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或者离开,总不会是我说了算。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小蝴蝶的暗夜》

    窗外夜色深浓,大巴开在不知名的路上,颠得厉害。

    驰路倚窗睡着,脑袋时不时撞到窗户上,咚咚响两声,换个姿势继续睡。

    她是被噩梦吓醒的,梦里什么都有,纷乱诡谲,曾陪她的、嘘寒问暖的很多狐朋狗友都在她的生命里走散了。

    别说朋友,就连她的老爸老妈也无情地将她抛弃,老爸带着他的宝贝儿子跑国外了,老妈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如果只是一场梦多好,可她知道,梦里的都是真的。

    谁都不要她了,她就这样迎来人生的第四次转折——被老妈从蓝城流放到一个叫“芳町”的小镇。

    七月的天,待外面能把人烤化,但现在在开着冷气十足的大巴车上,别说,还真有点冷。

    但这点冷意,跟她心头的冷相比,不值一提。

    她已经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又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芳町镇,她看了看时间,八点四十。

    坐了将近十个小时,她的腰都要坐断了,腿也有些发麻。

    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今日不同往日,她不再是蓝城暴发户家里的小公主了,朝夕之间,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还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那个。

    她望着窗外,灰扑扑的树,隐约可见的小屋,急速地往后倒退,像她快速倒带的人生。

    她的眼里露出一丝空茫,宛若落入无垠暗夜里的星子,归处难寻。

    下了高速,窗外那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才终于变了样。

    于她而言,全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店铺、陌生的人。

    冷寂的心,如坠无尽深潭,她寻不到一根浮木。

    这就是芳町镇?是她即将要生活一年的地方?

    汽车疾驰而过,扬起无数飞尘;店铺上的灯箱歪歪斜斜、破破旧旧;路灯下行走的路人,面容沧桑,肤色暗黄……

    环境差,是她对芳町镇的第一印象。

    *

    直到下了大巴,驰路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环境差”。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背着双肩包、斜挎包,刚一下车,一阵滚滚热浪袭来,瞬间中和了她身上的冷意。

    没走几步,吹来一阵风,灰尘漫天,直往她鼻子里钻,各种零食袋、塑料袋在风中乱舞。

    驰路眯着眼看这汹涌而至的各式垃圾,心里一阵作恶。

    黑色马丁靴被什么东西勾住,低头一看,是一个脏兮兮黏糊糊的红色塑料袋。

    她不得不停下来,想弯腰拿掉,又实在觉得恶心,只好拿出一张纸,恶狠狠地撕掉这恼人的玩意儿。

    算是芳町镇送她的第一份贺礼?

    驰路扬唇苦笑,拖着行李箱,跟着人群,走到了出站口。

    一出站,人流分散,各回各家了,可她该去哪里?

    她拿出手机,找到打车软件,等了半天,都显示附近无车辆,这才九点多,怎么就一辆车都没有?还是说,这里压根儿就没有打车服务?

    驰路拖着行李箱想往路边走,走来几个大叔,问她去哪儿,她报了个地方,人人都说挺远,得坐车,说他们的车就停在路边,给钱就走。

    驰路瞥一眼他们口中的车,一辆辆蹦蹦车,她从没坐过,也不想坐,断然拒绝。

    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钟,左等右等没等来,反而等来了不少私家车。

    当开来第六辆私家车时,她终于妥协地想坐上去,但看到后座那泛黑破皮的座椅时,一把关上了门。

    她有些烦躁,拿出一根烟,在干燥闷热的晚风里点燃,重重吸一口,烟雾缭绕,弥漫周身。

    穿着黑色紧身T恤、超短辣妹短裤、黑色铆钉靴的她,蹲在马路牙子上,像落寞又孤寂的一缕魂魄。

    晚风吹得她的马尾辫来回晃呀晃,扫着她渗出微微汗珠的脖颈,弄得她越发烦躁。

    她眼神空茫地望着一辆又一辆开过的车,抽了一口又一口烟,烟灰蓄了长长的一截,不弹掉,任其掉落。

    点点星子烧到尾部,快烫到她指间,驰路才扔掉烟,站起身,抬脚重重撵灭。

    这样才舒服了点,她又开始招手拦车。

    ……

    夜越来越深,车越来越少,她的腿麻了,浑身酸疼,她不想再等了,就坐下一辆车吧。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辆车,司机是位大叔,心善地帮她把沉重的行李箱搬到后备箱里,主动帮她拉开后座的车门。

    驰路钻进车里,刚想坐下来,立刻迟疑了,这是一辆比前六辆更破更脏的车,上面洒了些烟灰,还有不明水渍。

    她可以忍受贫穷,但无法忍受肮脏。

    “姑娘,不好意思啊,上一个乘客弄的,我来擦擦。”司机大叔拿出一张纸,把上面的脏东西擦干净。

    驰路这才坐进去,但里面的味道着实不好闻,烟味、酒味、汗味,各种难闻的味道掺在一起。

    她皱皱眉头,有种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的强烈欲望。

    “姑娘,你这是从外地刚回来吗?”司机大叔问她,是她能听得懂的当地话。

    “叔叔,我外地人。”驰路回。

    “怎么来我们这儿了?带这么多东西,是要在这儿长住吗?”

    她怎么会来这里?

    这要追溯到她人生的第三次转折——她爸那个暴发户,据说被人算计,一夜间,一无所有,连夜带上他的宝贝儿子逃到国外躲债。

    她的天地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似被折断翅膀的飞鸟,从高空重重坠落。

    家里的保姆、保洁阿姨都被遣走了,就剩她跟她那个已经整整五年没下过厨的老妈。

    有天晚上,老妈难得郑重其事地跟她说:“阿驰,妈找了个新对象,对方不想我带孩子,妈妈想,过段时间跟他好好说说,能不能带上你。”

    说话毫不拖泥带水,没有犹豫,没有惭愧,就差直白地告诉她:妈妈没办法,妈妈不能要你了。

    “妈,你想跟谁在一起,跟我没关系。”驰路抬起那双狐狸眼,用骄傲的眼神直视路女士,“您要我做什么?”

    “把你之前的那些臭毛病、坏习惯都收起来,好好学习,要是考年级前五,我还能跟他说说。”

    “好!”

    距离高二结束剩下三个月,那三个月,驰路脱离了她的那帮狐朋狗友,在老妈给她租的一间出租屋里拼命学习,每天基本只睡四五个小时。

    月考排名节节攀升,期末考,她从之前的年级倒数,一跃考入年级第一。

    谁都大跌眼镜,谁都觉得她作弊了,但最终各种查证,她清清白白。

    只是仍有各种谣言满天飞:渣女变身抄袭怪了、抄袭怪滚出学校、抄袭怪该死……

    以前,她招摇时,得罪过不少人,现在有人逮着机会对她进行报复,言语攻击不够,还在她的出租屋墙上写恶毒话语,在出租屋前放花圈,祝她“早死下地狱”。

    坏女孩是要下地狱的,可她是坏女孩吗?

    驰路恶狠狠地踢倒花圈,一脚一脚地用力踩,踩得稀巴烂。

    当晚,她给路女士打了通电话:“妈,看到我发你的成绩单了吗?”

    “看到了。”路女士那头吵吵闹闹,噪声很大。

    “能带上我了吗?”语气里有隐忍的憋屈。

    驰路不擅于低头,但这次没办法,老爸不要她了,老妈要跟别人跑了,她无家可归,她得拽住点什么,才不至于让自己坠入无底深渊。

    “我会跟他说……”

    话没说完,驰路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亲吻声:“跟谁打电话呢,你现在是我的,赶紧挂了。”

    驰路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但她没想到,路女士落魄后,依旧死性不改。

    她言语嘲讽:“妈,跟人搞就要用心点,不打扰您了。”说完挂了电话。

    那晚,驰路望着天花板,望了一夜。

    她像暗夜里的孤魂,漂泊游荡,无人问津。

    翌日黄昏,驰路接到了路女士打来的电话,声音迷离喑哑:“阿驰,我跟他说了一晚上,他说再等等吧。”

    “然后?”驰路望着窗外的落日,眼里多了一丝空茫。

    “阿驰,妈妈现在没法带你走,但妈妈给你找到地方了。”路女士说,“你去我朋友家,我跟他说好了,你就放心住着,学校也让他帮你找好了。”

    她朋友家?她哪个好朋友,竟然肯收留她?为了钱吧!

    落日余晖美得炫目,但在驰路的眼里,却像泼洒的滔天巨浪。

    她不过是一叶扁舟,生生地被巨浪掀翻。

    ……

    驰路不可能把这些破事告诉一个陌生人,她回司机大叔:“来这儿上学。”

    司机大叔跟她聊起家常,她回得言简意赅。

    她没有必要跟一个陌生人掏出真心。

    也不知道绕了几条街、过了几条道,车越来越颠,颠得驰路有些反胃,身体前后左右地晃,像一颗跳跳糖。

    车忽然停了下来,驰路望了望窗外残破的路、陌生的楼:“叔叔,到了?”

    “前面修路,车开不进去了,就在这儿下吧,离你说的地方也不远了。”司机大叔下车帮她拿下行李箱,朝拦着路标的前方指去,“就在前面了,你往前一直走,不认识的话,可以问问人。”

    驰路付了钱,扫视一圈,周围空无一人,一栋栋二层建筑在夜色中灰扑扑的,建筑上的白色瓷砖掉落了好多块,露出里面的青色砖墙。

    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各类小广告,地上到处是各种废纸片、破袋子,又乱又脏,哪里像什么小镇,怎么看怎么像城中村。

    这才十点多,怎么路上就没人了?一栋栋楼里没亮灯,这儿的人都睡这么早?

    驰路按照司机指的方向往前走,这十几个小时的折腾,让她格外疲惫,拉着沉重行李箱往前走。

    路坑洼不平,走一步,扬起一阵尘土,直往她鼻子里钻,没走几步,行李箱扬起的尘土越来越多,呛得她眯眼咳嗽。

    走完这段坑洼地,驰路已累得满头大汗,手心、脚心一阵疼。

    但她没管这些,想快点到达老妈说的栾花巷32号。

    她在巷子里左拐右拐,不知道拐到了什么地方,借着路灯,看到了巷名——万柳巷。

    走错了,她正想着找人问下路,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驰路刚想转头看,人便被一把按在了身后的墙上,力道不小,来势汹汹。

    她被弄得急速地往后退,身体重重地撞到墙上,头也撞了上去,生疼。

    这是谁!大晚上的要抢劫吗?

    驰路没慌,只有愤怒,怒视来人。

    “你瞪什么瞪!”面前的人留着吊炸天的非主流白色刺猬头、小眼睛,面色不善地看她,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这样的混子,驰路见多了,口出狂言,却不见得有什么举动。

    她不为所动,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有本事,你挖啊!”

    “挖……挖什么挖!”刺猬头一下子愣了,大概没想到面前的女生这么刚,“你快把我的东西拿出来!”

    驰路二话不说,用力拨开他的手。

    刺猬头又想伸手按住她的胸膛,听到暗夜里发出冷漠低沉的嗓音:“住手!”

    驰路朝来人看去,一个穿着宽松黑色背心、松垮牛仔裤的高大身影从巷子深处走来,走起路来,痞里痞气,浑身透出“老子不好惹”的嚣张气焰。

    他的脸隐在暗色里,却能看得见轮廓,坚毅的、凌厉的,刀锋般锐利。

    “舟爷。”刺猬头惊道。

    那是驰路第一次见到谢劲舟,从暗夜里走向灯火阑珊处。

    她以为他是她的救世主,却不想他是她的灾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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