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怀老实跪在祠堂,排位上赫然写着先人的名字,他环视一圈,看着最下方中间位置摆着严珮二字,虽说也是个从来不信仙死魂还在的说法,但严怀还是立马直起身,对着那牌匾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摇着手,嘴里念叨着:“姑母,看在我们今早上刚见过,就保佑一下侄子我一会儿平安度过!”

    说罢严怀又泄了气,仙死魂灭,若还有灵,也不至于活不过来,他挺直着腰身,但一屁股坐在了小腿跟,心想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祠堂外传来几声严子规和严卉的声响,严怀早就习以为然,用力敲了敲有些发麻的膝盖和大腿,免得一会儿站不起来。

    门开了,严怀倒是没有向后看,他知道来人是谁。

    严烨反手将祠堂大门关上,透过严怀的背影,看到排位上严珮面前快燃尽的檀香,一言不发,慢慢踱步到严怀身边,开口道:“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么?”

    严怀直绷紧了身子,从半坐变成了直跪,环手向前,低头行礼,喊了一声:“父亲。”

    严烨没有答应,严怀收起礼来,道:“父亲这些日子出门,吃穿可还舒适?”

    “暂且不论我。”严烨看向严怀,“你可知自己错在哪了?”

    “父亲说的是我们去菱城造势湖夺青璃鞭的事情吗?虽说那的确是别城法器,但菱城城主早就告示过江湖,功法高者得之,不是硬夺,也算是有礼。”

    “你真去夺了?”严烨单挑了眉,“司空卓竣可有来寻你们?”

    “菱城城主?倒是没有。不过我们从湖底出来后,司空玦曾问过我们当中是谁拿了鞭子去。”

    “你可知,司空卓竣为何要将自城仙器摆在湖底,又告知江湖中人,谁都可以去试试能不能夺下?而当日又为何在湖旁有斗法大会?”

    严怀这才反应过来,道:“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是因为你们查澎湖水下女鬼和医馆童医之死的事情传遍了整个江湖。”

    “这又有什么关系?”

    严烨的个子很高,眉若仙剑,眼怀温柔,但说出的话狠戾无比:“各城有各城的章法,各城有各城的规矩和做事风格,这片赤县神州上城屿挨着城屿,在自己地界,能被早些年推选出为一统的城主,都是各有各的本事,他们的后代都是在各种规矩和理法中长起来的,一代传一代,你算什么?你以为江湖风云变幻,莫测高深,变化无常,处处都有歪理邪说是么?医馆之内有凶手,独独那枞城上下无一人查清,只有你能看出其中蹊跷是么?你当着枞城城主,少城主,祁笙,祁尘,祁溯这些人都是眼盲心瞎的么!”

    “父亲的意思是说…”严怀突然起身,“他们都知道真正凶手是谁!”

    严烨看向别处,道:“祁笙和祁渺应是不知。”

    “父亲如何得知这些?”严怀笑道,灿然如月,“父亲去看我了?”

    严怀见严烨没有理他,瘪了瘪嘴,又撩起下裳,跪下了。

    严烨道:“你少年意气,喜欢行侠仗义,我不管你。你坏了枞城主的计划,我也不怪你,可你万不该,带着吟儿一起。如此,便是琉城主坏了枞城主的计划。”

    严怀又低了低头,道:“他不止是我表哥,最重要是我们琉城的脸面。可,就算真是两城有什么冲突,这也不是表面看得见的,我们无知者无罪,枞城何故小气如此?”

    严怀好像明白过来,自他们离开医馆时为何祁家少城主直接抓了几人去,许是查出背后不止祁渺为凶,枞城计划着将那一条凶窝全部一条根拔起。

    可即便如此…

    “可即便如此,她们便做的是对的吗!”严怀突然情绪非常激动,紧扣自己大腿一声,眼中泪眼婆娑,“难道就想不出一个不伤及无辜的法子吗?就只有要纵容那女妖捉孩童,让祁渺和背后那些人放松紧惕,才能确认到底是何人与女妖勾结吗?那这几日死的那些孩童,算什么?父亲!他们算什么?到底算什么!谁不是娘生家养,家中人寄予厚望,生生从心里掉出来的,怎么就可以随意被推出去当诱饵!”

    严烨没有回答,更是不知道如何说,看着严怀眼尾哭红,有些震颜。严烨知道严怀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是正直善良,可没想到,他仅凭三言两语就知道了事情真正的真相。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真相。”严怀自嘲着,后小声道:“凭什么,凭什么。”

    “事情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也不必多想,只是,你带着吟儿,便是琉城主的错处了,既知道这个道理,便是心甘情愿受罚了。”

    严怀不动声色的咬了咬下嘴唇,仰起头看向排位,郑重道:“是。”

    “好。”严烨说罢,手中显出一根长棍,大手一挥,打在了严怀的后腰下。

    力道之大,让严怀就算做足了准备,也还是扑通一声倒下了。

    严怀起身,又重新跪回去,这次挺直了腰身,很是不服。

    “你们和吟儿都有错,我只罚你杖责,罚他们跪在太阳底下,你可明白?”

    “明白。他是城主,训诫有失威严。”

    “如此,你便替着他一起受罚。”

    严烨又拿着板子用力打在严怀的后腰处,渐渐,板子被血染惨烈,鲜血和锦衣布料粘合在一起,说是皮开肉绽也毫不为过。

    可严怀就一声不吭,脸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两侧落在手背上,又顺着紧握在大腿上的手落在地上。

    后腰已经看不出锦衣原本的颜色了,严怀也有些睁不开眼,就在他终于忍不住时,那板又向上走去,染着鲜血的板子重击在后背处。

    严怀本就有些虚弱,这一板比之前任何一板都厚重无比,硬生生将内脏中的血击打冲出,严怀受不住,吐了一大口血。

    严怀拖着满背的残身,臂膀支着身子,强行让自己抬起头来,道:“父亲,我昨日就十七岁了…”严怀咽下一口血水,那滋味很是难受,惹得严怀皱起眉,继续道:“父亲与母亲,认识…二十多年了吧?”

    话毕,严怀猛嗑几声,不再将嘴中道血水咽下,而是吐了出来。

    只要提起母亲,父亲都会改变严厉的模样,只要受罚时提起母亲,父亲才会手下留情。

    果然,严怀刚说完,严烨就软下了手,深吐出一口气来,松了手将板子落在地上,那清脆响音,刺得严烨心疼,却给了严怀心安。

    严烨道:“我与你母亲确实认识二十多年了。她天生就属于天地之间,如清风明月。既可清步慢撵,润指揭帘,也可潇洒挥剑,青松不阿。”

    “母亲,为何不在家祠中?她长什么样子?”严怀说罢就没了意识,耳边传来严烨的回答,但他已经听不清了,严怀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早就应该昏死过去了。

    “你以后就知道了。”

    戚奂早就在严怀身上贴了感同身受符,就为了能在严怀被打时自己能够知道,如此一板子,戚奂也像是被谁踢了一脚。

    符只能维持一次,打这么一下,符的功效也殆尽了。

    待戚奂闪现到城主府门口的时候,还未踏进门去,却有一种可笑感。

    听着门内又传来一声呵斥,戚奂才反应过来,推门而进,只见日头下院子内跪着严子规和严卉,看着他面前的祠堂问道:“严望绥在里面?”

    严子规道:“是。师傅提前回来了。”

    戚奂皱了眉,心中十分厌恶,冷道:“他经常受罚么。”

    严子规和严卉沉默不语。

    “你们也总是跪在这?”

    “师傅会念我们跪罚之痛,对望绥手下留情。”

    “他既然会心疼人,却不心疼自己的儿子?”戚奂依旧死盯着祠堂,“严淡佲呢?”

    “淡佲会拦着师傅,所以每次惩罚望绥,都会先将淡佲关起来。”严卉道。

    “你们不能拦吗?”

    “他可是我们的师傅。”严卉直着的身子骨儿软了下去,随机眼眸由暗变亮,“神君去劝劝吧!望绥本就没有错。”

    “选祠堂这个地方,看来是铁了心不让别人来管。”戚奂气着话,十分忍着,一章气流将门劈开,看着那根板子,边走上前去边对严烨道:“真是十分热闹。玉清君,这严望绥做了什么,竟用凡间物在肉身上打?如此,可好不快。”

    戚奂走进,看清严怀趴在地上,后背鲜血淋漓,原本还假笑的脸瞬间冷下,道:“玉清君,心是真狠,自己的亲儿子,也是最愿意下痛手的。如此,也,配,人,父。”

    严烨也没好气,冷哼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是天地共主之女的后代,当今择仙城城主,戚奂神君。择仙城事务一概不管,却喜欢到别人家里来,主持公道。”

    严子规和严卉怎么也没想到,严怀伤的极重,刚想起身去看看严怀什么情况,却被严烨一个眼神吓退。

    “他虽是你儿子,但既然天地有分别,又何许你如此打得?”

    “我险些忘了,戚奂神君这些日子可一直呆在我儿身边。怎么,盛家亡故,就无人与戚奂神君志同道合了么?若须我儿怜悯,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拦你们。”

    “人总是会取长补短,玉清君法术不及于人,只能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补一补。”

    还跪在外的严子规此时看去严卉,眼色带着些震惊,好似在说戚奂骂人不带脏字的水平比严卉高得多。

    严卉苦笑一声,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能与戚奂一样自由,说不定谁输谁赢,说不定严怀也不必活得如此苦。

    严烨又道:“怎么,择仙城无事可管么?城主如此悠闲。”

    “我择仙城虽说人少,但个个顶的起来,法力高强,做事麻利,待人有礼,断不会做出杖责这般的蠢事,自然不用我担心。”

    严烨冷笑一声,道:“看来是自己家里没事,便喜欢管别人家的事。”

    戚奂冷着的嘴角抽搐一下,眼神狠烈,气道:“知道为什么择仙城人才济济,单出一人都是上等,而我能做城主么?是因为我自家人是天地共主的后代?”说到此,戚奂冷笑一声,“你见神人何时管过我们仙子?我能做择仙城城主,是因为,我,足够强。”

    严烨突然笑出声,道:“是么?我儿不知天高地厚,总会闯祸,仇家许是不少了,神君跟在我儿身边可要当心,莫要留得个双双殒命的结果。”

    戚奂气急,怒道:“你什么心肠,竟咒自己儿子寿短!我警告你,若是再随意打骂望绥,让他受千疮百孔的罪,我掀了你这城主府。”

    “你敢。”严烨说此话很是平静,心里也已经愤怒。

    “不然,现在给你炸了祠堂,你看看我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正直的人,我不怕世人的骂。”戚奂淡言,又看去严怀,却明显是对严子规和严卉道:“你们城规第七十二条是什么?”

    严子规被一言点醒,忙道:“若有伤者,无论何人何罪,只要是琉城人,碰到一律要先救治!”

    严子规猛地起身,因跪的久了,腿发软,又重重跪在地上,来不及作疼,又站起身,跑去严怀身边,严卉紧跟其后,两人都不去看严烨,若是此时严烨发话不准他们来扶严怀,他们也是不听的。

    严子规轻轻将严怀背在自己身上,不敢多待,赶忙去了后院,将严怀放到床上趴好。

    严卉拿过严怀的手腕,仔细把起脉,道:“师傅这次怎么真下痛手,平日里惩戒,用仙法也就罢了,这次为何非要用凡间物打肉身,这可只能让望绥生生吞下这痛了。”

    “怎么样,有什么大碍吗?”严子规端来一盆水放下。

    “昏死过去半条命了。”严卉说着,紧皱眉头,两手手腕合在一起旋转,施法为严怀运了运气,好让他别心胸结於。

    戚奂从外而来,走上前,跟着严子规一起将严怀的衣裳扯开,看着血水把衣裳和肉身黏在一起,严卉一个摆手,将衣裳扯断开,疼得严怀闷嗯了一声,严子规连道:“夕岚,暂且不用仙法,容易让望绥受着苦。”

    说罢,戚奂从手中变出一剪刀,严子规小心将衣裳捏起,戚奂递给严子规剪刀,严子规抖着手,又将剪刀递给严卉,道:“我昨日受了祁奕川一掌,还未仔细调理,怕紧张地手抖扯的他疼,夕岚,你来。”

    严卉将残留在背上和血肉分不开的衣裳剪下来,接过严子规用热水浸泡过的毛巾,慢慢擦拭干净,又接过戚奂拿过的药粉,慢慢撒在伤口处。

    严怀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让三人发现他早就醒了,只是还不是很清醒。

    严卉道:“望绥,你怎么还是一声不吭。”

    严子规道:“你的法器呢,青璃鞭不是最护主的吗,你被打成这样,那鞭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戚奂道:“法器护主也要看主人的心思。”

    严怀支起身,后背生疼也顾不上严子规按着他不让他起身,心结难消,依旧起身想要下床去,刚坐起身,按下严子规来劝的手臂,猛地一站起身,心中愤恨便化作瘀血直冲而上,一大口血自口中喷出。

    严卉和严子规赶忙上前来扶住,戚奂本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立马正经起来,伸出手来化缘为气,在空中写了个气字,小声念叨了个什么,只见那字放着金光,被戚奂轻轻一推,推到严怀身旁两侧,将严怀定住在床。

    严子规和严卉也从严怀身边起身走开,两人一同向后一退,伸直左臂,右手搭在左臂向手部蔓延,后左臂弯曲在胸前环绕一圈,两手交叠前后一推再上下一摆,最后两手合在一起,手作莲花状,去疏通严怀的气。

    三人作法结束,严子规仔细打量严怀,看着他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了,还算是心里不那么忐忑。

    严卉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严怀道:“只觉,后背发凉,中间似是有根长剑,动一分便有生剖的感觉。”

    按理,凡间物打在身,只是难以痊愈罢了,三人已为严怀渡了气,也将伤处擦了药,可严怀还是疼痛难忍。

    严子规和严卉不禁想到了是师傅严烨在那板子上动了手脚,不过这思绪也如落花流水春去也一般快从几人脑中消散。

    戚奂眼眸淡下,他大概猜到了这里面的手段,只道:“严淡佲,被关在哪?”

    严卉道:“正厅。”

    戚奂从手中变出一铃铛,交在严卉手中,道:“若是他再罚望绥,就摇这个铃铛,无论我在哪,我都会立马赶来。”

    严卉赶忙收好,看了眼严怀,才对戚奂郑重点了点头。

    戚奂走出房去,闪现去正厅,看着正厅并无封印或者咒法将内外相隔,便推门而进。

    屋内事物都整整齐齐摆在那里,唯一突兀的,是坐在最上面主位上的严吟。

    他眼中无光,愣着看去地面,呼吸轻到身体没有任何彼伏,发丝也不整齐。

    戚奂眯过眼,这才发现在严吟坐的那主坐周围被死死钉下了旧情咒。

    旧情咒不是什么高深的咒法,没有任何攻击力,可以将人困住,秉承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原则,谁下此咒,那么解咒的人也必须是同一人,除非被困之人与下咒之人没有任何情感瓜葛,或是其中一人死亡。

    严烨是严吟的舅舅,严吟放不下这份血亲之情,他不管使了什么法子,都走不下这主位。

    施法到发丝都凌乱,施法到心里已经绝望,也没有破了这咒。

    原本气在心头的戚奂一见此样,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这两位城主都眼盯着对方,沉默不语。

    严吟知道戚奂要说什么,戚奂也知道严吟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终于,戚奂将一飘带扔去严吟的手边,道:“若是再罚望绥,就烧了这飘带,那时,我一定会来。”

    戚奂转过身去,留下一言:“你永远也走不下这高台了,这就是你的命。你也不必羡慕我可以不坐高位,自有我该坐的低处,这也是我的命。我一生,只有两个朋友,都是我自己选的,以前也就罢了,这次也算是我来晚了,但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拆了你这城主府。他不是最看中你吗,我让他知道,他不在乎的,有人会在乎。就像这个江湖不在乎的,也会有人在乎。”

章节目录

执剑破万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珑玉银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珑玉银竹并收藏执剑破万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