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有意
公元501年正月，雍州刺史萧衍入建安城，弑杀南齐皇帝刘宝元，并褫夺其帝号。
同年九月，受封魏公，获封魏郡、黎阳、大兴等十郡之地，并赐九锡之礼，地位凌驾诸王。
次年四月，萧衍“奉皇帝命”佩戴十二旒冕，建天子旌旗。
六月，萧衍在都城南郊祭告天地并受百官朝贺，登基称帝，定国号“魏”，年号“元玄”【1】
自此，动乱五十年之久的南地迎来大一统王朝。
——建初寺
距离那场宫变已有两月之久，算算她与阿兄也有半年多没见过了。
“嘶！”玉真想得出了神，乍然听见庙内钟磬之声，拿香的手一抖，燃断的香灰掉落下来，她吃痛倒抽一口气。
“女郎！”一旁的侍婢见状连忙拿出绫帕替她擦拭，可那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婢带您去池边擦擦吧。”
玉真收回了手，不甚在意拂了两下：“无碍。”继续将手中的降真香插入香炉，随后便闭上眼执拱手礼叩拜，心中默念：“关圣帝君在上，弟子唯愿国土清平、民安物阜，皇王万岁。”【5】
一礼三叩后，玉真退出大殿，庙里很热闹，望着来来往往的十方善信，她突然想到那句道修今生，佛修来世。若今生有幸，谁会想着求来世：“回宫城罢。”
“师兄，你在瞧什么？”望着身边发痴的师兄，小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一节飘在空中的绛色衣袂
“福生无量天尊。”他没有回答，只执礼朝着早已无人的方向弯了弯腰。
牛车平缓行驶在街市上，听着喧闹叫卖声，玉真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望，来往辎重甚盛，一片太平之相。谁能想到，三月之前，这里还是尸骸成山的废墟。
见女郎难得这般好奇，清来也有意逗她开心：“女郎有所不知，时下百姓都赞郎主，不，陛下是菩萨呢！”
“萧菩萨？”三个字在玉真唇边滚了两下，可不是吗，混战了半个多世纪终于统一，确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不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么。
她点点头：“阿兄配得上这样的好名字。”说着，不由勾起一抹笑，这一笑当真如华光初照，令人心神俱颤。
女郎是个冰美人，很少笑，眉眼中总是带着悲悯感。清来看得发痴，她想让女郎多笑笑，“您现在是萧氏女郎，不久后就是贵不可言的公主了！”
说起这个……玉真以手支颐，近日来心中担忧愈发明显，阿兄登基两月，封王封侯、录用旧臣，可独独让她这个亲妹无名无份迁居宫城，世上从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两个月里，每每她去求见，阿兄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
她十六年前胎穿进这本小说，偶然一次发现那个一直倍受欺压虐待的庶兄居然是小说男主：南魏开国皇帝萧衍。
此后便开始对他嘘寒问暖、护他不被族亲欺凌，妄图弥补一二，想着他能得道，自己也可以一世无忧。
萧衍待她也从最初的厌恶再到后来的亲近，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玉真仔仔细细复盘了一遍，确认了并无任何疏漏，心下不断暗示自己不要慌，帝王心术是常人难以揣测的，或许阿兄真的是因为天下初定，政务繁忙。
心下计较着，牛车已缓缓停在则天门外，玉真由随行侍婢扶下车。
则天门是宫城正门，东西两侧阙楼双向三出，其后朵楼庑廊逦迤相抱，相接连，如霞佩。真是漱夏衔光，若登踏门楼，当眇视万里一毫端【2】。
烈烈夏风从门道涌出，吹起玉真的济济裙衫，翻涌间如天边华彩，清来站在一旁给女郎打着伞，这天气，日头晒。
“中长侍。”玉真朝立于左门道口的大监微微颔首，大监面白无须，看见玉真后连忙上前执礼：“女郎主。”
中长侍宗爱是阿兄的贴身侍从，这几月阿兄虽不见自己，可每日少则一次多则两次派宗爱嘘寒问暖，赐下的金银首饰不知凡几，今日更是派他在宫门等候。
“陛下近日可好？”玉真走在青金石板铺设的宫道上，望着前头引路的宗爱。
“陛下安好。”宗爱躬身回复。
到嘴边的话权衡后到底是没有问出来，很快，玉真便被前方殿宇来往的匠人和敲敲打打的器具声音给吸引了：“我记得那是前朝皇后殿，为何突然修缮，是我要有嫂嫂了么？”
说着，她眉间的愁绪稍微化开了些，这么多年来，阿爹阿娘相继离世，阿兄便是她最亲的亲人了。
阿兄这些年平叛战乱，四处奔波，如今能有个知心人陪着也算是了却她一件忧心事，“是谁家的女郎？”
玉真在脑中搜寻着，阿兄丰神隽上又功勋卓著，时下民风开放，经常有世家大族小姐向阿兄表达恋慕之心，只是阿兄因为政务，对这些从没上过心，现在天下已定，是应该提上日程了。
玉真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未察觉宗爱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许是先备着。”话毕，他微微抬眸望了一眼女郎。
当真是艳丽惊人，如珠初涤其月华，一双柳眉含烟媚，一点珠唇夺夏樱，【3】却又能如空谷幽兰般玉莹尘清，着实令人见之难忘。一举一动都带着神性，让人难以直视，只看一眼便觉得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送女郎回了宫，宗爱回到紫宸殿，年轻的帝王正立于内殿望着墙上的画，只一眼他便低下头再不敢直视：“陛下。”
“她怎么样？”低缓的声音传入宗爱耳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女郎一切无虞。”回话间，他的头更低了些，那墙上挂着的画，赫然是天子亲妹，萧玉真。
忆起女郎的绝世荣光，宗爱心中微动，难怪陛下那样的迷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生出足够遗臭万年的掠夺心思。
“元元。”一声轻叹似虚无，如梦如幻，烟雾般飘散在空中如影随形，却又好像从未出现。
只片刻，萧衍想起什么，声音冷肃：“召尚书射仆裴玄度。”
—————————
“女郎。”清来是小跑回来的，说话间气息不匀，清回侍立在一旁，见状赶紧示意她低声些。清来这才如梦初醒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手中攥着的字条递了过去，又赶忙去关了寝殿门。
玉真接过打开看了起来，前几日她给了紫宸殿一个少监些许恩惠，让他帮忙稍稍留意阿兄对自己的态度。
看见女郎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拿着纸条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清来很是担忧：“您怎么了？”想来因为是字条上的东西，可她不大识字，倒是无从知晓。
帝召尚书射仆裴明渊，裴玄度请封天子之妹为公主，帝不允
裴玄度又曰：声低，吾未闻矣
帝大怒，叱其竖子，其罪莫大
难道这么多年阿兄都是在同自己做戏不成？他根本就是还在恨阿爹和自己阿娘，恨他们害死了他母亲，所以不肯封自己做名正言顺的公主？
当然，当然，杀母之仇怎么可能是她这区区十几年的关怀能弥补的，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只可惜原著她只看了个开头，不知道萧玉真到底会是什么结局，是死是活……
可怜耶娘子嗣凋零，到最后也只余一个自己，不知他们一家是不是都要葬送了，来这世界十六载，她早就把这里当了家。
还有裴玄度到底又说了什么，阿兄会生气成那样……她找的少监地位低，当时估计离正殿远，故而没听见。
玉真只觉头疼不已，捏着字条，她的手紧紧抓着身旁的金丝楠夹头隼云纹平头案：“撤下去吧。”案几上五盏盘中炙肉和粟米的香气纠缠，在此刻令她作呕，这顿饭说什么也是吃不下了。
弦月高缀，乌云遮蔽。新朝宫内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数月前经历过一场屠戮，殿宇在黑夜中显得很是孤寂。
今天是清回守夜，案几上的柞蚕丝灯光线柔和，照得她昏昏欲睡。不得不说，陛下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女郎，像这样的灯台对工匠的水平考验极高，不易得。
忽然，只听得里间琉璃屏塌上传来清脆的响声，在寂夜里仿佛敲在人心上，格外诡谲。
“女郎。”清回起身拿起灯台走过去撩开了帘子，只见女郎正缩做一团靠在琉璃屏上，眉头微蹙，呼吸略显急促，乌黑的缎发披散在腰间，烛火掩映下不似真人，仿若随时要乘风而去的仙姝：“您做噩梦了。”
清回拧眉，心里很是担忧，她从小就是小姐侍读，跟着读过些书，比清来多了几分沉稳与敏锐，也更加会审时度势。
她能察觉出女郎处境尴尬，表面上是陛下最宠爱的妹妹，可实际上的那份公主尊荣却迟迟未给，又涉及那样的往事，不知如何是好。
玉真看到清回后，心情慢慢平复了些。噩梦，她确实做了个噩梦，梦里一向爱护她的哥哥亲口下令将她处以极刑，要她偿还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一切供养和宠爱。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明天，她就亲自去请旨，从此去道观清修，替阿耶阿娘忏悔罪孽，了此余生。思索间，玉真伸手触上冰凉的琉璃，一如她的心一样。
没想到第二日，玉真换了一身衣衫打算去两仪殿时，就闻听宫门外似有嘈杂脚步声，行至正殿，看到是什么情形时，整个人血都凉了。
是宣诏仪队，她连自己是怎么跪下的都不知道……
捧敕官将诏书递交给了通书舍人，便退到了后头，舍人打开诏书进行宣读，“粤稽古典内治之隆，涂山翼夏，姬周之盛，本自姜任……”
玉真早就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想着是上一封陈情书以此打动陛下，还是慨然赴死全了萧家女郎的气节。可在听到诏书开头后，她心上涌起股巨大的欢悦。
玉真自知虽不懂诏书制式，可这样寓意美好的词汇显然不会用于赐死，可她没开心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那通书舍人俨然读的不是晋封公主的诏书。
“咨尔萧氏玉真，黎阳武宁王萧道成之女，厚德嘉贞，壶仪懿范，同朕恭勤，保兹天命，君临尔万姓之上。今特遣使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4】
耳边的诏书还在宣读，可疑惑惊惧之下玉真忍不住抬起了头，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萧道成的女儿，又怎么可能做阿兄的皇后？可那又的的确确是她的名字。
故而，诏书递交过来时，玉真没有接，“祠部，是不是拟错了？”事情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自然，脑子里只有这样一种解释。
“元元。”
听见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玉真看向宫门外，“阿兄……”她声音喃喃，不知为何，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同年九月，受封魏公，获封魏郡、黎阳、大兴等十郡之地，并赐九锡之礼，地位凌驾诸王。
次年四月，萧衍“奉皇帝命”佩戴十二旒冕，建天子旌旗。
六月，萧衍在都城南郊祭告天地并受百官朝贺，登基称帝，定国号“魏”，年号“元玄”【1】
自此，动乱五十年之久的南地迎来大一统王朝。
——建初寺
距离那场宫变已有两月之久，算算她与阿兄也有半年多没见过了。
“嘶！”玉真想得出了神，乍然听见庙内钟磬之声，拿香的手一抖，燃断的香灰掉落下来，她吃痛倒抽一口气。
“女郎！”一旁的侍婢见状连忙拿出绫帕替她擦拭，可那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婢带您去池边擦擦吧。”
玉真收回了手，不甚在意拂了两下：“无碍。”继续将手中的降真香插入香炉，随后便闭上眼执拱手礼叩拜，心中默念：“关圣帝君在上，弟子唯愿国土清平、民安物阜，皇王万岁。”【5】
一礼三叩后，玉真退出大殿，庙里很热闹，望着来来往往的十方善信，她突然想到那句道修今生，佛修来世。若今生有幸，谁会想着求来世：“回宫城罢。”
“师兄，你在瞧什么？”望着身边发痴的师兄，小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一节飘在空中的绛色衣袂
“福生无量天尊。”他没有回答，只执礼朝着早已无人的方向弯了弯腰。
牛车平缓行驶在街市上，听着喧闹叫卖声，玉真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望，来往辎重甚盛，一片太平之相。谁能想到，三月之前，这里还是尸骸成山的废墟。
见女郎难得这般好奇，清来也有意逗她开心：“女郎有所不知，时下百姓都赞郎主，不，陛下是菩萨呢！”
“萧菩萨？”三个字在玉真唇边滚了两下，可不是吗，混战了半个多世纪终于统一，确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不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么。
她点点头：“阿兄配得上这样的好名字。”说着，不由勾起一抹笑，这一笑当真如华光初照，令人心神俱颤。
女郎是个冰美人，很少笑，眉眼中总是带着悲悯感。清来看得发痴，她想让女郎多笑笑，“您现在是萧氏女郎，不久后就是贵不可言的公主了！”
说起这个……玉真以手支颐，近日来心中担忧愈发明显，阿兄登基两月，封王封侯、录用旧臣，可独独让她这个亲妹无名无份迁居宫城，世上从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两个月里，每每她去求见，阿兄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
她十六年前胎穿进这本小说，偶然一次发现那个一直倍受欺压虐待的庶兄居然是小说男主：南魏开国皇帝萧衍。
此后便开始对他嘘寒问暖、护他不被族亲欺凌，妄图弥补一二，想着他能得道，自己也可以一世无忧。
萧衍待她也从最初的厌恶再到后来的亲近，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玉真仔仔细细复盘了一遍，确认了并无任何疏漏，心下不断暗示自己不要慌，帝王心术是常人难以揣测的，或许阿兄真的是因为天下初定，政务繁忙。
心下计较着，牛车已缓缓停在则天门外，玉真由随行侍婢扶下车。
则天门是宫城正门，东西两侧阙楼双向三出，其后朵楼庑廊逦迤相抱，相接连，如霞佩。真是漱夏衔光，若登踏门楼，当眇视万里一毫端【2】。
烈烈夏风从门道涌出，吹起玉真的济济裙衫，翻涌间如天边华彩，清来站在一旁给女郎打着伞，这天气，日头晒。
“中长侍。”玉真朝立于左门道口的大监微微颔首，大监面白无须，看见玉真后连忙上前执礼：“女郎主。”
中长侍宗爱是阿兄的贴身侍从，这几月阿兄虽不见自己，可每日少则一次多则两次派宗爱嘘寒问暖，赐下的金银首饰不知凡几，今日更是派他在宫门等候。
“陛下近日可好？”玉真走在青金石板铺设的宫道上，望着前头引路的宗爱。
“陛下安好。”宗爱躬身回复。
到嘴边的话权衡后到底是没有问出来，很快，玉真便被前方殿宇来往的匠人和敲敲打打的器具声音给吸引了：“我记得那是前朝皇后殿，为何突然修缮，是我要有嫂嫂了么？”
说着，她眉间的愁绪稍微化开了些，这么多年来，阿爹阿娘相继离世，阿兄便是她最亲的亲人了。
阿兄这些年平叛战乱，四处奔波，如今能有个知心人陪着也算是了却她一件忧心事，“是谁家的女郎？”
玉真在脑中搜寻着，阿兄丰神隽上又功勋卓著，时下民风开放，经常有世家大族小姐向阿兄表达恋慕之心，只是阿兄因为政务，对这些从没上过心，现在天下已定，是应该提上日程了。
玉真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未察觉宗爱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许是先备着。”话毕，他微微抬眸望了一眼女郎。
当真是艳丽惊人，如珠初涤其月华，一双柳眉含烟媚，一点珠唇夺夏樱，【3】却又能如空谷幽兰般玉莹尘清，着实令人见之难忘。一举一动都带着神性，让人难以直视，只看一眼便觉得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送女郎回了宫，宗爱回到紫宸殿，年轻的帝王正立于内殿望着墙上的画，只一眼他便低下头再不敢直视：“陛下。”
“她怎么样？”低缓的声音传入宗爱耳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女郎一切无虞。”回话间，他的头更低了些，那墙上挂着的画，赫然是天子亲妹，萧玉真。
忆起女郎的绝世荣光，宗爱心中微动，难怪陛下那样的迷恋，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生出足够遗臭万年的掠夺心思。
“元元。”一声轻叹似虚无，如梦如幻，烟雾般飘散在空中如影随形，却又好像从未出现。
只片刻，萧衍想起什么，声音冷肃：“召尚书射仆裴玄度。”
—————————
“女郎。”清来是小跑回来的，说话间气息不匀，清回侍立在一旁，见状赶紧示意她低声些。清来这才如梦初醒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手中攥着的字条递了过去，又赶忙去关了寝殿门。
玉真接过打开看了起来，前几日她给了紫宸殿一个少监些许恩惠，让他帮忙稍稍留意阿兄对自己的态度。
看见女郎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拿着纸条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清来很是担忧：“您怎么了？”想来因为是字条上的东西，可她不大识字，倒是无从知晓。
帝召尚书射仆裴明渊，裴玄度请封天子之妹为公主，帝不允
裴玄度又曰：声低，吾未闻矣
帝大怒，叱其竖子，其罪莫大
难道这么多年阿兄都是在同自己做戏不成？他根本就是还在恨阿爹和自己阿娘，恨他们害死了他母亲，所以不肯封自己做名正言顺的公主？
当然，当然，杀母之仇怎么可能是她这区区十几年的关怀能弥补的，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只可惜原著她只看了个开头，不知道萧玉真到底会是什么结局，是死是活……
可怜耶娘子嗣凋零，到最后也只余一个自己，不知他们一家是不是都要葬送了，来这世界十六载，她早就把这里当了家。
还有裴玄度到底又说了什么，阿兄会生气成那样……她找的少监地位低，当时估计离正殿远，故而没听见。
玉真只觉头疼不已，捏着字条，她的手紧紧抓着身旁的金丝楠夹头隼云纹平头案：“撤下去吧。”案几上五盏盘中炙肉和粟米的香气纠缠，在此刻令她作呕，这顿饭说什么也是吃不下了。
弦月高缀，乌云遮蔽。新朝宫内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数月前经历过一场屠戮，殿宇在黑夜中显得很是孤寂。
今天是清回守夜，案几上的柞蚕丝灯光线柔和，照得她昏昏欲睡。不得不说，陛下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女郎，像这样的灯台对工匠的水平考验极高，不易得。
忽然，只听得里间琉璃屏塌上传来清脆的响声，在寂夜里仿佛敲在人心上，格外诡谲。
“女郎。”清回起身拿起灯台走过去撩开了帘子，只见女郎正缩做一团靠在琉璃屏上，眉头微蹙，呼吸略显急促，乌黑的缎发披散在腰间，烛火掩映下不似真人，仿若随时要乘风而去的仙姝：“您做噩梦了。”
清回拧眉，心里很是担忧，她从小就是小姐侍读，跟着读过些书，比清来多了几分沉稳与敏锐，也更加会审时度势。
她能察觉出女郎处境尴尬，表面上是陛下最宠爱的妹妹，可实际上的那份公主尊荣却迟迟未给，又涉及那样的往事，不知如何是好。
玉真看到清回后，心情慢慢平复了些。噩梦，她确实做了个噩梦，梦里一向爱护她的哥哥亲口下令将她处以极刑，要她偿还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一切供养和宠爱。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明天，她就亲自去请旨，从此去道观清修，替阿耶阿娘忏悔罪孽，了此余生。思索间，玉真伸手触上冰凉的琉璃，一如她的心一样。
没想到第二日，玉真换了一身衣衫打算去两仪殿时，就闻听宫门外似有嘈杂脚步声，行至正殿，看到是什么情形时，整个人血都凉了。
是宣诏仪队，她连自己是怎么跪下的都不知道……
捧敕官将诏书递交给了通书舍人，便退到了后头，舍人打开诏书进行宣读，“粤稽古典内治之隆，涂山翼夏，姬周之盛，本自姜任……”
玉真早就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想着是上一封陈情书以此打动陛下，还是慨然赴死全了萧家女郎的气节。可在听到诏书开头后，她心上涌起股巨大的欢悦。
玉真自知虽不懂诏书制式，可这样寓意美好的词汇显然不会用于赐死，可她没开心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那通书舍人俨然读的不是晋封公主的诏书。
“咨尔萧氏玉真，黎阳武宁王萧道成之女，厚德嘉贞，壶仪懿范，同朕恭勤，保兹天命，君临尔万姓之上。今特遣使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4】
耳边的诏书还在宣读，可疑惑惊惧之下玉真忍不住抬起了头，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萧道成的女儿，又怎么可能做阿兄的皇后？可那又的的确确是她的名字。
故而，诏书递交过来时，玉真没有接，“祠部，是不是拟错了？”事情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自然，脑子里只有这样一种解释。
“元元。”
听见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玉真看向宫门外，“阿兄……”她声音喃喃，不知为何，她有些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