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家庭聚餐都是这样不欢而散的结局,易得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一直不太明白这种聚餐的意义。

    易海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去,刺耳的响声变成了打在陈榕脸上的巴掌。

    “在这之前,我写了许多份誓词,结果都不满意。可是当我牵着你的手站在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你以前和我说的一句话。”

    “你说人都是自私自利又朝三暮四的动物,所谓的爱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幻想。”

    那是在一个海岛上,白色花瓣铺成的走道,紫藤萝扎成了拱门,浅紫色的花朵随风轻轻摆动。天公作美,蓝色的天空有油画一般的质感,阳光洒在不远处的海面之上,波光粼粼,海天一色。

    易海看向自己的眼神专注又情深,语气郑重,“但我会克服人类的劣根性——永远爱你,我保证,直到生命的尽头,我们也不会分开。”

    ...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一开始只是小小的争吵,因着易家的生意盘根错节越做越大,与陈家的传媒业也有了一定重合之处。生意这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反过来。陈家老两口恩爱了一辈子,陈母早年生陈榕时吃了不少苦,差点死在手术台上。陈父心有余悸,便去做了结扎手术,因此二人只有陈榕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业也都交给了她。陈榕自小看着父亲是如何管事的,将他在生意场上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连着让易海吃了好几个闷亏。

    陈榕当时并没有在意这些。她和易海的第一次见面其实便在争吵,当时易海剐蹭了她的车,被她挤兑到一句反驳话都说不出来。

    “你当时穿着一条红色长裙,下来就指着我鼻子问我会不会开车。我当时就觉得,嘿,这小姑娘真泼辣,我喜欢。”易海曾经这样回忆他的一见钟情。

    后来便是逐渐打不通的电话以及越来越晚归的身影。

    陈榕对于感情这事并不十分敏锐,当年要不是易海铆足了劲儿追她,他们大约也不会在一起。

    最后还是陈母出言提醒。

    易得的到来让他们的关系和缓了不少,陈榕早年受孕困难,因此对于这胎便格外重视。

    她的孕期反应比其他人要大不少,经常是睁眼就吐,脚肿得像是被马蜂叮过一般。

    易海在她怀孕这段时间成了人们口中那种“二十四孝好老公”,陈榕自怀孕以来就没有自己穿过一次袜子拿过一次拖鞋。公司的事,陈榕即便有心思管也没那个精力了,原本她是想全权授权给副总经理,但易海说交给外人终究不放心,不如让他来掌掌舵。

    他们都是夫妻了,是法律上最亲密的关系体,陈榕就这么答应了。

    她没想过人是会变的。

    易海之前觉得她是泼辣可爱,之后便只能看见她不留情面的可恶。于是便趁着这段时间,蚕食鲸吞了陈家的产业。

    生易得时,易海并没有到场。易得胎大难产,陈榕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一线的时候,易海正忙着填满他商业版图的最后一块。

    誓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而且往往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易海恐怕早就不记得他当初许下要永远爱陈榕的誓言,陈榕自此以后也终于对易海只剩下了彻骨的恨意。

    “妈,喝点热茶吧。”

    易得的声音让陈榕从不堪回首的回忆中抽离。

    她的眼神还带着对易海的恨,看着这副和易海有着相似眉眼的皮囊,陈榕很难完全将他们二人分开来看。

    如果当时没有怀他的话...

    陈榕神经质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恐怖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

    她接过易得倒的茶,抿了一口,有气无力地说,“还是你对妈妈好。”

    “你可不能像你爸爸一样没良心。”

    易得突然叫了她一声,止住了她的话头,平静地说道,“之前给你推荐的那位教授,你去看了吗?”

    陈榕突然重重地将茶杯磕在桌子上,带着热度的茶水随之溅落。

    “我没病!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

    易得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这让陈榕难以忍受。

    “你也觉得是我害的易辰,是不是?”

    “妈,您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和他根本就是一样的人,你们都觉得我害了他。所以你故意要去设立什么基金会,故意把基金会的名字叫做揽辰,就是为了和我作对是不是?”

    “您想多了。”

    “你觉得我是故意不让人去救他,差点让他溺死在湖里对吗?”陈榕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心如死灰的绝望。

    易得很少去回忆从前的事,因为大部分回忆并不十分美妙且都无力更改。

    此刻却被逼着记起那个午后。

    小孩子们总是贪玩又无知的胆大包天。易得和易辰正在花园里挖土坑玩,因为夏天天气太炎热,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去湖里游泳。

    意外很快出现了,易辰越游越远,到最后体力不支呛了水,在湖里剧烈地挣扎。

    易得原本打算去救他,可是小腿处隐隐有刺痛感传来,可能是快抽筋的预兆。他离岸边近一些,便迅速游上岸,冲易辰大喊道,“我叫妈妈来救你!”

    易得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幸而他运气不错,在林子里碰到了前来找他的陈榕和保姆。

    “妈妈,弟弟...弟弟掉水里了!快去救他!”易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陈榕神色一变,随即将易得交给了保姆,“妈妈知道了,你先跟阿姨回去,妈妈去救他。”

    原本他想跟着一起去,可惜他早就跑得脱力,没办法再折腾,便只能由着阿姨抱他回家。

    之后等来的便是沉默的母亲与暴怒的父亲,在他们的争执声里,易得得知了易辰变成植物人的消息。

    “妈,我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易得将目光从窗户外的松树林中收回,语气仍旧平淡如水。

    “不管您做没做,您永远都是我最亲的母亲,只要我做您的乖儿子,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吗?”

    “您到底为什么这么纠结于我的看法?”易得的眉头皱了起来,是认真地在疑惑,“还是您担心父亲或是谁会报警?害怕警察来调查?”

    他似乎是被自己这个想法说服了,“体贴”地宽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大可放心。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真相早就查不清楚了。而且有我在,没人敢报警的。”

    陈榕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眼泪成线一般掉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得有些茫然,他不是没见过陈榕哭,事实上他见过很多次了,但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起来真的很伤心,可是易得甚至不知道原因。

    易得学会的第一个人生法则便是等价交换。你想要什么,就必须得付出同等代价的东西。

    正如你想要员工为你打工卖命,你就得支付相应的人力报酬一样。

    陈榕是自己的母亲,费劲千辛万苦将自己生下,这是她天然的道德资本。易得获得所谓生命的代价便是永远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脐带,他必须扮演好儿子这个角色。

    同理,他喜欢南荨的眼睛,喜欢她浅薄的快乐,所以他需要支付南荨所需要的东西——钱。

    这么简单的道理,陈榕不可能不懂,所以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冻雨越下越大,火车已经在青城站停滞了快三个小时。远远望去,厚重的云层似乎就快碰到列车顶,晶莹剔透的雨滴砸在车上、树木上、雪地上,便迅速变成一粒冰滴,发出“咚”的声响。

    列车上的旅客一开始还在怨声载道,到现在都变得安静起来,都在默默祈祷不要停运,哪怕晚到许久也没关系。

    可惜老天爷并不能时常听见人们的心声,列车长甜美的嗓音在广播中响起,说出的话却让每个人心里都变得有些冷。

    “尊敬的各位旅客,很抱歉地通知您,因天气原因,前方道路无法通行,本辆列车在此停止通行。经与青城站沟通,到达厅与候车厅目前空间充足,可供旅客们休息使用。请购买了后续车票的旅客在车站或手机app上进行退票,本次退票不收取任何手续费。请旅客们有序下车,给您造成的不变还请谅解,谢谢配合。”

    “不能这样吧?就这么把我们扔半路上了?”

    “谁稀罕那退票钱啊,我是要回家知道吗?”

    “不行,至少给我们安排个其他能走的车吧?就这么赶我们下去算怎么回事啊?”

    “天气原因也没办法啊,大家互相体谅体谅吧。”

    “对呀,人家都安排了能休息的地方,还想咋滴?”

    ...

    七嘴八舌的声音同时响起,一时间车厢里变得吵吵嚷嚷,大部分乘客按照广播声音的指示陆续下了车,还有极少数人仍坐在车厢里,正和列车员激烈地理论着。

    南荨自然是一早便跟着下了车。

    这种不可抗力,放在合同里都是免责条款,天灾这种事,实非人力可控。

    南荨刚刚询问了一下工作人员,得到的答复是前方路段目前正在紧急清理中,预计明天早晨才能出发。

    现在是七点,看样子今天是得在车站里过夜了。

    南荨拿出手机,先给奶奶报了个平安,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简单说了一遍。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别太着急了,安全最重要!”奶奶在电话里连连嘱咐。

    “知道啦!”

    挂了电话,南荨在便利店买了一桶泡面,准备晚餐就这么凑合过了。

    “最新消息,因天气原因,云城至润城方向多辆火车停运,请出行人员合理安排出行计划...”车载广播里传来新闻播报声,易得正准备切掉频道的动作停了下来。

    张诚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水逆。

    他刚和胡搅蛮缠的客户皮笑肉不笑地虚与委蛇完,应付完总部派来检查的“钦差大臣”,哄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好不容易准备开始享受自己的“悠闲时光”,就听见电话像催命一般响起,居然是大Boss的秘书。

    一瞬间,过往十几年在寰易集团的工作经历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想他虽然不能帮大老板攻城略地,好歹也能算个守成之士,这些年来也算勤勤恳恳,难不成终于入了大老板的青眼?

    不敢让对方多等,他连忙接通了电话。江秘书电子AI般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向他一字一句传递了大老板的指示。

    “很多旅客滞留在青城站,你迅速准备一批物资,代表公司去送给他们。”

    “要快。”

    万恶的资本家!张诚心里痛骂,行动上却只能灰溜溜地和老婆告别,麻溜地去干活了。

    南荨的手机只剩下25%的电量,充电宝也只剩一格。她正准备用充电宝充电时,一位面色有些窘迫的女人抱着孩子,小声询问她能不能把充电宝借给自己用用。

    “我手机自动关机了,得给孩子爸报个平安,不然怕他惦记着。”

    南荨四处观望了一下,插头早就被动作快的人占领了,共享充电宝也都被借了个精光。

    “我可以付钱的,3块钱一个小时行不行啊?”

    南荨将充电宝递给她,摆了摆手,说道,“充个电而已,你直接用吧。”

    “真是谢谢你了小姑娘!”那女人连声道谢,随即又从背着的那个巨大的双肩包里掏出了一块用塑料袋装着的面馍馍。

    “这是我自己做的,很干净,你不嫌弃的话拿一块当晚饭吧。你年纪小,泡面可不健康了。”

    这话让南荨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她笑着接过了那馍馍,说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女人坐在了南荨旁边,又掏出了一罐子辣酱,“就着这个吃,可香了。”

    那是她自己炒的辣子酱,又辣又香,南荨就着吃完了一整个馍馍。

    突然的专属手机铃声吓了她一跳,猝不及防让她被嘴里的辣椒呛到了。

    “易总...咳咳咳!有什么事...咳咳!有什么事吗?”南荨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你感冒了?”

    一旁的大姐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南荨猛灌了几口,总算稍微平复了一点。

    “没呢,被辣椒酱呛到了而已。”

    “你现在在哪?”易得接着问道。

    “啊?”南荨愣了一瞬,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窘境,便道,“在回家的路上呀。易总你忘了,我今早的火车回家。”

    “你会开火车吗?”

    “啊?”南荨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听说火车都停运了,要不是你自己开了趟火车回家,现在应该被滞留在青城车站里才对。”

    “你都知道了干嘛还问我...”南荨小小地埋怨了一下。

    “看你会不会说实话而已。”

    “站里等着我,我现在过去。”

    “啊?不是,你过来干嘛呀?”南荨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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