跟我们出来,你大伯母那儿……没事吧?”

    “没事,她去打麻将了,今天估计很晚才回家。”

    “那就好。”格格停在烧烤摊前,随手抓了一把羊肉串,“老板,重辣。”

    逛到十点,三个人又去吃了顿宵夜。

    温夏不能回去太晚,从烤肉店出来三个人往余庆巷走。半路,格格又买了份大份的关东煮。

    程聿看着她的吃相,怕她噎着:“吃慢点能死?”

    格格回敬一个白眼:“你好好说话能死?”

    过马路时,交通灯变红,还有四十多秒,格格用肩膀撞撞程聿:“去给我买瓶水。”

    “小卖部就在旁边,你走两步能死?”

    嘴上不饶人,步子却已经走向了旁边的超市。

    转绿灯的时候,格格催促着温夏:“快走,咱不等他。”

    他俩从小就这么斗,温夏见怪不怪。

    格格忙着和关东煮战斗,周围都是人,小城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也多。温夏怕出事儿,手往后伸拉住她,才继续往前走。

    过完马路,温夏才发现她原本要牵的人,此刻正一脸坏笑地在马路对面看着她。

    温夏转头,才发现自己牵的是景栩。

    刚才还觉得触感冰凉,此刻掌心却像上了层星火,灼得人全身发烫,耳尖尤其。

    她心跳漏去半拍,惊慌地将手放开。

    “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朋友。”

    景栩笑了声:“没关系。你好点了吗?”

    他说话时似乎总带着明亮又坦荡的笑意。

    温夏被感染到,嘴角也微微上扬:“好多了。”

    程聿和格格过来,格格脸上的笑没散过,手里的关东煮递到景栩面前:“吃不吃?”

    景栩并不扭捏,从杯子里抽了一串。

    想起刚才两人好像聊起来了,格格贴着温夏:“你跟我家夏夏认识啊?”

    “嗯。”

    “新朋友,你叫什么?”

    “景栩。”

    “你叫我格格就好。他叫程聿,脸天生就臭,可能谁上辈子欠他钱没还,记到这辈子了。你别介意哈。”

    “不会。”

    “你现在要去哪?”

    “余庆巷。”

    “正好,我们也去那儿,一起。”

    程聿把她从温夏身上拎起来:“少说点话,也不怕噎着。”

    格格吱哇乱叫,口无遮拦:“家暴啊!你这是家暴!信不信我报警抓你!我回家就告诉叔叔阿姨!”

    程聿莫名被扣了帽子,短促地笑了声:“你能讲点儿理?”

    格格做了个鬼脸:“不能。”

    程聿并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威胁:“那我不收留你了,回家就把你行李扔出去。”

    格格根本不怕:“我去跟夏夏睡。”

    温夏性子安静,对于两人的打闹,只是微笑着当旁观者,没有加入战局。

    后来格格拽着程聿去街边买这买那,温夏和景栩被落在后面。

    周遭仍嘈杂,但温夏却觉得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道路两旁立着绿化树,灯光将树的轮廓拓印在地面,晚风吹来,叶就簌簌响,连带把影子也吹乱。

    温夏看着地面紧挨着的两道人影,觉得连呼吸都是乱的。

    格格在树阳待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温夏也没什么时间陪她玩,每天都被抓去看店。她们能聚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所以每天吃完晚饭,都会约着去楼下散步。

    有时候会遇见陪林婆婆散步的景栩,有时候遇不到。

    遇到时互相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

    夏季白昼很长,长到让人觉得没有尽头。

    但一周过去,又好像只是眨眼间的事。

    格格买的票是早上七点。

    他们出门时,树叶还沾着露水。昨天夜里大概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白雾缭绕在街头巷尾,空气凉而潮。

    到达火车站,他们遇到了景栩。

    大清早的,有点凉。但他毫不在意,只穿了件宽松的短袖,头上戴了棒球帽,黑色的。坐在黑色行李箱上,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屏幕。

    火车站人已经很多,他在嘈杂纷乱的人群中,自成一体。

    格格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听林婆婆说你从堰青来的,你也是今天走?”

    景栩收了手机,点头。

    格格问:“你几点的车?”

    “七点半。”景栩收起手机,“你也去堰青?”

    “不是,我去辽城。”

    温夏一直没说话,她已经错失了跟他打招呼的最好时机,就干脆安安静静的站在格格身边。

    排队过安检时,格格都快哭了,一直拉着温夏,直到最后一刻才放开。

    温夏慢热,没什么亲近的人,格格于她而言是很珍贵的朋友。格格要走,她也舍不得。

    他们不是来送景栩的,还没那么熟。彻底看不到格格的那秒,程聿就拍了拍温夏的肩:“回吧。”

    经过景栩的时候,他抬了抬手:“下次见了。”

    温夏唇微抿,鼓起勇气看向他的眼睛,轻声重复了他的话:“下次见。”

    温夏却清楚。

    有些人缘分浅薄到只够见一面。她有幸窥见过他身上的美好,已经超出这份浅薄太多,不该再奢求和他有更多羁绊。

    很多事,是没有下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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