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北疆
一、
天空中飘了几片雪，落在鼻头上凉凉的，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北风的冷酷，路上的行人大都将脖子缩在衣服里，快步走在风里。
一辆木板裂缝不小的茅草车上坐了三个人，一位穿着身黑色厚貂的瘸了一条腿的中年人，一位靠在茅草堆后一身伤痕面色蜡黄的青年人，还有一位穿着灰色麻衣的少年。
那位少年将鞋子塞在茅草堆里，看着一位位忙于生计的行人，他们的脸上大都没有什么表情，或许是已经对日复一日没有盼头的日子早已麻木。
陆鸢就是那位少年，此刻她正穿着男装，走在去北渊的路上。她偏头看着目中无神的父亲，轻声地问：“父亲，您恨吗？”
陆崇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他的眼皮动了动，沉默了许久后，他注视着自己那双曾经用来写文书的手：“从十八岁初入官场的那一天起，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早晚而已。”
“您觉得遗憾吗？”陆鸢不敢看向陆崇，她转过头看着匆匆地行人。
陆崇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怎么能不遗憾呢，他奉为一生所向的理想被碾成了碎渣子，与过去一同饮酒赋诗的挚友背道而驰，曾经官袍加身轻谈要给苦难中的百姓谋一条出路，如今却连活下去都要靠别人的施舍。
他不甘心，却终究还是被官场所吞噬。
与他们一同去北疆的还有顾昭，陆鸢一直不愿意接受他，她想要的是从小便护着她的兄长，而不是眼前这个背负了那么多人命的病秧子。
对于苏子陆鸢只希望他能活，而对于顾昭她不确定，在希望他带着兄长的志向活下去和一瞬间死掉之间反复纠结，最后还是分给他了一碗粥。
“老师，我们还有机会回到那里吗？”顾昭看着京城的方向问陆崇。
“只要我们做的是对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替我们正名。阿昭，这条路不好走，回去的路比这还要难千倍万倍。”陆崇说。
“我要回去，有很多人为了我而死，他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顾昭的左耳被刺穿过，简单地包扎后发了炎，流脓顺着耳朵滴到了脸侧，陆崇跟他说话的时候，往他的右耳靠了靠。
“这年头，一个人想死不过是动个念头，想要救一个人却难如登天。”陆崇看了眼空中的飘雪，落雪触肤即化，什么都没留下。
陆鸢低头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救过一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寻到去处。
她这一去路途遥远万里，从今往后“苏子”这两个字真的成了她不可再遇的念想。
二、
越往北走天黑得越早，沿路村落飘起炊烟的时候，陆鸢裹着加棉的破衣服数着布袋里剩的干饼，她尽可能把每顿的量划到最小，却也只能再撑几天。
顾昭在一旁看着她讲道：“儿时的时候家母常常带着我去村边的地里挖野菜，有的菜虽然长得不堪入目，味道却不逊寻常蔬菜。”
陆鸢不理他，一味地低着头如数家珍地看着剩下的干饼，乡路不平，车子磕磕绊绊地走。
“我们家乡那边都说‘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用来煮鸡蛋吃，也可以包“古扎”，能清肝明目，和脾利水，还有苦菊，性苦质寒......”顾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你一直话都这么多吗？”陆鸢平静地整理茅草。
“也不是一直这样，上京之后收敛了很多，从前在家乡，村里人都喊我为‘说书先生’，都说我长了一张好嘴皮子。”陆崇睡着了，所以他压低了声音。
“那你不开个茶馆说书，真是屈才了。”陆鸢简单配合他。
“陆娘子要是不嫌弃，想听什么故事大可跟我说，包讲得头头是道。”顾昭提起了精气神。
“我早就不是什么娘子了，叫我陆鸢吧。我想听听你和我兄长的故事。”陆鸢这是在撒气，她直戳顾昭的心口子。
“我和阿忆是在湘雅书院认识的，那时候我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要买本唐镇先生的文集，没带够银子，阿忆帮我垫付了银两，说要我作为回报，给他新作的诗文提点建议。当时我只觉得何其有幸，初来乍到便能遇到目如朗星的知己。后来，在阿忆的帮助下，我才能去国子监旁听。”顾昭讲起陆忆的时候，眼里泛着泪光。
陆鸢听着悄悄地红了眼，她把连侧过去，看向天边升起的月亮。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事之后，阿忆为了极力保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阿忆说他在年少时的梦想是成为一位身穿铁甲征战沙场的将士，如今却只想当一位站在百姓面前的好官。武死战，文死谏，如今死在这诏狱中虽不向烈士战死沙场那边轰轰烈烈，倒也是死得其所。”
“他死的时候，手里抓着最后在诏狱里写下的?与君书?。”顾昭掉了两滴泪，泪水融在了月色里。
“孤飞落红烟云笼，鲜衣驰风战常胜。
长枪/刺魂鬼神笑，只觉长漠似沧海。
恍悟暗壁诉心苦，泣血为墨与君书。
尔尔辞晚忆前缘，朝朝暮暮真心顾。”
｛与君书｝写尽了他的理想和抱负，陆忆在诏狱的时候曾幻想自己化身少年将军驰骋疆场，却不想十年苦读终究的结果是诏狱的孤魂野鬼。
“尔尔辞晚，朝朝暮暮，他还没来得及寻一个人相守一生。”顾昭泣言。
“你的故事讲的真好。”，陆鸢转过头，藏了几串泪珠，“确实适合开个茶馆。”
陆鸢的声音很小，顾昭后半句完全没听清楚，耳朵里只进去了几个字：“你人真好。”
他仰头藏了藏眼泪，狐疑地问：“哪里好？”
陆鸢本来只是想调解一下情绪，天寒地冻的眼泪只会让脸颊更快地冻伤，没想到顾昭得了便宜还不够，为了让回忆翻涌，她想了想说：“你的声音好听。”
“好吧，我也这么觉得。”顾昭丝毫不掩藏自己的欣喜。
一片黑压压的云挡住了月光，陆鸢慌神之间，从顾昭的身上看到了陆忆的影子。
三、
干粮吃完了的时候，陆鸢跟着顾昭到荒地里挖野菜，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只能挖野菜根，大片大片的黄土地上了冻，需要用石头一点点砸开，用铁具插进去挖。
顾昭的身体扛不住冻，陆鸢推着他回了车上，自己蹲在地里挖。她没想到的自己苦练女工，结果这双手却在地上挖野菜，甚至根本挖不动。
陆鸢端着铁锅熬的野菜根上车的时候，陆崇因为他那条烂了的腿疼得满眼血丝，他的腿已经废了，如今拖着这块肢体，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
陆崇性子犟得很，宁可这么疼得要死要活的拖着，也不可能砍了去。他的做事风格一贯如此，以至于在改革失败的时候，不肯说一句软话。
零星的盘缠被陆鸢拿去换了止痛粉，两个伤员省着用，可是根本不够用。陆崇一生要面子，即使坐在破旧的茅草车上，也要裹着他的那一件黑狐裘的袍子，即使嚼着烂草根，也不肯当了发髻上的那根玉簪子。
路过偏远小镇的时候，一家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店前竟然没有一位客人，路边人影稀疏，临近大漠，风中带着黄沙，行人的眉毛上都沾了一层尘土。
自打走上了这条路，陆崇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家包子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忍着胃中饥饿，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了，他的眼睛是湿润的。
陆鸢在路尽头的时候跳了下马车，一溜烟跑没了踪影，北风带来的黄土一层层的盖在陆崇的黑貂袍子上，顾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一直看向陆鸢消失的方向。
陆鸢趴在一面土墙后面，用灰麻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扒着墙皮盯着那件包子铺，店家愁眉苦脸地坐在几笼包后，看着刚升起的热气被风打散，叹了两口气便进了屋。
陆鸢趁机跑过去，伸手进蒸笼抓了两个热腾腾地肉包子，揣在怀里就溜回了土墙后。她站在那听着屋内的动静，转头要走的时候听见老者咳了两声，又跑回去在在蒸笼的一角塞了一把草根。
从前她只觉得书上写的有人因为囊中羞涩而杀人抢劫简直荒谬，如今失去了因为那个身份得到的一切，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物质上的窘迫，心高气傲只会让她变成街边的饿死鬼，她不得不用自尊去换活下去的可能。
回到茅草车上的时候，陆鸢的脸通红，额头上的汗打湿了碎发，她把肉包子小心地拿出来，递给陆崇。
“这是怎么来的？”陆崇的脸色很沉，他语气很冲。
“偷的。”陆鸢咬着嘴唇说出了这两个字。
陆崇猛地抓起包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因为用力过猛，他咳嗽了好久，脸红得发紫。
陆鸢等陆崇的咳嗽止住了，跳下车，跑过去捡起了地上的沾满了黄土的包子，视如珍宝地握在手里。
从此不管陆崇的话有多难听，她都忍着一点一点的撕去带着尘土的包子皮，然后抬眼看着顾昭。
“不许吃！”陆崇看着顾昭。
顾昭用手抹去了陆鸢额间的一点泥，从她的手中撕下了一小块包子皮，送进嘴里，嘴角扬了扬：“还是热乎的。”
“你们两个给我从车上下去！”陆崇气得额头通红，他狠狠地锤了锤茅草堆。
从前是在朝为官，他讲风骨，对府内子女要求礼数，门下子弟要求正直。如今在这流放边疆的路上，他仍要守住那一身文人风骨，可是陆鸢要活下去，她只能舍弃。
那些从前陆鸢觉得可耻的事情，却成了她活下去的路子，她不想伤害别人，也只能将良心烂在腹里。
“老师这天越来越冷了，您注意身体。”顾昭帮陆崇紧了紧袍子。
陆崇心头上得很，他闭上了眼睛，不去看这满天的风沙。
然而这条通往北疆的路，早早便被萧慎部族阻断，他们在一场大雪中血洗了北疆临界的村落，无数冤魂游荡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成群的难民活活冻死在路上。
当他们寻到陆崇在北疆的故友的府邸时，早已人去楼空，破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死树和被冷风撕碎的窗户。
天有绝人之路，眼前是比死的绝境，身后是回不去的苦海。
陆鸢要活，只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大难临头之际，人人皆苦，没有人愿意施舍任何的东西，她只能硬抢。
他们暂留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两个重病的人完全依靠陆鸢活着。可笑的是，在偌大的北疆，两件黑狐裘的大衣竟然无一人要，他们要保暖只能穿着，可是穿着貂皮的人，又怎么可能要得着饭。
顾昭的病得越来越厉害，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视力也有所下降。陆鸢点着了新捡来的树枝，喊了他几次都没有反应，只好过去拉着他过来取暖。
“阿昭，我白天的时候在桥底捡了半只死物，已经撕了皮，烤熟了应该能吃。”陆鸢从布袋里捏了一点点盐，撒在了肉上。
“你刚才叫我什么？”顾昭抓着陆鸢的手。
陆鸢的呼吸滞了滞，她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总是听父亲这么喊你，我都快忘了你本来叫什么了。”
顾昭低着头心底偷笑，虽然身体虚得根本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撑着坐起来，扶着陆鸢支好地烤架。
“鸢儿。”，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才有了一起点气色，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总是听老师这么唤你，我也忘了你本来叫什么了。”
“幼稚！随你怎么叫。”陆鸢低头烤火，懒得理他。
“鸢儿，虽然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但是一想到能死在你的旁边，好像也不是那么惨。”顾昭说。
“你不会死的，想死多容易，活下去才够意思。”陆鸢直接地说，本来她也没打算安慰他。
她整日里为了弄点吃的恨不得刀尖舔血，这位大文豪还有精力在这里伤春悲秋，看来是还能活下去。
顾昭笑了笑，他说：“确实还不能死，我还没娶妻，以前母亲还在的日子，总是能听见她嚷嚷着要抱个胖孙子。”
“想得还挺美。不过也是，新科状元顾昭的名声可是响彻京城，谁人不知又谁人不晓，多少世家娘子都盼着嫁给你这位红衣才子，若非世事难料，你现在应该已经如愿以偿了。”陆鸢给烤腿子翻了个面。
“其实我曾有过一位心上人，只是还没来得上门求娶。”橘黄色的光中，顾昭看着陆鸢，他的眼神里有故事。
“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有这么好的福气？”陆鸢抬头，正对上了顾昭的眼睛。
“她是整个京城最让人觉得惊艳的娘子，从前我只觉得她很遥远，像是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莲，却没想到她有让人惊叹的生命力。”顾昭笑着说话的时候，身上了有了那时的半分意气风发。
“所以你亵渎了你的心上人？”陆鸢笑着拿他打趣。
顾昭的脸竟然有了一点红润，正是因为他双颊上的这一点颜色，才让陆鸢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活人说话。
“把你心上人的门第告诉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帮你撮合撮合。”陆鸢的好奇心压不下去，她又问。
“天机不可泄露。”顾昭低着头，看着陆鸢的影子说。
“你把秘密都告诉了老天，又有什么用呢，老天又不会可怜你。还不如告诉我，那天你要是死了我还能帮你给那位娘子捎个信，说从前有个人把你偷偷地放在心上呢。”陆鸢早已看开，对“死”这个字不再是说不出口的禁忌。
“用不着你捎信。”顾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摔打着火星子。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自己亲口告诉她。”陆鸢绕了一大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顾昭这个人就喜欢生闷气，他咳嗽了两声，用力把陆鸢往他的身边拉了拉，额头上冒了汗，“那我们一起活下去，谁都不能先抛弃谁，否则的话——”
“就死在一起。”陆鸢说。
一、
天空中飘了几片雪，落在鼻头上凉凉的，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北风的冷酷，路上的行人大都将脖子缩在衣服里，快步走在风里。
一辆木板裂缝不小的茅草车上坐了三个人，一位穿着身黑色厚貂的瘸了一条腿的中年人，一位靠在茅草堆后一身伤痕面色蜡黄的青年人，还有一位穿着灰色麻衣的少年。
那位少年将鞋子塞在茅草堆里，看着一位位忙于生计的行人，他们的脸上大都没有什么表情，或许是已经对日复一日没有盼头的日子早已麻木。
陆鸢就是那位少年，此刻她正穿着男装，走在去北渊的路上。她偏头看着目中无神的父亲，轻声地问：“父亲，您恨吗？”
陆崇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他的眼皮动了动，沉默了许久后，他注视着自己那双曾经用来写文书的手：“从十八岁初入官场的那一天起，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早晚而已。”
“您觉得遗憾吗？”陆鸢不敢看向陆崇，她转过头看着匆匆地行人。
陆崇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怎么能不遗憾呢，他奉为一生所向的理想被碾成了碎渣子，与过去一同饮酒赋诗的挚友背道而驰，曾经官袍加身轻谈要给苦难中的百姓谋一条出路，如今却连活下去都要靠别人的施舍。
他不甘心，却终究还是被官场所吞噬。
与他们一同去北疆的还有顾昭，陆鸢一直不愿意接受他，她想要的是从小便护着她的兄长，而不是眼前这个背负了那么多人命的病秧子。
对于苏子陆鸢只希望他能活，而对于顾昭她不确定，在希望他带着兄长的志向活下去和一瞬间死掉之间反复纠结，最后还是分给他了一碗粥。
“老师，我们还有机会回到那里吗？”顾昭看着京城的方向问陆崇。
“只要我们做的是对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替我们正名。阿昭，这条路不好走，回去的路比这还要难千倍万倍。”陆崇说。
“我要回去，有很多人为了我而死，他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顾昭的左耳被刺穿过，简单地包扎后发了炎，流脓顺着耳朵滴到了脸侧，陆崇跟他说话的时候，往他的右耳靠了靠。
“这年头，一个人想死不过是动个念头，想要救一个人却难如登天。”陆崇看了眼空中的飘雪，落雪触肤即化，什么都没留下。
陆鸢低头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救过一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寻到去处。
她这一去路途遥远万里，从今往后“苏子”这两个字真的成了她不可再遇的念想。
二、
越往北走天黑得越早，沿路村落飘起炊烟的时候，陆鸢裹着加棉的破衣服数着布袋里剩的干饼，她尽可能把每顿的量划到最小，却也只能再撑几天。
顾昭在一旁看着她讲道：“儿时的时候家母常常带着我去村边的地里挖野菜，有的菜虽然长得不堪入目，味道却不逊寻常蔬菜。”
陆鸢不理他，一味地低着头如数家珍地看着剩下的干饼，乡路不平，车子磕磕绊绊地走。
“我们家乡那边都说‘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用来煮鸡蛋吃，也可以包“古扎”，能清肝明目，和脾利水，还有苦菊，性苦质寒......”顾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你一直话都这么多吗？”陆鸢平静地整理茅草。
“也不是一直这样，上京之后收敛了很多，从前在家乡，村里人都喊我为‘说书先生’，都说我长了一张好嘴皮子。”陆崇睡着了，所以他压低了声音。
“那你不开个茶馆说书，真是屈才了。”陆鸢简单配合他。
“陆娘子要是不嫌弃，想听什么故事大可跟我说，包讲得头头是道。”顾昭提起了精气神。
“我早就不是什么娘子了，叫我陆鸢吧。我想听听你和我兄长的故事。”陆鸢这是在撒气，她直戳顾昭的心口子。
“我和阿忆是在湘雅书院认识的，那时候我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要买本唐镇先生的文集，没带够银子，阿忆帮我垫付了银两，说要我作为回报，给他新作的诗文提点建议。当时我只觉得何其有幸，初来乍到便能遇到目如朗星的知己。后来，在阿忆的帮助下，我才能去国子监旁听。”顾昭讲起陆忆的时候，眼里泛着泪光。
陆鸢听着悄悄地红了眼，她把连侧过去，看向天边升起的月亮。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事之后，阿忆为了极力保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阿忆说他在年少时的梦想是成为一位身穿铁甲征战沙场的将士，如今却只想当一位站在百姓面前的好官。武死战，文死谏，如今死在这诏狱中虽不向烈士战死沙场那边轰轰烈烈，倒也是死得其所。”
“他死的时候，手里抓着最后在诏狱里写下的?与君书?。”顾昭掉了两滴泪，泪水融在了月色里。
“孤飞落红烟云笼，鲜衣驰风战常胜。
长枪/刺魂鬼神笑，只觉长漠似沧海。
恍悟暗壁诉心苦，泣血为墨与君书。
尔尔辞晚忆前缘，朝朝暮暮真心顾。”
｛与君书｝写尽了他的理想和抱负，陆忆在诏狱的时候曾幻想自己化身少年将军驰骋疆场，却不想十年苦读终究的结果是诏狱的孤魂野鬼。
“尔尔辞晚，朝朝暮暮，他还没来得及寻一个人相守一生。”顾昭泣言。
“你的故事讲的真好。”，陆鸢转过头，藏了几串泪珠，“确实适合开个茶馆。”
陆鸢的声音很小，顾昭后半句完全没听清楚，耳朵里只进去了几个字：“你人真好。”
他仰头藏了藏眼泪，狐疑地问：“哪里好？”
陆鸢本来只是想调解一下情绪，天寒地冻的眼泪只会让脸颊更快地冻伤，没想到顾昭得了便宜还不够，为了让回忆翻涌，她想了想说：“你的声音好听。”
“好吧，我也这么觉得。”顾昭丝毫不掩藏自己的欣喜。
一片黑压压的云挡住了月光，陆鸢慌神之间，从顾昭的身上看到了陆忆的影子。
三、
干粮吃完了的时候，陆鸢跟着顾昭到荒地里挖野菜，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只能挖野菜根，大片大片的黄土地上了冻，需要用石头一点点砸开，用铁具插进去挖。
顾昭的身体扛不住冻，陆鸢推着他回了车上，自己蹲在地里挖。她没想到的自己苦练女工，结果这双手却在地上挖野菜，甚至根本挖不动。
陆鸢端着铁锅熬的野菜根上车的时候，陆崇因为他那条烂了的腿疼得满眼血丝，他的腿已经废了，如今拖着这块肢体，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
陆崇性子犟得很，宁可这么疼得要死要活的拖着，也不可能砍了去。他的做事风格一贯如此，以至于在改革失败的时候，不肯说一句软话。
零星的盘缠被陆鸢拿去换了止痛粉，两个伤员省着用，可是根本不够用。陆崇一生要面子，即使坐在破旧的茅草车上，也要裹着他的那一件黑狐裘的袍子，即使嚼着烂草根，也不肯当了发髻上的那根玉簪子。
路过偏远小镇的时候，一家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店前竟然没有一位客人，路边人影稀疏，临近大漠，风中带着黄沙，行人的眉毛上都沾了一层尘土。
自打走上了这条路，陆崇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家包子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忍着胃中饥饿，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了，他的眼睛是湿润的。
陆鸢在路尽头的时候跳了下马车，一溜烟跑没了踪影，北风带来的黄土一层层的盖在陆崇的黑貂袍子上，顾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一直看向陆鸢消失的方向。
陆鸢趴在一面土墙后面，用灰麻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扒着墙皮盯着那件包子铺，店家愁眉苦脸地坐在几笼包后，看着刚升起的热气被风打散，叹了两口气便进了屋。
陆鸢趁机跑过去，伸手进蒸笼抓了两个热腾腾地肉包子，揣在怀里就溜回了土墙后。她站在那听着屋内的动静，转头要走的时候听见老者咳了两声，又跑回去在在蒸笼的一角塞了一把草根。
从前她只觉得书上写的有人因为囊中羞涩而杀人抢劫简直荒谬，如今失去了因为那个身份得到的一切，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物质上的窘迫，心高气傲只会让她变成街边的饿死鬼，她不得不用自尊去换活下去的可能。
回到茅草车上的时候，陆鸢的脸通红，额头上的汗打湿了碎发，她把肉包子小心地拿出来，递给陆崇。
“这是怎么来的？”陆崇的脸色很沉，他语气很冲。
“偷的。”陆鸢咬着嘴唇说出了这两个字。
陆崇猛地抓起包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因为用力过猛，他咳嗽了好久，脸红得发紫。
陆鸢等陆崇的咳嗽止住了，跳下车，跑过去捡起了地上的沾满了黄土的包子，视如珍宝地握在手里。
从此不管陆崇的话有多难听，她都忍着一点一点的撕去带着尘土的包子皮，然后抬眼看着顾昭。
“不许吃！”陆崇看着顾昭。
顾昭用手抹去了陆鸢额间的一点泥，从她的手中撕下了一小块包子皮，送进嘴里，嘴角扬了扬：“还是热乎的。”
“你们两个给我从车上下去！”陆崇气得额头通红，他狠狠地锤了锤茅草堆。
从前是在朝为官，他讲风骨，对府内子女要求礼数，门下子弟要求正直。如今在这流放边疆的路上，他仍要守住那一身文人风骨，可是陆鸢要活下去，她只能舍弃。
那些从前陆鸢觉得可耻的事情，却成了她活下去的路子，她不想伤害别人，也只能将良心烂在腹里。
“老师这天越来越冷了，您注意身体。”顾昭帮陆崇紧了紧袍子。
陆崇心头上得很，他闭上了眼睛，不去看这满天的风沙。
然而这条通往北疆的路，早早便被萧慎部族阻断，他们在一场大雪中血洗了北疆临界的村落，无数冤魂游荡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成群的难民活活冻死在路上。
当他们寻到陆崇在北疆的故友的府邸时，早已人去楼空，破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死树和被冷风撕碎的窗户。
天有绝人之路，眼前是比死的绝境，身后是回不去的苦海。
陆鸢要活，只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大难临头之际，人人皆苦，没有人愿意施舍任何的东西，她只能硬抢。
他们暂留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两个重病的人完全依靠陆鸢活着。可笑的是，在偌大的北疆，两件黑狐裘的大衣竟然无一人要，他们要保暖只能穿着，可是穿着貂皮的人，又怎么可能要得着饭。
顾昭的病得越来越厉害，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视力也有所下降。陆鸢点着了新捡来的树枝，喊了他几次都没有反应，只好过去拉着他过来取暖。
“阿昭，我白天的时候在桥底捡了半只死物，已经撕了皮，烤熟了应该能吃。”陆鸢从布袋里捏了一点点盐，撒在了肉上。
“你刚才叫我什么？”顾昭抓着陆鸢的手。
陆鸢的呼吸滞了滞，她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总是听父亲这么喊你，我都快忘了你本来叫什么了。”
顾昭低着头心底偷笑，虽然身体虚得根本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撑着坐起来，扶着陆鸢支好地烤架。
“鸢儿。”，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才有了一起点气色，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总是听老师这么唤你，我也忘了你本来叫什么了。”
“幼稚！随你怎么叫。”陆鸢低头烤火，懒得理他。
“鸢儿，虽然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但是一想到能死在你的旁边，好像也不是那么惨。”顾昭说。
“你不会死的，想死多容易，活下去才够意思。”陆鸢直接地说，本来她也没打算安慰他。
她整日里为了弄点吃的恨不得刀尖舔血，这位大文豪还有精力在这里伤春悲秋，看来是还能活下去。
顾昭笑了笑，他说：“确实还不能死，我还没娶妻，以前母亲还在的日子，总是能听见她嚷嚷着要抱个胖孙子。”
“想得还挺美。不过也是，新科状元顾昭的名声可是响彻京城，谁人不知又谁人不晓，多少世家娘子都盼着嫁给你这位红衣才子，若非世事难料，你现在应该已经如愿以偿了。”陆鸢给烤腿子翻了个面。
“其实我曾有过一位心上人，只是还没来得上门求娶。”橘黄色的光中，顾昭看着陆鸢，他的眼神里有故事。
“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有这么好的福气？”陆鸢抬头，正对上了顾昭的眼睛。
“她是整个京城最让人觉得惊艳的娘子，从前我只觉得她很遥远，像是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莲，却没想到她有让人惊叹的生命力。”顾昭笑着说话的时候，身上了有了那时的半分意气风发。
“所以你亵渎了你的心上人？”陆鸢笑着拿他打趣。
顾昭的脸竟然有了一点红润，正是因为他双颊上的这一点颜色，才让陆鸢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活人说话。
“把你心上人的门第告诉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帮你撮合撮合。”陆鸢的好奇心压不下去，她又问。
“天机不可泄露。”顾昭低着头，看着陆鸢的影子说。
“你把秘密都告诉了老天，又有什么用呢，老天又不会可怜你。还不如告诉我，那天你要是死了我还能帮你给那位娘子捎个信，说从前有个人把你偷偷地放在心上呢。”陆鸢早已看开，对“死”这个字不再是说不出口的禁忌。
“用不着你捎信。”顾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摔打着火星子。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自己亲口告诉她。”陆鸢绕了一大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顾昭这个人就喜欢生闷气，他咳嗽了两声，用力把陆鸢往他的身边拉了拉，额头上冒了汗，“那我们一起活下去，谁都不能先抛弃谁，否则的话——”
“就死在一起。”陆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