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喝酒喝多了,在街上和人争执不高兴了或者想我妈妈了,他就会打我。有的时候,他会抄起自己床上的枕头或者拖鞋砸向我,有的时候则是会把小小的我辛苦做的饭朝我丢来。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刚煮了粥,我把滚烫的粥端到了桌上,却不知道什么地方惹得他不痛快了,他抄起粥就往我的脸上泼过来。”

    “还好,我闪得够快,那滚烫的米粒没有烫到我的脸,而是烫到了我的肩上。”

    说着,赵赫抬手轻轻指了指他左侧的圆领,顺着赵赫手指的方向,朗陈南看见了他衣领之下刚有露头的伤疤,

    “你知道吗?高温灼烧着我,而我的父亲,正在我的面前,醉醺醺地看着我尖叫,看着我嚎啕大哭。他目眦欲裂地看着我,对我吼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如果没有你,你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过世了!”

    “第二天,他酒醒了,看着我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蹲在我的面前,又声泪俱下地和我忏悔,说,对不起啊,赫赫,爸爸就是太想妈妈了,我太想她了,所以才会喝多了对你动手。爸爸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滚烫的热泪顺着赵赫的眼尾滑落,那滴泪是那样的灼人,可流泪的眼睛却写满了恨,

    “看呐——多么感人的爱情——”

    “再之后,我的爸爸还是借着酒劲上头打我,他一边斥责我是丧门星,一边打我,清醒了以后又反复地和我保证,说再也不会打我了。可是我不会再相信他了,在七、八岁那个年纪,我对死亡的理解还停留在片面的字眼上,妈妈的死亡对我而言,就是妈妈消失了。而从我的爸爸打我的那一刻起,我开始期盼……”

    “我开始期盼他去死。”

    朗陈南沉默地将目光落在赵赫的身上,赵赫看似是在回应朗陈南的目光,其实没有。

    他的目光在游离,如同他的思绪那般——

    “九岁那年,学校组织了一场活动,我因为表现优异得到了一朵小红花。”

    赵赫勾唇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来好笑,我恨他,我非常恨他,我恨到希望他立刻去死,但是我还是奢望他能够爱我,因为我没有妈妈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他了。然后我兴高采烈地推开家门,希望能够用这朵小红花,换来他对我的夸奖——”

    “可我等到的是躺在地上酣睡的他。”

    又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他的手边还攥着墨绿色的啤酒瓶头,瓶身碎裂了,他就那样躺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推他,去摸他的手,一摸,那个酒瓶就松开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坐在他身边,我说,爸爸,你起来啊,你看我今天表现得很好,老师还奖励了我一朵小红花噢。可是他没有理我,他仍是躺在那里,没有反应。我以为他只是和平时一样睡着了,所以,我去他的卧室拿来了毯子,给他披上了……”

    赵赫顿了顿,哽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又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支烟点燃,白色的烟雾涌入身体,他才缓了过来。

    赵赫沙哑着声音,说:

    “我就把那朵小红花放在他冰凉刺骨的掌心,我希望爸爸睡醒了第一时间可以看见……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有醒。”

    “我就蹲在他身边,一遍一遍地推他,我说,爸爸快醒来啊,我给你看我得的小红花,你快醒来啊,我给你做了碗面条,但我的爸爸,都没有任何反应。”

    赵赫嗤笑了一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爸爸还是躺在地上,我看着一地狼藉的酒瓶碎片,我想——爸爸可能不太舒服,那我就不去上学了,我就在家里等他睡醒,这样我好照顾他。”

    “然后,我就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又等到天亮,最后等到爸爸的身体发出了奇怪的味道,他都没有动……”

    “再然后,我家的大门被敲响,老师、爷爷奶奶、亲戚和邻居阿姨们来到了我家门口……”

    赵赫倏地止住了话题。

    他沉默地又猛吸了一口烟,对上了朗陈南欲言又止的目光。

    赵赫:“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你知道吗?妈妈离世的两年后,我的爸爸用他的生命诠释了他们的爱情。我,那个九岁的我,在别人眼中是他们爱情结晶的我,在我的爸爸眼中却是个累赘。他们告诉我——我不应该难过,因为我父母的爱情可歌可泣。”

    赵赫顿了顿,沉声道:

    “你知道吗?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期盼他去死,希望他早点消失,可是当他真的死了,我却开始反复地问,他为什么不能爱我一点?为什么电视剧里别人的父母相爱,其中一方意外亡故以后,留下的那一方一定会好好照顾彼此的孩子。而我的爸爸,明明那样爱我的妈妈,却这样恨我。我不明白。”

    “后来……在爷爷奶奶和亲戚的帮助之下,我爸被下葬了,按照他的愿望,和我妈葬在了一起。而我,成为了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半燃的烟头随着烟雾升起而逐渐变短,最终那明灭的火星再度灼伤了赵赫的手指,赵赫却笑了。

    赵赫抬起手,吸了最后一口,

    “爷爷奶奶不要我,舅舅舅妈不要我,叔叔婶婶也不要我。所有那些让我要体谅我爸爸,体谅我爸爸失去爱人的亲戚啊——没有一个人想要养我。”

    “他们都不想养我,因为他们打心眼里都跟我爸认为的一样——我是个扫把星,是个丧门星,因为我的出生,我爸妈先后离世。”

    赵赫顿了顿,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可是他们却必须养我,因为他们盯上了我爸妈的遗产。多有意思啊,这就是人性。”

    “我吃着百家饭长大,去爷爷奶奶那边住一阵子,又去舅舅舅妈那边住一阵子,轮番地在各种亲戚家徘徊长大,受尽了冷眼与排挤。我太知道这种寄人篱下、人情冷暖的感觉了。”

    赵赫说到这里的时候,玻璃门外一闪而过林盛的身影。

    他快步走过的身影,看似不经意,但赵赫却明白,那是他在打探——

    赵赫笑了,“你看,林盛这家伙,天天就往我的办公室跑,他明明职位是主美,却不想着怎么让手下的画师产出更好的作品,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怎么让我更喜欢他、更看重他。”

    朗陈南轻声说:“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自从林盛被招进来后,赵赫那些日日夜夜泡吧混夜场的生活,就总有人陪同。

    “朋友?”

    赵赫闻言,对上了朗陈南的目光,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他也配?”

    赵赫一阵讥笑,“林盛这家伙,无非是看见我身上有利可图——他想要和我搞好关系,让我能更加看重他,让他在公司的地位水涨船高,让手下的画师必须全部听命于他,他想要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快感;他每天乐此不疲地帮我联系漂亮妹子、组织酒局,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而是因为他知道,他跟着我就可以白嫖一晚的好酒,甚至还可以打着我的名号去泡妞;而他……”

    赵赫的目光又扫了一眼玻璃门,“而他现在之所以这样关心我们的谈话结果,是因为他那可笑的虚荣心,非常非常想要看见你的傲气因为我们的撤资被碾碎,想要看你低下你的脑袋,看见你求我。那样,他就会得到快感,以此弥补过去每一次开会时总是被你挫了锐气的自己。”

    “你都知道。”

    朗陈南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的,当然。”

    赵赫坦然地点了点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知道吗?那年我刚毕业,早就看透了人性的我凭借自己优异的成绩和表现,进入了那家互联网大厂。我按部就班地被分配到了一个小领导的手下工作,我尽量隐藏自己的野心,尽量让自己循规蹈矩,因为我太清楚了,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社会,我只有先隐藏自己的实力,我才能明哲保身。”

    赵赫:“我记得入职的第一个周,小领导召集了手下所有的员工,大概有十几个、还是二十来个,他坐在会议室的正中间,侃侃而谈。他说——”

    朗陈南接上话,“你们既然加入我的团队,那就是我们团队的一份子,今后我们就是一个整体,大家的所作所为也都会和团队的表现挂钩。”

    “是啊。”

    赵赫轻笑了一声,“他还说了很多……他说,团队拿到的一切奖项与荣誉,他不会私藏,会尽量平均到每一个成员的手中。大家只要积极肯干,一定不会做无用功的。来打工,来上班,大家想要的是什么,他很清楚。他作为领导,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在座的所有人,争取他们想要的利益。”

    “当时他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后,那些和我一起在场的毕业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欢呼地鼓掌着,将这个小领导的所有大话都当真了。”

    赵赫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一样,我知道,他一定是在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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