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节来得早,过年江简之回老家,不出意料的又被问起谈恋爱结婚的计划,他已经麻木了,随便嗯嗯啊啊答应。

    江简之的爷爷江宗国是军人出身,当年退休以后,回到老家部队上的干休所疗养。

    儿媳妇徐静生了儿子,江宗国要求按照江家的规矩,把长孙抱过来,由他亲自教养。

    徐静为了这事非常生气,跟公公婆婆闹得很不愉快,有好多年基本处于拒绝见面的状态。

    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寄回来的零零散散的相片,江简之没有见过母亲真人,他爸爸江维勋会抽空回老家看他,给他带城里好吃的、好玩的,但是呆不了几天,又要急匆匆赶回去。

    一直到五年级,江简之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他才被接回城里念书,但是那个年龄已经不算小孩子了,和父母之间的感情很难再培养。

    在徐静心里,小儿子江简元才是她的孩子,大儿子江简之只是她作为江家儿媳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回想起来都觉得屈辱,憋闷。

    就这样,到现在母子之间都像有一层厚厚的,无形的隔阂。

    看到江简之,徐静就像又回到了当年,看到产房外夺走那个才从她身体里呱呱坠地的小婴儿的公婆。

    每年过年回乡祭祖的时候,就是徐静怨气最深的时候,夫妻二人和小儿子江简元住在乡下老宅,江简之一个人住在远一些的别墅——江简之平时对他们态度也很好,很孝顺,但就是不亲,透着客气疏离,跟来家里做客似的。

    江简之不会像江简元那样,对父母撒娇,也从来不向家里伸手,除了时不时例行公事一样的问候,也罕有交流。

    亲密这件事不是能强装出来的,父母和孩子间心有芥蒂,这是明摆着的事。

    晚上,徐静跟江维勋抱怨:“简之工作是越来越忙了,要不是过年,我一年都难得见他一次,白天跟他说抓紧个人生活的事,你看他那个爱答不理的样子。”

    江维勋叹了口气:“简之满打满算才跟咱们住了多久?五六年吧,你不能把他当江简元一样对待。”

    徐静说:“我们单位张老师,还有小孙你记得吧,小孙他儿子比江简之还小两岁多呢,人家都抱上孙子了,我到现在连一个女孩儿都没见他往家里带过。”

    江维勋当惯了领导,说话慢悠悠的,劝妻子说:“简之就是这种性格,你不要逼他逼得狠了,现在他事业发展的又好,这么优秀,不可能找不到对象的,你不要太着急了,过完年也就三十一,现在年轻人普遍都晚婚晚育,三十出头还年轻的嘛。”

    徐静在当地一所高校任教,眼瞅着马上要退休了,就想着既然儿子感情不好,可以跳过儿子,直接跟孙子培养。

    徐静不满地说:“你惯吧,你跟你爸你妈一个样,你们江家没有一个不惹我生气的。”

    江维勋话头一转,笑着说:“江简元也26了,老大不小了,你怎么没功夫管江简元呢?”

    徐静瞪眼说:“那能一样吗?简元,简元……”

    江简元是她的心肝肉,她一句重话都说不出。

    江维勋呵呵一笑:“你还说我惯孩子,我看你才是把江简元惯溺爱得无法无天,到现在一天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每天老妈长老爸短的开口就是要钱。”

    “江简元是你亲儿子,你缺这点钱吗,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大过年的懒得你吵架。”

    徐静气闷,背过身睡觉了。

    只有大年三十那天,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晚上亲戚家小孩在院子里放烟花,江简之莫名其妙想起梁依然说她也是清市人,就拍张烟花在天空绽开的照片,发过去问:你过年回老家了吗?

    发完他就把微信关掉,锁屏了,然后故意忽略掉手机,等振动了好几下,才过去看。

    结果都不是梁依然。

    梁依然第二天才回复他:好漂亮啊,你们放的吗?今年没有回去,在我妈这过年。

    江简之正在包饺子,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打字说:好,新年快乐。

    这次梁依然很快回复:谢谢江总,也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还配了一个红红火火放鞭炮的表情。

    江简之没再回复了。

    他本来想多说几句的,但一看梁依然回他回得那么晚,也感觉有点没必要了。

    ——而且她叫她江总。她为什么要叫自己江总呢?很疏远,客套,有种刻意的讨好,瞬间他就失去回复欲了。

    江简元给梁依然带了好多年礼,初四回来,家里有远房亲戚串门,江简之实在不愿意作陪,就主动联系梁依然说把东西送过去。

    小区里满地鞭炮纸屑还没来得及清扫,他轻车熟路地上了三楼,铁门旁边贴着一副又红又闪的对联,上联是:年年如意庆丰年,下联是:岁岁平安度佳节,横批新春大吉,枣红色木门上还挂着闪金描边的大大的福字。

    中午梁依然姨妈一家来吃饭,前脚刚走,后脚江简之从电梯出来了。

    梁依然在门口探头探脑,看江简之来了,拄着拐杖点头哈腰迎接:“江总,其实你不用亲自送过来的,我让我哥过去取也可以,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

    过了个年,梁依然明显对他生分了。

    对他笑起来那个弧度,都有点勉强了,而且还扶个拐杖在门口拍马屁,那样子特别狗腿——初二家庭聚会的时候,谭秋硕在酒桌上说起江简之,提了一嘴江简之开那辆车的价格,梁依然当场震惊了。

    她多少感觉到江简之比较有钱,但没想到他这么有钱。

    梁依然万分不好意思地收了礼物,人家都大老远提过来,再拒绝的话确实不太好,但感觉再回送点什么,以江简之的家庭情况,送什么都拿不出手,想起他那天摸着自己阳台那盆玉簪花的叶子,看起来很感兴趣,就端过来一盆。

    江简之沉默地盯了半天,忍不住开口说:“什么都没有。”

    花盆里土壤湿润的很肥沃,只有一根短短的枝茎。

    梁依然反应过来:“哦,你说这个啊,现在它越冬呢,等明年六七月就会开花了。”

    江简之看了看她,说:“我不会养啊。”

    梁依然笑了:“没事,很容易的,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或者拿过来都可以。”

    江简之心想,那不如直接在你的这些花花草草里挂名领养一个好了。

    但是梁依然笑得很真诚,他就收下了

    齐思钧放寒假,不来这上课了,所以这是两个人隔了很久才见的第一面,他觉得她过年似乎吃胖了点,脸比原来圆了,像某种水果一样,眼睛就像两颗圆圆的荔枝,剥开以后汁水丰沛。

    梁依然刚好下楼取快递,顺道送江简之离开。

    下了楼,江简之发现梁依然神色不太对,皱眉问:“怎么了?”

    梁依然白着脸摇头:“……没事。”

    这样的痛苦已经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十年。

    她努力打起精神,克制住右腿截肢末梢一阵一阵传来的刺痛,笑着跟江简之说再见,看他的背影出了大门,转身在电梯口弓腰蹲下等电梯。

    现在,她连爬上三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电梯门开了,一个人把快递盒从她怀里拿过来,梁依然抬头,目光里是应该已经走掉的江简之。

    梁依然嘴唇哆嗦:“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简之严肃地问:“你是不是腿疼?”

    梁依然小声说:“嗯。”

    江简之说:“我陪你上去,等你好了再走。”

    梁依然突然感觉一阵慌乱:“我经常这样,是正常的,没关系。”

    江简之不跟她争,直接就指了指说:“电梯来了。”

    梁依然整张脸都痛得扭曲了,她感觉右小腿明明还在啊,明明就像又被卡车轧过一样疼得那么真实,怎么能没有了呢?

    不光右腿,全身都难受得发软,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江简之把她圈在怀里扶着,她也就没有躲,因为实在是太疼了。

    几乎所有截肢手术后的患者,在挺过失去四肢的痛苦后,都会面临第二阶段的痛彻心扉——肢幻觉痛,经常在半夜感觉被子下被切断的右小腿仍在,且真真切切的疼痛着。

    刚做完手术后,梁依然每次一疼就是一整晚,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经历那场车祸。而随着时间,有的人这种症状会慢慢消失,有的却持续很久。

    她幻肢疼痛发作不算频繁,但发病时非常难受,面目全非。

    她实在不想让江简之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江简之把梁依然的手从他脖子上放下来,扶她平躺在床上。

    梁依然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只好紧紧闭上眼,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故作平淡地说:“现在好多了,你走吧,谢谢。”

    话音未落,一阵更强烈、更真实的疼痛从残肢末端传来,梁依然手肘一碰,床头柜上瓶瓶罐罐的药撒了一地。

    江简之一边收拾一边语速飞快地问:“平时你都怎么处理?家里有乙酰氨基酚,加巴喷丁之类的吗?我送你去医院?”

    他看过一些截肢后幻肢痛的研究,这是躯体感觉系统失调导致的,是心理原因,药物只能短暂欺骗大脑,没办法根治。

    可是疼得是梁依然,他心里就完全乱了。

    “不要……”梁依然扭过头,用手背盖住流泪的眼睛,断断续续说:“疼一会,就好了……”

    慢慢地,疼痛逐渐占据上风,理智被幻觉吞噬,右边小腿就像被针刺,被火烧一样。

    她想摸一摸那疼痛的腿,伸手过去,膝盖以下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湿漉漉的柏油马路,昏暗冰冷的灯光,一道刺眼的白光直冲她而来,本来是给妈妈买了礼物准备回家吃饭的……

    她从小是活泼开朗的性格,独生女,原来还爱发点小脾气,但一切都被那场意外改变了,那一阵子,几乎整夜整夜睁着眼无法入眠,从一个一个支离破碎的过去中惊醒,发现原来现实才是最大的噩梦。

    是大脑在提醒她,你永远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从此变得残缺了。

    但这次有些不同,噩梦里飘来一个陌生的味道,感觉就像天边的月亮。

    月亮怎么会有味道呢?或许是夜晚微风中静悄悄的,沉静的,冷清的气息。

    昏昏沉沉中,她知道有个人抱着她哄她睡觉,让她不要害怕,可是真的太痛了,于是没有力气追究那是谁。

    第二天早晨,梁依然在晨光中醒来,第一反应是奇怪——厨房里有叮叮咚咚的做饭声。

    但家里没人啊,她就扶着拐杖慢慢移过去。

    齐思钧的保姆秦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活,还哼着歌。

    秦阿姨看到梁依然,很惊喜地招呼她:“哎呀,梁老师醒了,新年快乐啊,饿不饿啊?饭都做好了,你洗脸刷牙来吃一点吧。”

    梁依然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没睡醒:“阿姨……你,你怎么过来了?”

    “江总让我来的啊!”

    桌子上摆着小笼包、豆浆、鸡蛋、凉拌的小菜,还有热腾腾的紫薯玉米,菜拌得都很清淡。

    梁依然愣了:“他人呢?”

    秦阿姨摇头:“那我不知道,应该是去公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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