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天地白茫茫一片。

    沈碧荷尽力忽视积雪落到靴鞋里的刺骨寒凉,她冷颤着,一步一个脚印地背着行囊,将衣袖和裤腿扎绑得紧紧实实,不留一丝空隙,头脸直接缠上布条挡风,只余眼睛和鼻孔出气。

    可即便这样,她也感觉自己快要被活活冷死了。

    作为江南长大的孩子,这一路,越来越冷的天让沈碧荷吃了不少苦。

    好在离开了沈家,她就能回到江南了。

    那时她就能再次见到那些小丫头,也能…再次遇到他。

    想到这,沈碧荷心中升起一丝隐秘的期待。

    蓦地,她顿住脚步。

    远处惊鸟再度飞起,传来男人们粗狂且悲凄的哀嚎声,听动静,似乎就是沈家那边。

    被这响彻天地的嚎啕声吓了一跳,沈碧荷慌忙缩着身子加快脚步。

    难道那些土匪大开杀戒了?

    往日沈家上上下下都没把她放在眼里,沈老太太更是对她厌恶至极,他们是她上一辈子苦难的渊源。

    沈碧荷并不后悔抛弃沈家,独自逃跑。

    她知道,即便自己告知沈家人土匪会来劫掠,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没准还会说她得了失心疯,然后把她锁起来。

    那时,等待她的就是上辈子的宿命。

    走了一段路,似有所感,沈碧荷回首望去。

    哀嚎声渐低,一大片火光冲上云霄,黑烟袅袅从雪地上蒸腾而起。

    这火焰明明与她相隔数百米,可在沈碧荷眼里,依旧刺眼、炙热,她想起了前世,无数人影在她眼前浮现,沈碧荷眨了眨眼睛,将眼泪憋回眼眶,铆足了劲南行。

    也许是多年浆洗、挑水、砍柴,也许是还未经过那些土匪的毒打,重生而来的沈碧荷褪去了上一世的沉疴暗疾,她用这幅身躯走了二十多里小路,都未感觉疲惫。

    避着官道,沈碧荷离开了天水镇。

    天色渐暗,要不了多久连雪地都失去光亮。

    这无疑是危险的。

    沿途路过一个茅屋,沈碧荷眼中迸发出惊喜,可她没有贸然闯入,而在茅屋周围绕了两圈。

    没有发现异样,又躲在拐角处用石子丢门。

    “砰——”

    石头弹落在雪地上。

    没动静。

    难道没人?

    沈碧荷又换了个稍大的石块,用力一丢。

    这回的声音更响。

    敲门声终于吵醒了屋内的人,随着一声“来了”,茅屋洞开,走出一个拄拐的老媪,鹤发鸡皮,看起来慈眉善目,像是好相处的。

    沈碧荷松了一口气,老天爷果然眷顾她。

    倘若这茅屋里住着的是个汉子,她说不得还要费一番功夫扮丑扮老。

    “年龄大了,耳朵果然不好了。”老媪开门后没看见人,半是纳闷半是抱怨地嘀咕了一句。

    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面上带了几分惊疑不定,慌慌然准备关紧屋门。

    “阿奶,我是天水镇的女娃,不是什么坏人。”沈碧荷赶紧拦住老媪关门的手,口音也入乡随俗起来,“我在县城迷了路,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一个人走路实在太可怕了,阿奶,我能在你这凑合一晚吗?”说着露出一个甜如蜜糖的笑容。

    大庆王朝虽有官话,但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而且,只有读过书的才会讲官话,老百姓们大都说着地方话。

    大雪天的,沈碧荷需要找个入住的地方挺过后半夜,不然第二天就得冻死在这茫茫雪地上了。好在上辈子孟家寨那几年不是白熬的,沈碧荷一口方言流利自然,拉进了与老媪的距离,也让她胡说八道的借口听起来更真实可信。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媪探头,用那浑浊的眼睛扫了扫沈碧荷,似是打探。

    不稍片刻,许是觉得小娘子没有威胁,老媪松口道,“先进来吧。”

    沈碧荷正有此意,“多谢阿奶!”

    茅屋内很破旧,床塌上只有一张薄被,灶台缺了一角,大门开关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冷风从墙底下钻进来,沈碧荷不禁忧虑地蹙紧眉头。

    “阿奶,你一个人住吗?”这地方住着不会冷死吗?

    “什么?”老媪听不清。

    沈碧荷恍悟,将声音提高了,“阿奶,你一个人住吗?”

    “嗯。”老媪虽然长得慈眉善目,却不是话多的性子,沈碧荷只得呐呐地止住话头。

    夜里,她与老媪合盖一张薄被,被冷得睡不着,浑身打颤,难以自抑。

    “孩子,过来。”老媪出声,伸手将沈碧荷扯近,“两个人一起靠着睡就不冷了。”

    沈碧荷也不矫情,闻言照做,感觉到体温上升后,便随意与老媪闲谈起来。

    “阿奶,你哪里人啊?”

    “这里人。”

    “……那你的孩子呢?他们为什么让你一个人住这啊?”

    “都死了。”

    “……”话题没法继续了,沈碧荷悻悻然闭上眼睛,也闭上嘴巴。

    老媪身上很温暖,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睡意袭来,沈碧荷很快进入梦乡。

    *

    在大庆,镇之上有县,县之上是乡,乡之上是府,沈碧荷所在的正是白云县。

    天色将明,街上开始叫卖,豆浆、包子、酥琼叶的香气飘来,令沈碧荷愈发难受。

    从昨夜到现在她都没进食过一粒米,早已饥肠辘辘。可借住老人家的床榻还成,但要厚着脸皮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沈碧荷可做不到。

    她已打听到白云县最公道的典当铺子,还要数金不换当铺。

    沈碧荷在当铺门前站了好一会,右手紧紧捏着手心的玉佩,面上带了几分踟蹰,几分不舍,紧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脚踏进了金不换当铺的门槛。

    再次出门,她怀中已揣满碎银。

    那个玉佩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也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在父亲未去世前,沈碧荷在沈家的日子还算好过,老太太及其喜爱沈父,连带着怜爱起沈碧荷这个嫡亲孙女。

    她的玉佩便是抓周礼上,老太太放进去的礼物。

    可惜自从沈父死后,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了。

    她还背上了“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骂名。

    往事如烟,恍如隔世。

    回到那间茅屋,沈碧荷与老媪告别,重新背上行囊,踏上返回江南的步伐。

    待其身影在这雪后初霁的天气中渐渐远去,老媪有些不舍,又有些释然。

    活到她这个岁数,已经知道人与人的缘分就如同水中浮萍。

    两片浮萍会因狂风暴雨而乍然相逢,又很快分离,因为它们这一生,只能活在游荡的水中,而不是像树木一样,扎根于大地之下。

    突然,老媪的眼角余光发现了桌上的碎银,她愣了一会,继而深深叹了一口气。

    *

    是夜。

    烛火通明,檀香缭绕,驱散了萦绕在孟家寨上空久久不绝的浓厚血腥气。

    高台之上,金刚怒目圆睁。

    方世缘抬眸,与祂对视。一束阴影遮下来,落到他凤眼长唇,端方俊朗的脸庞上。

    “我吩咐的事,你们查了吗?”他的声音悠悠传来,听不出情绪。

    “属下幸不辱命,找到那位娘子的行踪了。”

    来者递上一物。

    ——赫然是沈碧荷今晨典当的如意鱼纹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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