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玦对剑无极的印象,是说话很有趣,练剑也很努力的好青年。

    在还珠楼度过的久远夜晚,她常会瞥见刻苦修行的身影,看他没事人一般,白天围着凤蝶,讲些漫无边际,又诙谐生动的逗笑话。

    一动一静的组合相映成画,偶尔伴随从天而降的飘渺剑法,擦过在场众人,精准打击剑无极。

    安倍博雅对神蛊温皇愈来愈深的恐惧,大多由来自此。

    “眼睛这么小,眼光比八方灵符还要准哦!”

    “嘘……有时能确定方向的,不止五感,还有蛊虫。”

    然后他们一齐闭嘴,默默激赞剑无极的勇气。

    蛊虫无处不在,自己提前离开的原因,一方面是急寻药神,另一方面,是实在难忍受住所附近,若隐若现的非人注视。

    手痒又无力灭杀的感觉,太差。

    “喂,本天才剑客从不带暗器,你是在找什么?”

    “我在找他有没有给你下蛊,”越长玦托腮道,“以及,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怀抱逆刃的剑客猛地咳嗽起来,眼角乌青更加明显,似乎想到各种不美好的回忆,俊朗眉目逐渐扭曲。

    “越长玦啊!你真是——”

    憋了一堆的话,剑客欲言先止,“黑心老丈人暂时别管,我最近天天做噩梦,你绝对要负责喔!”

    “纳尼?”

    “纳尼个头!”剑无极的东瀛话显然比她更标准,青年扶额往后一躺,“和俏如来去尚同会,围剿你们阎王鬼途后,本天才剑者的噩梦就一直没停。”

    “以前你在还珠楼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没问。现在你弃暗投明,一点事都没有,可以说了吧。”

    “你练的什么功,听完那支怪诞曲调后,我总是梦见不想梦的东西。”

    青年敛目肃容,声音染上一丝沉疴般的痛苦。这副眉眼若不嬉笑怒骂,深埋其下的忧郁就会浮出水面。越长玦思绪回转,依稀记得她当时与玄冥配合,吹了一曲《葬鹿兰》。

    确切来说,是一首挽歌。

    “我梦见了死亡,”剑客倔强地没有哽咽,“你不用知道是谁的死亡,但你需为让我想起他们,负责。”

    《葬鹿兰》出自百花谷,品级仅次于大成的《广寒歌》。围剿有岳灵休在,她亦倾尽全力。

    “那次参与围剿的人,也和你一样噩梦缠身吗?“

    “就我一人。”

    “……”

    刚升腾的歉疚顿时减轻,越长玦努力回顾,在记忆里筛过一众陌生脸庞,其中不乏逊色剑无极的敌手,如果他们都无事——

    “剑无极,”越长玦轻咳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魔音只是个引子?”

    “比如……你的脑部,受过伤吗?”

    饱受困扰的剑客正要反驳,突然“哇靠”一声,猛地起立。

    “黑心肝的老丈人!!!”

    控诉震耳欲聋,几近掀翻院墙,重重叠叠的回声消逝后,剑客眼中已无对越长玦的质问,反而多了些熊熊复燃的怒火。

    “这个天天愉悦的老丈人哦,总有一天我要拿剑把他——”

    豪言壮语如火山喷涌,在撞到越长玦面容时瞬间卡壳,他挠挠头,好奇地抱逆刃坐下。

    “我骂他,你一点反应都无?”

    “听习惯了。”

    越长玦伸向桌上玉箫,心平气和地为他逆吹一曲《葬鹿兰》。变调的挽歌从尾至序,隐有复生之意。剑客眉间郁色稍解,意气风发地询问噩梦是否已经退去。

    “只是消除部分影响,心病还须心药——”

    不对,如果他脑部旧伤是因为神蛊温皇,很难想象这人治疗剑无极的模样。

    “既然是旧伤,你是如何恢复的?”

    “死亡。”

    剑客声音幽沉,“冥医不在了,春桃她们,也不在了。”

    他似乎不愿多谈,只简略说起在一座小村里的经过。因失手重伤凤蝶,被神蛊温皇折磨至疯狂的剑客,一边被还珠楼追杀,一边流落小村。得救于名为“春桃”的少女,最后却眼睁睁看春桃与村民为救自己,枉死山贼刀下。

    冥医口中能使他恢复的,“足够强大的刺激”,就此应验。

    “东剑道是这样、凤蝶是这样、春桃……也是这样。”

    “我总是一再弥补,错完再补,可是弥补到底有什么用?我永远,都救不了我重视的家人。“

    “我永远……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

    越长玦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垂眸轻叹。

    她选择沐雪村,一方面是因为此地少有江湖往来,很像前世未能庇护的太吾村,一方面是想在阎王鬼途动乱后,安静过几日平淡的生活。

    但无论自处何地,总能瞥见痛苦的身影。

    起初的药神,如今的剑无极,无论是敌是友,陌生或熟悉,那些人站在自己面前,如常外表一切开,总有触动人心的伤痕。

    可世上谁能全然无忧呢,越长玦心想,连婴孩诞生,都是啼非笑。

    可因缘际会的,她看到了。

    “我做不了什么,”越长玦摊手道,“不过按我的经验,你这是瓶颈期的胡思乱想。定心静神,像以前你在还珠楼一样,多挥几下剑,甚至找任飘渺打架,都比陷在回忆里好。”

    “冥医说你已恢复,你就是没病。”

    “至于我的魔音,”越长玦笑了笑,“那么多围剿的听众,唯有你一人从中感悟突破契机,看来还是很天才剑者的。”

    “真的吗?”

    蔫蔫的剑客闻言抬头,将信将疑,“你现在的表情,和老丈人骗我做事一模一样。”

    “真的。”越长玦笑意渐深,“你仔细想想,上一次刻苦练剑是什么时候了?”

    “哈?我可是每日都好好练习,练到手断也没放弃哎!”

    “那就更不对了,白天累手,夜晚累脑,你又不喝亡命水,是要靠什么坚持到现在,铁打的意志吗?”

    “我能保证你今天不做噩梦,”越长玦点点他,“所以你去找个地方认真睡觉,醒来思绪净空,才能考虑别的事。”

    安睡诱惑在前,突破诱饵在后,剑客眸光微亮,犹豫挣扎起来。

    “你不练剑,”剑无极试图分析,”怎么知道我到瓶颈了?“

    “嘿呀,”越长玦叹息道,“你是想相信自己旧伤复发,质疑冥医的医术,还是相信自己练剑有成,离突破一步之遥?当然,有可能你只是思念逝者,去墓前拜祭,也可告慰一二。“

    “但你我都知道,他们不会回应了。”

    “回应你的,是他们传留给你的剑心,你自己的剑心。”

    她没有见过春桃,却曾在离开还珠楼后,慕名前往不悔峰,看当世并立的两大剑客,旷古绝今的剑招。

    与其说招式的对决,倒不如说剑意的碰撞。

    极灭复始的涅槃,困囿人间生死,留在崖壁上的无悔,明明已有死志,却多了一份传承。

    所以,这是怎样的剑意呢。

    那时一旁有许多往来的习剑者,如今宫本总司的徒弟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有不止一位剑客的影子,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第三种态势。

    这个名唤无极的青年,该在融汇百家的基础上,走自己的路。

    而留剑不悔峰的宫本总司,不悔殒命于此,惜败一时,愿以身为基,让心有所悟的后来者,替他走完未尽的剑途。

    至于另一名,他大抵无需同行,唯缺对手,若不限生死定数,一人足以走完万人难往,缥缈孤绝的长路。

    眼前青年陷入沉思,逆刃出鞘半寸,暗泛冷光。

    这道冷光之上,记忆中的师尊曾引领他,授剑心三问。

    “何为无极?”

    “万物始源,称无极。”

    “何为无尽?”

    “武止干戈,终无尽。”

    “何为无声?”

    “千里同风,是无声。”

    无极、无尽、无声,分别对应一剑三式,萧索疏狂的宗师一步一顿,于刃上绝境,淡然发问。

    “何为无悔?”

    生死边缘,他自问自答,像是临了彻悟,终能无心无我,非神非魔。

    “剑之极意,不求胜败,不惧生死,剑出无悔。”

    他的弟子来到师尊故居,灭族的仇恨,被仇人养育的恩情交织,本该潇洒恣肆的灵魂被压抑极点,苦寻答案似地叩响剑心。

    “一生回首,剑行有情,吾心无悔。”

    剑心如此回答,数日后,他得悟新招,击败立花雷藏。

    现在,他已很久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了。

    那幽怨的箫声勾出了他的噩梦,可定睛一看,梦非噩梦,而是告别。

    “不要把噩梦当做噩梦,把他们当做告别。因为你放不下,所以告别才一直难以结束。”

    “放下了,告别了,这柄有情无悔的剑,该用他开辟新的道路。”

    “路的名字,也该由自己决定。”

    “你,要取什么名字?”

    “……守护。”

    剑无极听见自己内心的共振,他重复一遍,随后灵台刺冷,笑盈盈的白衣人收回两指,似乎很满意现在的情形。

    “你悟了。”

    “你……”

    “不用客气,”越长玦仰头望天,若有所思道,“听说剑客悟剑后,都是要试剑的。”

    她下颚逐渐扬起的角度,如同徐徐展开的地图,终于图穷匕见。

    “你觉得……我们阎王鬼途的余孽怎么样?”

    “哇靠!”

    伴随“原来在这埋伏”的惊叫,剑无极拍案而起,脑海里却不自觉回忆先前围剿,刀剑相向的敌人们。

    越长玦是最棘手的,第二棘手的是那个叫玄冥的僵尸,然后是丁凌霜,但丁凌霜与他喝过酒,剩下尽是番薯菜头。

    玄冥的踪迹,御兵韬应该知道。

    “御兵韬最近有些奇怪,”剑无极皱眉道,“铁军卫的事务,最近都交给喝酒的处理。啊……不管这些了!我打输了怎么办?”

    “没有亡命水,玄冥的身体就会衰弱甚至尸解,如果你打输了也逃不掉——”

    越长玦笑容微冷,“那·就·死。”

    “靠北!你这是什么黑暗的语调啊!”

    刹那惊恐的表情逗乐了面前白衣人,她抵唇轻咳,目光不经意间穿过剑无极,仿佛落在另一人背影,渺远而温柔。

    “向死而生,你们剑客,不都是这样的吗。”

    一剑无悔是传承,可越长玦不习剑。

    她觉《广寒歌》太清寂,遭逢剑十一时,莫名念随心起,换奏一曲《天地笑》。

    然后,就败了。

    “黑心肝的老丈人要我传话,”剑客如坐针毡,明显一点不想提神蛊温皇,“你……什么时候回还珠楼?”

    “等药效过去。”

    亡命水的药力,正逐渐消退,以往受到的旧伤卷土重来,她还需要一段时间调养,继续与伏虞的谈话。

    青年剑客得到答案,如蒙大赦地离开,又眉目扭曲地意识到自己还得传话,唉声叹气起来。越长玦无奈轻笑,注视对面袅袅烟聚的虚影。

    “我会随你返回,但日期须由我定。”

    “放心,既然身体与性命均系于你,就不会让你等太久。”

    “三千世界,难得停留……不想暂放一切,一同度个假吗?”

    古剑锋芒渐微,暂时允诺了她的请求。及腰女童爬上竹椅,玄奥难明的墨色双眼,缓缓凝望她们途经的天地。

    数百年前,她长伴义父膝下,曾见过这般光景。

    没有相枢,也没有被相枢侵蚀过的,猩红如血的土壤。

    太吾选择的地方太安静了,连她作为剑灵的一部分,都心生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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