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朦胧,段方景完全说不出话。

    戴上面罩的视线已经完全适应,能够看清眼前全部的事物。可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反而变得难过,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下。

    更显得女生平静的语气和看似轻松的笑容背后,满是用笑掩饰悲伤的无奈。

    却又能怎么办呢。

    “可以摘掉了,”段方景迟迟未动,蒋楠笙便提醒他,“抱歉。”

    这声“抱歉”里涵盖了太多。

    可以形容为未经允许为你戴上面罩,或者是自己的懦弱,也可以说是。

    对不起啊,瞒了你这么久。

    段方景无比小心,默默摘下面罩,指尖抚摸过面网的银色材质。

    他不敢想象。

    自己只是佩戴前几秒、面对眼前的模糊就已经不太适应,蒋楠笙却是从小到大、眼中一直是这样的世界。甚至,面罩下呈现的,可能不过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我看不清人脸,学不到东西,所以不会藏自己的表情,以前训练不顺,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让大家发现就会来这里,吹吹风放松,算个……秘密基地?”蒋楠笙看着远处,一双眼睛平静笑笑,“而且在这里看下面的人,就可以假装把看不清的原因,归咎在距离上。”

    段方景看向身边。蒋楠笙目视前方,万家灯火倒映在她瞳孔,闪亮的,夜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映像便颤了颤。叫人联想不到,这双眼睛,经历着认不出人的恐惧,怕被人发觉异样的窘迫。

    她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蒋楠笙深吸一口气,比了一下午赛,虽然只是强度不算高的交流活动,但在又跑了一小段、精神几度崩溃的各种效用混加之下。

    到底还是个刚刚结束期末考的高中生,她也不是完全坚强,也会感觉到累。

    眼下,更是彻底撑不住了。

    蒋楠笙索性直接盘腿席地而坐,不同于对待击剑服的谨慎,她坐的随意轻便,和偶尔来到这里时一样。

    亲眼见过蒋楠笙晕倒的样子,段方景以为是她站不住,赶忙伸出手:“喂、、”

    人家就连什么东西都没垫,是准备直接坐到地上的。

    ……

    不过这天气,坐在地上未免有点凉了。可看蒋楠笙轻松游走起来的视线,段方景又不想过多说教,索性在她旁边,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

    夜风静静吹,他无声陪在她身边。

    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类似的情绪,段方景也曾经有过,他十分理解,谁都会有不想说的秘密。

    所以他愿意等,等蒋楠笙自己讲出来。

    能够直面,才能真的释然。

    蒋楠笙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她双手自然撑到身后两侧,只是左手更用力些。

    身体微微后仰,她仰起头,合上眼睛,轻轻感受风的温度。

    就在段方景以为她不会开口、并耐心打算继续等下去的时候。

    蒋楠笙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段方景,”她保持闭着眼睛的动作,就不会让人看出眼睛里流露出的一切情绪,声音却实实在在从喉咙发出,“你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很奇怪的问题。没有任何前兆,但段方景相信,她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原因。

    “名字……”所以他顺着她的话,“小名还是大名?”

    之前他听到过一些,也跟大家讨论过,现在全部照搬出来:“‘蒋礼’是小时候不讲理起的谐音。”

    他笑笑,笑小姑娘小时候的顽皮,又接着:“大名的话……因为五行缺木,所以起的都是‘木’类的字?”

    “差不多,”蒋楠笙睁开眼,眼尾带笑,任市内隔开距离的霓虹重新进入她的视线,可瞳孔仍黯淡,“可是,木类的词有很多啊。”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又那么多木属性的字可以挑选。

    为什么偏偏选了“楠”“笙”这两个字呢……

    等等。

    “nan”“sheng”。

    段方景默默在心里念出这两个字的拼音,再结合起蒋楠笙小名由来的部分原因。

    “还是……谐音吗?”段方景说的没底。

    那“楠笙”的谐音是……“男生”?他第一反应想到这个。

    可他了解过蒋楠笙外公对她的在意,虽然从唐雨口中听过蒋楠笙出生后她父母忙着创业很少回家,但他也见过她父母对她妹妹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会重男轻女的家庭。

    “可你父母对你妹妹不是挺好……”

    段方景倏地想到另一个词。

    中华文化的确博大精深。他想。

    像木属性的字有很多一样,“nansheng”这两个字,也不止包括两种词汇。

    “——不是吧,”段方景并不相信,“不对,应该是我想错……”

    “不愧是第一名,”蒋楠笙已经想到了他猜到的是哪个词,轻声笑笑,却笑的那么苦涩,“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因为看不清五官,蒋楠笙凭动作穿着语气辨人,太懂如何匹配这些特征中细微变化和情绪了。

    以段方景的语气,疑惑,否认,不可置信,就已经足够猜出来了。

    “就是‘,难生’。”

    这个词太差劲了。没有哪个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样的名字,所以段方景才会比猜“男生”时还要诧异,哪怕怀疑自己猜错,也不会觉得是这个。

    可是,真的是。

    段方景唇微启,却迟迟挤不出声音。他无法想象,这些内容加在蒋楠笙身上,她究竟是怎样过下去的。

    在旁人面前总是笑着的女孩,实际上内心藏了这么多。

    这些……换谁都无法轻易说出口吧。

    段方景听不下去,想到这里终于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最合时宜:“别说了,不想说就别说了。”

    “想说。”蒋楠笙鼻息哼出口气,她回忆这些年,虽然难过,可再难过也已经过去。

    她转过头,直视少年的眼睛,深黑色的眸子对上他的颤动,脸上强撑出狡黠:“作为补偿,告诉你点别的。”

    说点,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

    蒋楠笙的父母相识于大学,同样优秀的青年男女有着相同的爱好和一致的目标,恋爱关系确认的很快。

    在一起后,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因为恋爱而产生磨合,反而因为志气相投,有了共同的未来发展,感情也愈发浓厚。

    怀上蒋楠笙那年,是两个人的创业初期,也是,情感最浓厚的一年。

    成年男女尝到了恋爱的甜头,也因此逾越了规矩,侥幸忘了做措施。

    终于,大四开学后没多久,高媛发觉了自己身体出现的不同,她变得嗜睡,容易分心易燥,甚至出现了呕吐症状。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忙的太累,缺乏某一方面经验的女生分不清楚,误以为小腹的变化只是长了点肉,直到小腹彻底隆起。

    身体的变化先由自己发现,没有做到的预防也心知肚明。于是,在蒋家成的陪同下,高媛来到医院,拿到了检查结果。

    尿检显示阳性,确认怀孕。

    尽管已经成年,可到底未完全走入社会,高媛一下子慌了神,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高子扬。

    待到安抚好情绪冷静下来后,她说什么都不要这个孩子,咨询医生想要拿掉,却被告知现在已经过了最佳流产起期,并且她的身体情况一般,拿掉孩子不止可能落下病根,甚至以后再怀孕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事让急匆匆赶来医院的高子扬知道,说什么都劝高媛留下这个孩子,没时间照顾没关系,他养。

    像蒋楠笙很像高媛一样,高媛也随了高子扬的性格。脾气秉性相似的父女,谁也不让着谁。

    高子扬干脆请了长假,让高媛留在家里方便照顾,可一向要强的女儿哪经历过这个,没多久就食欲不振患上了产前焦虑。高子扬拗不过,好说歹说彻底稳定下来,才让她回校继续忙她的事。

    那时的高媛年轻气盛,觉得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没有任何欣喜,因此归校工作后毫不在意,四处奔波,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

    似乎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察觉到了妈妈并不喜欢自己,整个孕期听话的老实,高媛怎么闹都流不掉,但又几乎没有任何孕期反应,也任这孩子去了。

    直到来年夏天,她在办理公司成立初期的要紧项目时摔了一跤。

    这一跤差点搞砸了她的项目,而同时,她生下一个女儿。

    早产的缘故,小娃娃整个人都透着亮,安安静静很少哭闹,却是因为孕期缺少母体的营养,体虚,实在缺少力气。

    新生命的到来,按理说应该高兴才是。可纵是蒋家成在把她送到医院后及时和客户表达了歉意,最后也没有影响合作,高媛还是恨惨了这个孩子,她的出现没有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后高媛大学毕业,成立的公司在外地,需要长期在外学习出差。

    整个期间,高子扬都小心翼翼,照顾着孩子和女儿的情绪,只在高媛临走之前,想问问孩子的户口,包括孩子的姓名。

    毕竟是孩子的妈妈,起名字这件事,也应该和父母沟通过才是。

    高媛根本没有心思。对待这个孩子,那时还年轻的她,毫不在意十月怀胎的辛苦,只想让这个孩子,消失在自己眼前。

    “让我起?那就叫‘难生’吧,”高媛只看了婴儿车床的小孩一眼,就厌恶地别开头,宁愿盯着天花板发呆,也拒绝再看这个孩子,“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

    是一个年轻母亲,对自己孩子,最恶毒的诅咒。

    高子扬当然没有同意。可刚生产完的女儿产后抑郁,不照做就要以死相逼。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另一边,是自己的亲孙女。

    高子扬哪个都不想伤害。

    恰巧那时襁褓中的婴儿总是生病,儿童医院去了多次也不见好,老一辈信风水,找了个大师父,给这孩子算了一卦,说五行缺木。

    于是,权衡一般的,高子扬翻遍字典,定下了“楠笙”这两个字。

    既给孩子留了个“缺什么补什么”的念想,也没有完全相悖于女儿。

    后来,时间慢慢溜走。

    岁月慢慢磨平了高媛倔强的脾气,她长大成熟,有了成年人的担当,公司也逐渐起步稳定,她开始觉得亏欠,亏欠于女儿与父亲。

    于是,在成功要了第二个孩子生下后,高媛回到宜禾,和高子扬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想把他们接过来和自己一起生活,让蒋楠笙放下击剑,理由一如既往,女孩子家家的,学点什么不好。

    那时的蒋楠笙年龄尚小,仍懵懂地把学习击剑的初衷理解为逃避脸盲的媒介,可高子扬早已看出,这孩子,真的喜欢上了这个。

    那天,一向温和的高子扬罕见发了脾气,他气于女儿的独断,不想要的这个孩子的时候随便丢下,现在想要了,又要干预她全部自己选择的一切。

    父女大吵了一架。

    练习结束回到家的小蒋礼听到外公虚掩着的房间里传出的动静,也听见了久违没有听到的妈妈的说话声。

    她兴高采烈,想要和妈妈见上一面,蹦蹦跳跳走到门前,准备推开那扇门:“妈——”

    却听见高子扬为了骂醒女儿,提起关于她的姓名。

    “你随便给那孩子起名‘难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可能以后真的难以生存,因此生活不下去?”

    一句到嘴的“妈妈”,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知道妈妈不喜欢自己,觉得她到来的不是时候。

    她被他们带到世间,又被狠狠丢弃,成为了全部错误的对象。

    可这完全是她的错吗?

    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原本还能安慰自己的名字是因为妈妈想她像男生一样勇敢坚强的借口,被彻底击了个粉碎。

    她为什么就要像男生一样呢?

    女孩子也能一样勇敢,不差给任何人。

    那天那声“妈妈”,蒋楠笙到最后也没有叫出口。高子扬和高媛谈的大概不愉快,他才会把选择的机会,交给她自己定夺。

    和妈妈去大城市生活,会有更好的发展。

    还是,继续和外公一起,留在宜禾生活。

    蒋楠笙选了后者。

    她开始不再上赶着找爸爸妈妈,不会在家长会别人都有父母而她只有外公来时、羡慕到哭着打几十遍也不一定能打通的忙线。

    她开始保持距离。

    她开始真的变成了妈妈口中,不讲理的小孩。

    但她是她自己。

    -

    蒋楠笙平静讲完。平静到,像只是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是她一直不想提及、压抑在心底的秘密。

    周围空气都应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作响声停滞,陷入安静。

    地平线最后一抹日光落下,天就彻底黑了。

    她不理解,为什么大人的错,明明是他们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选择逃避,把所有的过错,留给最无力发生的她。

    “有些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不存在会更好一点。”蒋楠笙说着,又在没说完时,自己就先笑了。

    说来讽刺。

    她连自己的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不论是佩剑场上的优先出战名额,还是父母的第一顺位。

    她都从来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所以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所以会在面对选择时胆怯,怕哪个决定错误,她就又会和大家渐远。

    “对不起啊,没有及时告诉你,”蒋楠笙睫毛忽闪,“岑念……就是今天和你说话的那个女生,她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没有说“曾经的”。

    她一直把她当成朋友。

    最好的朋友。

    “是她最先猜出来我有脸盲症的,这次……也一定是看出来了,她总嫌我磨叽,知道我可能说不出口,所以才帮我说了,”蒋楠笙伸手抓了抓头发,是她一贯不好意思的小动作,“但我还是很抱歉,没有自己告诉你。”

    因为猜到她的脸盲,她把相关的事情和她全盘托出。在那之后,岑念从来没有叫过她“蒋礼”这个小名。

    其实叫哪个名字都无所谓,蒋楠笙早就已经习惯,也无关痛痒,可岑念一直认为,这个称呼是对她的误解,所以无论何种情况,从来只叫她蒋楠笙。

    却不成想,这个名字,带着更令人不快的意义。

    段方景没有发声。喉咙近乎哽咽,他只是看向身旁,就已经满眼心疼。

    平日里那么爱笑女生。

    永远积极向上,却是用笑来中和难过,就不会那么悲伤。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失落,一个人默默寻找方法疏解。

    比如说,来到这里。

    夜已深。

    南方的夜湿冷的寒,蒋楠笙双手扶地,这会儿已经冰凉。她伸出手搓了搓,换了个双手抱膝的姿势。

    挺高的个子,缩在一起,又显得那么小小一个。

    杂草地上已经很凉,段方景看不得她再坐在地上,默默准备做点什么。

    “我……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昭告天下’的必要,我没有影响正常生活,”蒋楠笙一股脑的,全部说出来,“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和大家不一样。”

    不想再承受定位不准的异样目光,只是假设想到,就难受的心口发堵。

    空气静悄悄的。

    静到仿佛能听到远处市中心的人声,唯独旁边,只剩下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蒋楠笙不敢抬头看过去。脸盲这件事是她自己的事,她大不了可以不讲理说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可只能看清段方景这件事,关乎到了第二个人。

    她好像真的瞒了太久。

    沉默着,昏暗的灯光下,旁边男生似乎有了起身的动静。

    他……要走了吗?

    她是不是,又要被抛下了。

    更何况,这个人是段方景。

    蒋楠笙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她低着头闭紧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左臂,想要抓住男生的衣角,让他留下。

    至少……听她把心情说完:“你别走……”

    握住的却不是沾上寒气的羽绒服,而是男生略带温热温度的手腕。

    几乎同时,认真听她说了全部的男生认真回答:“是没必要。”

    蒋楠笙:“?”

    段方景:“?”

    蒋楠笙也顾不得纠结,抬头看向身旁。

    段方景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他的羽绒服,抱在怀里简单叠好成块,现下只穿着里面加绒的卫衣。

    她握住的,正是卫衣的袖口。

    段方景右手自然垂着,被她突然抓住愣了一秒,但没有扯开,而是反向,也回握住了她的手腕。

    蒋楠笙更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不一样的。”段方景朝她笑笑,眼神温和看着她。

    告诉她,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和大家都一样。

    “一直以来。”

    蒋楠笙眸光闪烁。刹那间,压抑许久的情绪宛若全部迸发。她眼眶很干,庆幸夜晚帮忙修饰,注意不到眼尾染上的红。

    而后,没等情绪消化。

    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用了点力,男生轻轻拽她起来:“地上凉,女孩子不要坐太久,先起来。”

    蒋楠笙懒懒的不想动,任由他拽起来,可又习惯了坐在这里:“没事,我习惯……”

    男生把自己的羽绒服丢在了她坐的位置:

    “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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