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去,很快就到了二月里,距离花朝节很近了。

    虽说花朝节是百花之节日,但天气尚冷,寒梅依旧,桃花才破萼,偶有细柳垂条。

    今年的花朝节,对林府来说是个大日子,因黛玉要及笄了。

    贾敏本要隆重地给女儿操办一番,但自从皇上赐婚,林府在京城炙手可热,整个正月里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黛玉便不愿大办:“母亲,越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咱们越要给自己冷却降温。更何况,往来多的人就是那些,莫要形式大于内容,也别节外生枝的好。”

    贾敏虽不情愿,也知道黛玉此言明智,还是决定听女儿的话,打算只邀请相熟的几家夫人和嫡女。

    还没等贾敏把请帖放出去,代云舟便来商量:礼亲王府备的聘礼已陆续抵达京城,要么就花朝节那日放定,正是最近的好日子。

    贾敏和林如海略一商量,他们都知道云川远,礼亲王府的聘礼能运来的有限,便是放定动静也不大,在黛玉生辰那日也是个好意头,便应了。

    至于代云舟隐晦地提示,东西比较多,需要多腾挪几个院落,贾敏和林如海倒没放在心上,林府广阔,院落不少,请代云舟放心便是。

    于是到了花朝节这日,上午贾敏在后院待客,听闻礼亲王府来下定了,便笑着说:“今儿是好日子,好事都赶在一起了。”

    贾府是王熙凤并探春两人一道来贺,王熙凤见状凑趣道:“姑爷这可不行,拿聘礼给我们姑娘贺生辰,少一份大礼呢。不如夫人们帮忙掌掌眼,看姑爷这聘礼是不是送的合心意?”

    在座的夫人都乐意获取京城最热最新的八卦,好回去跟人说。便三五结伴,一起随贾敏看礼亲王府的聘礼。

    打头的竟然是四只活的大雁!

    大雁不易得,现今一般是拿家养的鹅替代,没想到世子循了古礼。

    大雁的寓意自然是好的,高飞又善鸣舞,自古以来便是吉鸟。更重要的事,大雁一生只有一个配偶,象征着忠贞不二。

    自然有人想起代云舟在皇上面前求赐婚时,说一辈子只会有黛玉一个妻子,夫人们尚可,不过夸几句少年之心赤诚。

    而待嫁的姑娘们,却有些酸了。

    只不过碍着木已成舟,黛玉已是铁板钉钉的世子妃,不好得罪,最多也就酸溜溜说一句“世子对你真好”。

    可没想到,后面浩浩荡荡的六十抬聘礼才更令人惊讶。

    羊毛染成红色的绵羊两对,这也是古礼。

    四坛浓香四溢的老酒,一路飘香,直有人跟着香气走。

    一抬黄澄澄的金锭子,足有千金。

    一抬各色各样的如意:紫檀三镶白玉如意、整块飘绿花翡翠雕刻的如意、金宜子宜孙小如意、七成金累丝嵌石如意...

    大约市面上所有的如意都在这里了,势必要有个平安大吉、福星高照的意头。

    更不必说各色珠光闪耀的钿子珠花,朝珠首串...

    四季的袍褂衣料、衾料棉花...

    甚至还有一批经史子集、名人书画...

    竟是实打实的六十抬聘礼。

    这还不算,宫里也赏了东西,看起来是个体积不太大的箱匣。

    有没见过的姑娘问:“这就是木头箱子吗?”

    旁边有父亲在内务府的姑娘连连摆手:“这是皇上近年来最喜欢把玩的百宝箱,看着不起眼,大大小小的屉匣组装在一起,屉匣内装着不同的珍玩。咱们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宝物,但想来宫里的赏赐,必是精巧。”

    也有人称赞:“这是体贴林姑娘,这样的小箱匣带到云川去正便宜呢。”

    连见惯了世面的王熙凤也不免咂舌,悄悄和探春说:“这才是皇家气度,我也进宫里拜见过...这些聘礼和赏赐,眼见得品质上乘,真教人开眼了。”

    探春看着远处黛玉亭亭而立,灼灼其华,虽有些惊讶却大方受礼。又看了眼身边起初还酸溜溜的贵女们,现在都已息了声,也悄声和王熙凤道:“这就是各人的命罢,林姑娘并不在意这些,但她命里就有。有些人一心想要地位,要权势,偏偏就落了空。”

    王熙凤看了一眼探春:“我就跟你夸两句,你怎么又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这是说的谁?”

    探春笑了笑:“这种人多着呢,今儿过生的,便还一个呢。”

    王熙凤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日常管家,把贾府主子们的生辰都记在心里,并不记得今日是谁的生辰:“谁今儿过生了?”

    探春抬起头,又接着看远处浩浩荡荡送聘礼的队伍,随口回道:“宝玉院子里那个呗。”

    王熙凤这才想起来,可不是么。宝玉的大丫鬟,花袭人,可不就是又姓花,又生在花朝节,宝玉还给她起了“花气袭人知骤暖”的古怪名字。

    “她啊,确实。”王熙凤咽下了后半句,一心想向上攀附。

    今日的袭人,不太如意。

    宝玉近日对晴雯异常亲近,顺带地就冷落了袭人。

    连贾母和王夫人,因忙着给宝玉和湘云合八字,也没再关心她或吩咐她做什么事儿。

    今儿宝玉一早就和湘云一道回史家拜访了,走的时候也没留个只言片语。

    所以,今儿虽是生辰,除了几个素日里来往多的姐妹,竟没人提起,和去年热闹的样子大相径庭。

    袭人现在虽是怡红院的第一人,算是宝玉的准姨娘,但名义上还是个丫鬟,丫鬟的生辰有什么好过的?

    袭人素来以贤惠著称,自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落人口舌,只是心里不太舒服。

    还是晴雯张罗了怡红院的几个大丫鬟,一起攒了二两银子,使人到厨房去加了几个小菜并两个甜点,才看得过去。

    不过更让袭人耿耿于怀的是,湘云如今便要说给宝玉了,眼看着宝二奶奶的人选要落定了,湘云却疏远了袭人。

    袭人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想修复和湘云的关系,又无从谈起。

    就这样,袭人心里别扭地过了一天,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好不容易遮遮掩掩到了晚上,宝玉一个人回来了。

    袭人如往常一样伺候宝玉换衣裳、浣手,又问:“二爷今儿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史大姑娘怎么没和你一道回?”

    宝玉淡淡道:“主子的事你便别管了,做好手头的事就好。”

    袭人懵了一下,她不知道宝玉怎么就忽的冷淡下来。

    袭人左右环顾,看到屋里没人,语气温和:“二爷,咱们从小一道长大,以前多亲密,你都忘了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儿,我没意识到,你和我说,我改便是了。”

    没想到宝玉真的看向她:“我自问这些年对你不薄,吃穿用度不说,都和我一般。你和乳母李嬷嬷起冲突,和晴雯麝月她们闹别扭,我大部分时候都向着你,是也不是?”

    袭人急道:“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委,都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宝玉打断了:“都是她们的错,呵,袭人姐姐,我且问你几句。

    你本是祖母的丫鬟,奉命来照顾我,前两年太太做主,把你从祖母房里转到怡红院。夫人一向看不上我怡红院的丫鬟,除了你。

    你是怎么取信于太太的?我院子里的事情太太是如何一清二楚的?

    晴雯虽刀子嘴,但针线极好,平日半点不偷懒。

    就拿上次孔雀裘烧了个窟窿这事来说,整个京城的干织补匠人都补不得。晴雯还病着,挣命给补好的。

    而你呢,我的衣服鞋袜,名义上都是出自你之手,可实际不是晴雯做的,就是湘云做的。

    你倒像个真的主子,只动动嘴皮子,偏赚了个贤惠勤快的名声。

    还有上回,湘云不过帮我梳头,你当着外人就一顿抱怨讥讽,丝毫不顾忌湘云的脸面...”

    宝玉看着袭人的脸色由红转青,进而灰白,心里不忍,只丢下一句:“你别仗着自己精明,就把旁人当傻子。只要你别再挑拨,别当自己是我院子里掌事的人。太太让你做姨娘你便做,该怎么着便怎么着。”

    袭人声音喑哑:“宝玉,我不辩驳,只求你体谅。若不是我步步经营,以我的家境、长相...连二等丫鬟也够不上,十数年来只能事事争先,还得藏在驽钝的外表下,我实在是没办法。”

    宝玉也苦笑:“你要的我体谅,谁又能体谅我?左不过咱们都一样,想要的没那么容易得到罢了。”

    说完,宝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袭人看着犹如人间仙境的卧房,恍若南柯一梦。

    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宝玉心里是独一份的,又因越过了长相好、读书识字的众人而沾沾自喜。

    可若没有王夫人的青睐,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王夫人的青睐像是揠苗助长,给袭人破例涨了月钱,还时不时赏赐两碗菜和两件衣裳,已经把她架到准姨娘的地步。怡红院里领先一步遭人嫉妒,便是怡红院外,赵姨娘这般的,也忿忿不平。

    越是坐不稳准姨娘的位置,袭人越心焦。

    再加上府里隐隐有给宝玉定亲的意思,她便借着湘云试探林黛玉,生怕母家得力、宝玉又心心念念的人嫁过来,便...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可是今日她才知道,桩桩件件小事,宝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要攒在一起给自己致命一击。

    袭人想起宝玉之前偷偷和自己说:“我知你不识字,但你的名字要记得是如何来的。对外说是源自花气袭人知昼暖,可实际上,卢照邻有一首诗叫《长安古意》,最后一句叫做飞来飞去袭人裾。为什么是源自这首诗,因为这首诗里面还说了,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咱们俩在一块,我便谁也不羡慕了。”

    也不知道她和宝玉的心,是谁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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