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大陆,石子村。

    天空乌云密布,暗沉得仿佛要滴出墨来,远方连绵的高山与黑暗接壤,一眼望不到边。

    暴雨仿佛将天空捅了个窟窿,破了洞一般倾盆而下,毫不留情的冲刷着这片曾经寂静祥和的土地。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这场不同寻常的暴雨中奔跑,急促的喘息声淹没于巨大的雨幕之中。

    血腥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充斥着宿回的鼻腔,她呜咽着颤抖地推开一扇门。

    乌云缓慢攒动,积攒许久的惊雷终于在不远处炸开,微弱的光芒映着一张惨白的小脸,穿过前门,又照亮了宿回前方的景象。

    宿回双眸失神,不管不顾地冲到躺在院子里毫无声息的二人身前。

    “爹!娘!————”宿回跪在地上无助地大喊,浑身止不住颤抖,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也将她与这场血色的黑暗彻底隔绝。

    谁也没有察觉,一道白色的光点陡然出现,渗入宿回的心脏。

    ——————

    盛云大陆,云天国。

    宿回缓慢睁开眼,梦里连绵不断的大雨散去,意识即刻回笼。

    入眼便是夺目的天光,宿回手背轻掩着额前,半眯着眼睛。

    她熟稔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把口中咂摸半晌的野草吐到一旁,整理好少得可怜的行囊前往不远处此行的目的地,朝暮城。

    朝暮城是云天国的主城,此番正值三年一度的仙道论武盛会,城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少凡人为一睹仙人之姿不辞辛苦远道而来。

    正跟着进城队伍的宿回一身黑色劲装,外袍洗得有些许泛白,腰间绑着深红色束带,束带上挂着一枚简朴的荷包,手腕处又裹着一对银白色护腕,衬得人格外干净利落。

    她抱着一把不起眼的剑独身而立,普通得仿佛随时便可隐匿于这天地间。

    宿回抬头望着眼前云天国最富饶的城池,这便是云天国的第一大城?

    她不断转动思绪,这座肃穆庄严的主城,孕育了数不清的天之骄子,令无数人竞相前仆后继,普通人仿佛只得被活埋在这璀璨光辉之下。

    千百年间,有人在此画下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生,有人凭借天赋在此安身立命,有人终其一生碌碌无为,了了一生。

    然而,盛云大陆局势一阵风云变幻,伥魔于百年前异军突起,昔日属于凡人的地界却一一陷落。

    伥魔势力不断扩张,魔宗顺势而生。魔宗与凡人分据半数大陆,昔日辉煌的朝暮城乃至云天国,如今处处留下断壁残垣,人人自危。

    提到伥魔,不少人会扼腕叹息。

    盛云大陆已有万年无一人飞升,究其原因便是整片大陆的灵气中混杂了浊气,即便顶级宗门都对浊气束手无策,无法将其与灵气彻底分离。

    修真者无法及时排除体内的浊气,便会走火入魔,堕为伥魔。

    盛云大陆人心惶惶,时刻提防着体内浊气反噬。

    伥魔大多行事乖张,外观与常人无异,只是瞳孔呈现骇人的深红色,其手段之残忍却是常人所不能及。

    十年前各大宗门联手同魔宗对峙,才与其达到微妙平衡,伥魔的大肆行径得以控制,但凡人仍然不堪其扰,只得受庇于各大宗门。

    想到伥魔的所作所为,宿回不自觉攥紧拳头,一股积攒已久的愤恨堆积在胸口,难以消解。

    思及此,宿回收回视线,眉间戾气转瞬即逝,跟随队伍踏入城中。

    “大全哥,今日城内为何如此热闹?”街边一位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仰着头问道,刺眼的太阳照得小女孩面颊绯红。

    她旁边穿着麻衣的男子抬手将女孩汗津津的额发拨到一旁,“听说来了很多仙人,要在咱们这打架呢!”

    “好欸好欸!小玉最喜欢打架了!”小女孩脆生生的话音渐渐消失在街头,转眼间宿回便来到了此届仙道论武的报名处。

    这朝暮城中处处张贴着仙道论武的告示,饶是许多不识字的凡人谈到这场盛会都能细说一二。

    连街边小贩都卖力吆喝,各个都卯足了劲儿要在仙道盛会期间赚上一大笔。

    报名之处挤满了各路仙友,乌泱泱的一群丝毫看不出他们是在凡人眼中神秘莫测的仙人。

    宿回费力地穿过围栏外看热闹的凡人,她把怀中的剑紧了紧,排在队伍最后方。

    “诶,你们听说了没?”人群中几位路人闲聊着天,其中一个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听说那个谢家的废物今天也来了?”

    “是啊是啊!这可是他第一次参加仙道论武,我看啊,保不齐要沦为仙道百家笑柄喽!”一行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笑作一团。

    宿回平日里对仙道消息知之甚少,并不知晓他们口中谢家的废物是何人。

    晌午晒死人的日头终于过去,宿回得以在微风中偷得一丝凉意。

    此时,不远处传来凡人此起彼伏的惊呼,仙鹤高亢的啼鸣自高处穿透而至,待伴随着的白雾散去,一架华贵的轿辇缓缓停在广场上,轿辇的两侧镌刻着独属于问仙宗谢家的印记,无疑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适才嘲讽谢家废物的几人眼里露出艳羡,个个恨不得自己才是生来便享有荣华富贵的谢家子弟。

    轿辇前方的侍女率先跳下,她娴熟地掀起帘子,放好脚踏,俯身恭敬道:“二公子,到了。”

    众人屏住呼吸,纷纷侧目而视,欲一睹传言中坐稳“仙道第一废物”以及“仙道第一容貌”两个称号的谢家庶子,谢渊。

    身处风云中心的谢渊显然并不在意旁人对他或好或坏的眼光,他笑意盈盈地举着一把折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倾身走下轿辇。

    待站稳后,谢渊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将折扇合上,露出传闻中担得起“仙道第一容貌”美誉的面容。

    顷刻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谢渊满意地瞧见众人由爱慕转为厌恶鄙夷的眼神,脸上笑意更甚。

    身后几名侍女相视摇头,真是搞不懂她们这位公子的恶趣味,常人若是毁了容,恨不得将面纱时时刻刻戴在头顶,哪里如他这般酷爱暴露在人眼前。

    宿回瞧着后方的热闹,却似毫不在意,如若她是个什么热闹都掺上一脚的人,也不会在这吃人的世道安然地活到现在。

    这边问仙宗的轿辇刚落,那边不远处再次传来仙兽的叫声,众人视线又转向新来的大人物。

    “世人皆道这谢家二公子相貌卓绝,纵是再鲜艳欲滴的花儿同你相衬都黯然失色。”来人接着望向谢渊道,“怎么如今...啧啧啧,竟成了这番模样啊,嗯?”话音刚落,此人又大笑起来。

    此人一袭白衣,衣袍不染一丝尘埃,步伐沉稳,刻薄的言语也难掩其周身的雍容华贵。

    不过,敢与谢家二公子当众叫嚣放眼整个云天国都实属屈指可数,来人正是云天国的二皇子,亦是踏雪宫宫主门下大弟子,闻玄清。

    谢渊也不是吃亏的性子,毫不犹豫反唇相讥道:“是啊,谁不清楚堂堂云天国的二皇子,十岁那年逗狗反被追着咬,又慌不择路掉进茅坑,想必是当时的教训还不够,如今又免不了一阵犬吠。”

    闻玄清?踏雪宫的闻玄清?

    宿回收回转到一半的脚步,默不作声的加入到前方看热闹的行列之中。

    闻玄清与谢渊在学堂时便结下了梁子,自是不会错过任何挖苦谢渊的机会,二人一阵唇枪舌战,闻玄清不出所料败了下风,愤然甩袖离去。

    谢渊正想收回望着闻玄清离去的视线,却不免被他身后不远处一身朴素的宿回吸引。

    历届能够参加仙道论武的皆是各大宗门的天之骄子,少有宿回这般朴素的修士,低调的衣着反而更加吸引周边人的视线。

    宿回对身后停留的目光毫无察觉,她报完名后便随着人群向外走,眼神却若有似无地落在闻玄清离开的方向。

    两人各怀鬼胎,各自盯着眼前的目标。

    谢渊暗中抬手,四周凭空生出一阵风。

    宿回低头压了压被吹起的面纱,似有所觉,向谢渊的方向侧头。

    她看见他脸一侧的疤痕,从眼底直直横亘至下颌,与他精致的五官相重叠竟也产生了些许诡谲的美感。

    一场闹剧过后,太阳不知何时躲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或许一场大雨将要来临。

    宿回隔着面纱与他四目而视,看见举着折扇的男人脸上熟悉的疤痕,一段回忆骤然浮现。

    无数的碎片汇聚在一起,拼凑出一个少年人的形象,而回忆里少年人脸上狰狞的伤疤,与眼前的人慢慢重合,昭示着男人呼之欲出的身份。

    宿回用力闭上眼睛,几秒后又重新睁开,眼里的回忆被她强行打断,她不需要回忆过去。

    过去的经历反复锤炼着她,让她不敢再靠近任何人,她就像时刻行走在悬崖边缘,生怕有一天会坠入深渊。

    男人凝望着她的眼神承载着数不清的复杂,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触及更深层的灵魂。

    一道雷声打破二人诡异的沉默氛围,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下雨了下雨了,都快回家吧。”看热闹的凡人摆摆手,闹哄哄地接连离开。

    隔着雨幕,宿回率先转回头,继续向外走。

    谢渊看清面纱下较记忆中稍显成熟的面容,久久停留在原地,身后的侍女为他支起屏障,来势汹汹的雨水被完全隔绝在外。

    “终于找到你了。”谢渊喃喃自语,语气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

    宿回离开报名处后先找到离闻玄清不远的一间客栈歇下。

    夜里,街上只余几队官兵巡逻。

    宿回换上一身无法辨别性别的黑色行装,出现在闻玄清住处的墙外,她的腰间存放着一枚不属于她风格的玉佩,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玉佩上刻着繁琐符号,那是独属于踏雪宫的印记。

    周遭安静得过分,响起阵阵蝉鸣,月亮在天边静静悬挂。

    不知今夜能否有所收获,月光下的宿回一个翻身挂在墙上悄悄想着。

    宿回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眉眼间的疑虑难以化开,这枚玉佩的主人,到底是谁?他又和踏雪宫有什么关系?

    自十五年前石子村被屠事件过后,年幼的宿回很难在伥魔横行的大陆安稳地活下去,她一次次险象环生,每当落入险境时总会有一个人出现将她救出来。

    宿回不清楚他的年龄相貌,只知他身份尊贵,总是戴着一副面具遮住面容,银白色的面具在阳光的折射下有些刺眼。

    自己手里的这枚玉佩,便是他有意无意留下的。

    过往十数载,宿回觉得自己也许是什么天煞孤星,同她有关联的人甚至动物不知为何总会陷入险境,仿佛在暗中警告她莫要与他人亲近。

    不过这么多年来,她独来独往也习惯了。

    思绪回到眼前。

    此番前来,她是想探查关于玉佩主人的线索,白天时她便留意到闻玄清腰间也有一枚相似的玉佩,碍于与他有些距离,未能看清细节。

    宿回着眼打量起府邸的格局,小心翼翼摸到主屋外,屋内时不时传来男男女女阵阵欢笑声,房门虚掩着。

    呸,白日宣淫,宿回嫌弃地别开眼。

    不对,现在好像是黑天。

    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宿回悄无声息地进屋,屏风后热气腾腾,烟雾缭绕,想是闻玄清正在沐浴,身边有几名侍女服侍。

    宿回对不远处暧昧的声音充耳不闻。

    她蹑手蹑脚找到闻玄清换下的衣裳,摸到衣服内的玉佩,拿出怀里准备好的纸张,将玉佩的图案拓印下来,又小心地叠起来放入怀中。

    待做好一切后她原路返回,还贴心地将主屋的门关上。

    她一转身,迎面撞上穿着护卫服的人,敌我二人神情皆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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