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金池正在一处山麓下驻足。

    阎王鬼途祸乱苗疆时,她作为客居黑水城的一员,不幸受到牵连。和谈结束后,亡命水之毒得解,黑水城也逐渐恢复运作。

    然而和谈的绝命司只给出配方,解药调配仍需大量药材。除苗王拨给的一部分,仍有许多民间商户受铁军卫感召,纷纷慷慨解囊,捐献大量囤货。

    其中,有名为“单夸”的采参客以身作则,送来过一支百年人参。

    但姚金池知道,单夸不叫单夸,而叫竞日孤鸣。

    搅动苗疆朝政,一度登基苗王,战败后传功离去的北竞王——竞日孤鸣。

    他求娶过她,她曾是他的贴身女官。

    前缘种种随风消逝,昔日的王府花园物是人非,或许两人本不必再见,却在听到熟悉姓名时,不自觉地多问几句。铁军卫认出她名姓非凡,亦不吝相告。

    可纵使相见,又何从说起?

    温婉良善的佳人提裙欲迈,身后倏忽传来脚步声。

    “孤山寂水,竟也有同乐之人吗?”

    一蓝一白,一前一后,为首的白衣女子一边和自己友好示意,一边从地平线下,牵出懒懒散散的文士。两人袖□□叠,隐约是结伴而行。

    姚金池认得神蛊温皇,千雪孤鸣的挚友,竞日孤鸣的对手。

    千雪王爷潇洒不羁,在动乱未起前,她对他有一片纯诚的爱慕。但世事倾颓后,对他的王叔竞日孤鸣,掀起动乱的北竞王,已是爱恨怒怨,怜惜与感激的集合。

    至于温皇先生,如果没有他的请托,自己不会再与“单夸”重逢。

    “温皇先生……”

    瞬息错愕,与北竞王殊途同归的智者狭眸微睁,幽深目光掠过自己,沿峰脊徐徐上抬,大抵想到什么,表情逐渐愉悦。

    他向自己浅浅颔首,随即以扇掩唇,对同行者回味一笑。

    “哈,正是孤山寂水,才能得遇隐士。”

    交叠五指从袖口抽出,蓝衣文士羽扇轻摇,雍容行步间寒光四射,竟是撇下两人,用剑气开路,一副不逢隐士誓不还的模样。

    懒懒散散转为兴致高昂,距离渐行渐远,虽只一瞬,心细体贴的姚金池蓦然发现,留在原地的那位,亦似笑非笑起来。

    “姑娘,”她迟疑开口,“你……”

    白衣人闻声展颜,询问自己是否也要上山寻隐,得到肯定答复后,友好地和自己交换姓名。

    “你从黑水城来?”她语调关切道,“我听说阎王鬼途作乱黑水城,如今好些了吗?”

    “嗯,铁军卫进驻城内,疗伤药材与毒物解药都陆续分发,相信不久之后,就能恢复正常。”

    “太好了,”她的欣喜不似作假,“时局安定,隐士才能安心归隐,只是……”

    她指了指前方飘带飞扬的蓝衣文士,表情染上一丝无奈,姚金池看她年岁尚小,明眸澄澈,眼中不禁泛起长辈般的笑意。

    “温皇先生已变了很多,金池相信,他不会为难隐士的。”

    “变了很多?”萍水相逢的姑娘好奇道,“那他以前是怎样的?”

    “这……金池也不确定,九龙天书开启时,我不过是……啊!”

    姚金池止住话匣,生怕泄露半点与竞日孤鸣相关信息,“九龙天书引得中苗动荡,姑娘一无所知么?”

    “知道,”同行者严肃点头,“听说现任苗王的祖王叔乃始作俑者,为权位蛰伏多年后,设计弑王杀亲,险令王位孤悬,现已伏诛。”

    “竞王爷他……”

    姚金池深深叹气,“姑娘,我还是告诉你以前的温皇先生,是怎样的人吧。但当时的我,无论离他们中的哪一位,都很远很远。”

    “等一等。”

    突如齐来的打断让姚金池愣怔,她停下脚步,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完漫长一段山路。肆虐草木的剑气停歇,蓝衣文士远远站在最后一阶高台,若有所悟地俯视下方。

    “姑娘,他——”

    “嘘。”

    地势泾渭分明,两人原地僵持片刻,有谁牵住自己,织锦鞋底无故生风,轻巧地将人托举更高。蓝衣文士“唉”地慨叹,上前几步,敲叩隐士紧闭的柴扉。

    “吱呀”一声,故人面容重现眼前。

    “你们……哈?!”

    昔日叱咤朝野的北竞王褪去豪华皮草,扮作采参客模样,秋日凉风习习,小院里已有炉火燎烧的暖雾。姚金池与他遥遥相望,彼此都百感交集。

    不是王府里伪装的药味,而是寻常人家的一点食香。

    那个年幼失怙,隐忍三十年的小王子,终于能离开王室囚笼,独得一方天地了。

    “金池姑娘,你怎会——”

    “单先生……”

    “哎呀呀,单先生好久不见。取回九龙天书之事,还要多谢先生鼎力相助。”

    一道蓝衣身影隔开两人,简单的寒暄介绍后,她见神蛊温皇携如沐春风的微笑,热情拉着单先生攀谈起来。体质虚弱的采参客无力拒绝,眼睁睁目睹两人距离不断靠近。

    “举、举手之劳,在下一介采参客——”

    “嘿呀,单先生真是客气,温皇一直想与先生促膝长谈,今日有缘……”

    墙角挣扎动静渐杳,姚金池却松了一口气。她有上山寻旧的勇敢,甚至做好期待落空的打算,但赫然乍见时,仍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挑不出一点头绪。

    “越姑娘……”

    她望向同行女伴,对方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挽一柄玉箫四处闲逛,好奇打量小院里种植的花卉。

    “这里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很像,”女伴饶有兴致道,“不过,我院落里种的都是菜,没有那么多名贵花卉。”

    是王府花园里,曾生长的花啊。

    “你……”

    她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突然上涌的情绪,沉吟片刻后,拉着自己步出院落。晚风吹拂,总算带走一些悲悸。

    “如果花朵不合心意,就不要见到了。”

    “不,”姚金池听见自己压抑的低咽,“奴家一定要问个清楚。”

    “那,冷静一些。”

    耳畔传来的声音若有魔力,控制混乱心神安定下来,姚金池眨眨眼,往她身侧倚靠半寸。

    “奴家第一次见到温皇先生,是在千雪王爷的宴会上……”

    陈年往事如涓涓细流,淌过佳人心间。她说的是神蛊温皇,却字句不离千雪孤鸣与竞日孤鸣。白衣胜雪的听众托腮凝思,那双明澈动人的眼眸,在听见“北竞王三步棋杀温皇”时,泛起星点笑意。

    “姑娘不担心他么?”

    “人活着,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倒是神蛊温皇狼狈躲追杀的模样,哈哈……”

    她托转手中短箫,顾盼之际容光流转,惑人心魄。姚金池怔愣少顷,也随她一同舒眉。

    “方才山下,我以为——”

    那人蓦然转身,只留给后来者一个背影。姚金池察觉异动,顺她动作寻去,不知何时步出院落的智者正轻摇羽扇,幽幽凝望垂眸不语的游伴。

    谈话,比预期结束得早。

    “姑娘,他在看你……”

    “他看我,是因为我没有看他。”

    语调如叹似惋,兀自观景的女子指间云雾缭绕,仿佛想到什么,出声询问。

    “说起来,长玦还不知道寻访隐士的姓名。”

    “他叫……单夸。”

    “单夸?”

    她咀嚼着略显拗口的姓名,又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眉间郁色一点点被惊讶取代,浮现几分了然不宣的深意。

    “满目山河空念远。”

    饱读诗书的姚金池与她相视一笑,“奴家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女伴莞尔,挥一挥短箫权作告别,裙裾拾阶而下时,身后传来智者百转千回的念唤。

    “长玦啊~”

    舍去姓氏,未提后文,只是短短三字,却在说者与听者间,道尽难诉的情衷。越长玦脚步停驻,没有回头。

    “不是要寻隐士么?”

    “唉,隐士不欲留客,客亦无心多留。”

    “为什么无心多留呢?”

    沉默弥漫,熟悉的毒香渐渐贴近,有人像同游开始时,试探性地触碰指尖,甚至更加小心翼翼。越长玦没有抗拒,也没有回握。

    周遭景物变换,她被神蛊温皇牵着离开琅琊居。望向宽袖下暗中交叠的十指,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她知晓让智者说实话比登天还难,却实在厌恶方才升起的,寄情他人,患得患失的心绪。

    下山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索性甩开神蛊温皇,走到山腰空旷处,深吸一口凛风。

    “我没有生气。”

    她听见自己强调,也听见智者意味不明的一声轻笑。

    “我只是……对先生追求愉悦的认知,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轻笑戛然而止,簌簌脚步声传来,有人悠摇羽扇,叹息着宣告最不愿承认的事实。

    “所以,你还是在生气”

    “我真没有……”

    音调拔高,越长玦猛然回头,猝不及防与身后摇扇的神蛊温皇撞了个满怀。气息瞬间交错,纠缠一触即离,她骇得后退半步,却很快连半步的距离也守不住。

    无星无月,夜色溶于那人眼瞳,缓缓向自己袭来。性格恶劣的智者亦步亦趋,好整以暇地看她退无可退,终于纡尊降贵地停驻。

    悠然自得的目光牢牢锁定,似征服的宣告,居高临下地命令。

    “证明给我看。”

    然后他垂眸,望向抵在胸前的冷箫。

    “证明什么?”

    越长玦的声音比箫还冷,她借力挥开自己,擦肩迈过尽头绝路,斜倚苍翠如墨的古树下。白色衣裙与黑夜格格不容,又如此惹人瞩目。

    女子仰头微阖双眼,再睁开时,瞳中堆冰积雪。

    “让一个不爱出门的人陪同远游,是我强人所难了。”

    她起身四顾,足下孤山寂水,人踪稀少,零零星星的聚落不见炊烟,只有远处才是万家灯火。

    “天色已晚,先生选个地方投宿吧。明日是走是留,长玦都不勉强。”

    万家灯火,照不进智者幽深眼眸。

    神蛊温皇哂笑一声,略过远方缥缈失真的煌煌暖意,将目光沉入如影随形的黑暗。俊美到妖异的五官不似生人,恍若毒瘴丛生的土壤里,化形而成的蛊。

    有几个善良的人类改变了他,于是他口吐人言,试着用他们的方式,与世界相处。

    他望向越长玦,用潜藏千百蝶蛊的羽扇遮住发声器官,拟造不可反悔的邀约。

    “龙潭虎穴,姑娘也陪我吗?”

    那人浅浅蹙眉,大抵正思考自己又发什么疯,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我际遇不同,何必一定相陪。”

    是了,神蛊温皇想,他有血海翻涌,深邃如迷的过去,对方亦满身秘密,查不到一点来历。

    换做以前,他一定会将这人吸髓吮骨般地愉玩殆尽。可九龙天书局后,有人改变了他,在自己心中,植入了一点名为“在乎”的东西。

    “在乎”是桎梏,桎梏消失前,他回不到原先的神蛊温皇了。

    危险深沉的思绪被赶回角落,他看见越长玦亦松了口气,眉间却有莫名悲哀一闪而过。

    “不过现在——“

    带捉摸不透的笑意,她信步上前,凑近自己。

    白日种种杂念消散无踪,耳边情话朦胧如月,值此当下,承诺如勾。

    “哪怕无间地狱,我也可以相陪。”

    那些好不容易压下的阴暗思绪,又被钓上岸边。智者幽微一叹,饮鸩止渴般地牵起她,如攥紧一枚触手温凉的冷玉。

    暴露本性会推她更远,伪装倒能听见动人情话么。

    “那就……”

    睨万家灯火,他羽扇遥遥一指,凌空重峦叠嶂。

    “这么远?!”

    越长玦好气又好笑地盯他,“虽然不是无间地狱,也足够让不爱出门的人,感受无间地狱了。”

    “耶~有姑娘在,温皇还需要舟车劳顿吗?”

    “如果用轻功,”她托腮走到山腰边缘,跃跃欲试,“先生要和我一同跳下去,你……”

    “有何不敢呢?”

    智者满不在乎地想道,他坠落过的深渊何止有形的山崖百丈,人心欲壑难填,他曾将包括自己的所有,全都扔进名为“九龙天书”的乱局里,不带任何目的地寻求游走生死的刺激。

    坠落时的快感,通常都会伴随着罪恶的愉悦。人啊,无论从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

    如果你能让我重新感受,神蛊温皇抬头望向山顶。

    “甚至,可以再高一些。”

    “……再高一些也是一样。”

    牵他的白衣人颇为无语,大概没什么解释的心情,拉着自己一跃而下。

    过于温柔的风,轻浅拂过脸颊。

    眼前景物不断放大,他们下落速度很快,但刺耳的风声,凛冽的寒意,乃至一切繁芜丛杂,全都被挡在薄冰似的屏障之外。

    没有失重的愉悦,只是安静的赶路。

    他兴致缺缺,俯瞰米粒般的千山万水,人间大同小异,唯独被摧毁和破坏时,才显出各自纷呈的精彩。

    遗憾的是,有人正握着他的五指,专心致志地向设定的目标前进。

    他不在乎目标是什么,反正现在总算可以休憩,索性投桃报李般,替人扶正先前争执时,因擦肩歪斜的发饰。

    这枚亲手戴上的饰物,终于恢复如初。

    他满意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直到足履平地,两人落在陌生的灯火间。

    此地不是龙潭虎穴,也非无间地狱,而是名为"沐雪村"的祥和村落。

    越长玦调息完毕,随热心村民的指引,准备去找主管诸事的“裴大姐”交流时,手腕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嘶——松开。”

    蓝衣文士依言放过,眸光却若即若离地粘黏,慢条斯理地轻叹。

    “我想,我还是早些离开吧。”

    “……哦。”

    反应平平淡淡,神蛊温皇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对她叮嘱。

    “压制亡命水成瘾的药,需按时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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