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油漆落在斑驳的绿门上显得刺眼,那是赫然的两个大字,“还钱。”

    一个又一个还钱的字体错落在陆铮的家门上,在顷刻之间毁掉了她的全部。

    老旧的小区不存在物业,只存在着关心自己利益的邻居——

    他们在乎的只有两件事,这些人闹事是否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以及对于这些字落在门上的成因。

    陆铮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颤,有什么东西隔着一层门,在等待着她。

    当她的手掏出钥匙,对准钥匙孔的时候,陆铮听见了哭声。

    压抑的,低沉的,却充满了绝望的哭声。

    而比这哭声还要令陆铮颤抖的,是她认出了哭声的主人。

    在钥匙插入锁孔间的数十秒,不知那哭声是被钥匙碰撞的声音盖过,还是屋内的人听见了开门的动静,陆铮听不见那低沉的哭声了。

    但那沉寂下来的环境,不过是为了迎接更加猛烈的暴风雨罢了。

    家,还是那个小小的蜗居。

    潮湿的环境塑造了斑驳的白墙,年久失修的木地板裂缝开裂得更大了。

    暑假的时候新换的白炽灯,灯光变弱了许多,微弱的光已经不足以覆盖这小小客厅中的每一个角落了。

    哭声确实是止住了。

    因为陆铮。

    哭声的主人在听见开门的声音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见到是陆铮,她的双肩才缓缓地垂落。

    而屋内的另一人,显然对陆铮的归家显得更加激动。

    他从床上坐起,带着刺鼻的浓烟,打开了大门。

    陆文康咳嗽了两下,“来来来,来和你的宝贝女儿说说,你都干了什么!”

    陆铮发现,才半年不见,陆文康好像瘦了。

    他往日顶着的啤酒肚,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他的脸也老了许多,走起路来那两条腿好像不似当年那般好使了。

    陆文康好像变了很多,但依旧不变的,是他的脾性。

    晏霞没吭声,从木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泪。

    “哎呀——”

    是王桂帆。

    她用方言长长地哀叹了一声,说,“事情都这样了,你就好好说话嘛。你这么凶,问题也不会解决的啊……”

    王桂帆的轻声细语,反而激怒了好像已经平静了的陆文康。

    他突然又拔高了音量,冲着王桂帆吼道,

    “这里有你什么事情!你一个老人该吃你的饭吃你的饭,该睡觉的时候去睡觉,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陆铮趁着陆文康吼王桂帆的时候,仔仔细细地将晏霞看了一遍,低声道,

    “他又打你了吗?”

    闻言,晏霞抽泣的动作一顿。

    她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看向陆铮的双眸又红又肿,但还是沉沉地摇了摇头。

    耳边响起了第一道关上卧室房门的声音,王桂帆进屋了。

    陆文康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晏霞的身上。

    “晏霞,你看看你这一辈子都干的什么混账事!”

    陆文康喘着粗气,就站在门边,“我当时是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做那个!你怎么回我的?”

    “啊——我和你说,我不要一年就能挣一百万!”

    陆文康顿了顿,扯出了一个嘲讽到极致的笑容,

    “一百万是你能挣到的吗?你读过几本书啊?你认识几个字啊?就口口声声说你要挣钱,你挣个屁!好好好,一年两年,钱你倒是一分没挣到,给我欠了一屁股的债!”

    陆文康还在絮絮叨叨的,“铮铮高考前,你欠了多少?你说你欠了十万!你知道十万是多少吗!啊?”

    “我让你把怎么欠的,欠到哪里了,一条条列出来给我。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不用我帮忙还,你自己能还!你用不着靠我们!”

    陆文康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食指与中指,朝着晏霞的方向频频点着,

    “这就是你自己还的?还到被人找上了门?!”

    陆铮难以置信地盯着在滔滔不绝抱怨的父亲。

    她分明记得,高考前的陆文康,是恶狠狠地拍着桌子,说,“你想都不要想我会帮你还这笔钱!”

    可现在,他却站在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指责着晏霞。

    晏霞一边抽泣着,一边回看了一眼陆文康,“我当时问你了啊,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晏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文康怒气冲冲地喝止了。

    “我帮你什么!十万块啊!你要知道我这一辈子才挣了六十万!你女儿上大学要不要钱,她的生活费你出吗!”

    陆文康的一嗓子,让晏霞再度止住了话头。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铮。

    “来来来,你告诉你女儿,你现在欠了多少!你欠了多少让人家找上门了!这个年还过不过了!”

    陆文康的愤怒让他的双腿有些发颤,“你现在是想要毁了我们全家!”

    “我告诉你晏霞,你别想我帮你还债!这房子你也想都不要想!你是出去死也好,还是出去乞讨也好!别想打我房子的主意!”

    “这房子也有我一份啊!”

    陆文康的话音刚落,晏霞突然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顶着她那双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陆文康,

    “当初是我劝你买房子的!要不是我让你买房子,你现在还在租房子住呢!刚开始还房贷的那几年,你一分钱都没给家里拿过!前两年你不上班,吃我的,用我的,这个家你出过一分钱吗!”

    再度旧事重提,陆文康依旧和过去一样,生气得跳脚。

    他抬手指了指陆铮,“你宝贝女儿的学费是不是我出的!她的生活费也是老子出的!”

    “我就没出吗!我一分钱都没给这个家花吗!!陆文康!你说话要凭良心啊!”

    “草!”

    陆文康突然咒骂了一句,顺手拎起了一旁王桂帆跪拜的观音台上的烛台。

    “差不多得了。”

    陆铮在陆文康走向晏霞的第一时间,挡在了两人之间。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陆铮挡住晏霞的同时,也挡住了脆弱的自己。

    陆文康抓着烛台的手有些颤抖,他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差不多得了。”

    陆铮抑制住自己声线的颤抖,“你既然解决不了问题,就不要在这里发泄情绪。你发泄情绪有用吗?”

    陆文康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陆铮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说——你就算拿着这个烛台照着我妈的头敲一下,她欠债被人找上门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这笔钱就在那里,欠债人不会因为你们之间的矛盾就不讨债。也不会因为你说让我妈去死,就放过你!”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时候,陆铮感觉到一股热意蹿上了她的眼眶。

    但不能哭,陆铮。

    陆文康脸上的神情真是太好看了。

    他的胡子很久没刮了,胡子拉碴的脸因为愤怒气得通红,但那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似乎想像那年给了陆铮一耳光一样,再打陆铮一巴掌,让她闭嘴。

    但当他对上陆铮的眼睛后,才猛然发现,陆铮真的长大了。

    陆文康缓缓地垂下了握着烛台的手,沙哑着声音说,“这个房子绝对不可能用来给她还债。”

    陆铮轻笑了一声,“我们不会打这个房子的主意的。”

    伴随着一声震天响的关门声,狭窄逼仄的客厅内终于只剩下了陆铮与晏霞。

    密不透风的环境,让陆铮觉得窒息。

    她就这样保持着背对着晏霞的姿势,陆铮不敢回头去看妈妈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妈妈。

    去怪她?去怨她吗?

    当分针在表盘上滑过四分之一,在陆铮身后的晏霞轻轻拉住了陆铮一直颤抖的手。

    陆铮听见晏霞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自己的背后轻轻响起,

    “铮铮……是妈妈对不起你。”

    而泪水,也在这句话后,夺眶而出。

    那一夜,陆铮没有睡。

    她一个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空无一人的楼道里。

    微弱的光线从开着的房门溢出,无人经过的楼道里甚至没有一盏照明的灯。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笨拙地用颜料盘上的颜料往墙上、往门上涂抹。

    翌日的清晨,只睡了几个小时的晏霞,在门外找到了陆铮。

    陆铮发现过去的那些自卑与怯懦,再次回到了母亲的身上。

    晏霞坐在自己身边的塑料椅上,脑袋低垂,像一个犯错了的孩子。

    她说,她欠了二十万。

    冬日的沂宁市,潮湿的冰冷并没有随着太阳的升起消散。

    它们无孔不入地钻进了陆铮的每一寸肌肤,让她觉得无比的恶寒与绝望。

    那涂抹在刺眼红漆上的颜料,就像那早就出现了裂痕的生活一样,遮掩与逃避,都无法摆脱混乱不堪的现实。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顺着阶梯的转角照进阴冷的楼道时,陆铮忽然想起了那个在井盖上戴着绿帽子的小人。

    谢胜因是怎么说来着,她好像说的是,

    “陆铮,放宽心,这么大的一个公园,一个小井盖的容错率还是有的,对吧?”

    是这么说的吗?

    陆铮盯着那被照亮的拐角,眨了眨眼睛。

    双眼发涩,内心也异常平静。

    可是人生呢?

    陆铮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过去的每一秒,她发现晏霞不对劲的每一秒。

    为什么当时的我,没有强硬一些?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逃避?

    陆铮只觉得喉间发紧,她的目光落回了面前斑驳的绿铁门上,轻声道,

    “人生好像……没有那么多的容错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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