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宴请的场所并非酒楼,而是一家门牌隐秘的食肆。
引路的掌柜显然是自己人,见了穆檀眉三人,二话不说将人迎进了最深处的一间房内。
穆檀眉久违地见到了季稳元。
坐在桌边的年轻男子,依旧是宽袖襕衫,相貌端正,却像是经受了什么打击一般,眼下泛着明显的青痕,与乡试分别前的朝气大相径庭。
他见了来人,还未张口,唇边先泛起了一丝勉笑。
“来,听闻你高居榜首,我还没来得及贺一贺你,先用这杯酒来凑个数。”
穆檀眉听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心知按季稳元的简单脾性,除非确实遇到了着急上火之事,否则不至于急火攻心到连嗓子都哑了的地步。
她干脆稳下心,自顾自在桌边拉开一把椅子,自斟了一杯,放在唇边象征性地抿了抿。
“比起这个,我倒是听说你这次也中了好名次?”
季稳元向来心情分明的脸上,却没显出太多高兴的情绪。
他没什么精神地点了下头,比了个四,“我祖籍学风不盛,得此名次也只算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值得惊喜的。”
这话有些丧气,听着不像是能从季稳元的口中所出。
穆檀眉摸准了脉,心里有数了,暗道还是免了试探,直奔正题吧。
她余光扫了扫身边的二人,引荐道:“白喑自不必说,至于我身边这位,就是青州府上届的解元司延槿。”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季稳元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与司延槿举了举杯。
他爹季穹现今任青州知州,因此与司延槿算得上有渊源可攀。
可有没有是一回事,攀不攀又是另一码事。
季稳元早就读过他的文章,对此人形象预先有过勾画,如今一见——
却是不太满意。
尤其那双透着冷淡气的精致眉眼,看着就不甚稳重……
他将初次见面的偏见混着酒吞入,热辣的酒气一入口,本就焦躁的心情更添两分愁闷。
屋里不算有外人,说话就又方便许多,穆檀眉见他苦着脸,心道此事还该让他亲自开口。
“你信上说家中出了何事?”
季稳元果然苦笑,“此事说来还是发生在我中举返乡,回到青州府后。
“本是与家人庆贺,谁知突然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那信上并无表露身份的印记,可哪知观其内容,竟是来自于家父曾在九边旧任上的同僚亲笔所书!”
他下意识地深呼吸道:“信中提及了两年前的九边雪灾一事,却是遮三挡四,语焉不详,只是暗示恐其中会有变故。
“写信人暗示陛下决意彻查灾情,是以特派文渊阁大学士谢隆文谢大人,下九边赈灾抚民。
“明面上虽是为了救灾,可暗中却是要同步调查雪灾的隐情。”
雪灾内情?
穆檀眉握了握杯子,竟真是为了此事……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的游移了下,没去掩饰眼中的意外之色。
这雪灾的背后还能有什么真相?
总不能是……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皆是心惊。
穆檀眉比旁人更知道几分经过,忍不住暗自猜度起来,心道想当初张知洲派人前来青州府求援时,她是亲耳听说了九边雪灾,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城中颗粮无存,边线数城都是饿殍遍地。
更深知是因为有六部官员尸位素餐,导致消息没有及时传进京中,是以才造成了愈发难以挽回的灾难。
为此圣心震怒,贬罚了一众涉事官员。
唯有张知洲等寥寥几人,因为冒险呈报及借粮有功,而被特晋了官阶。
陆顶云和季父也在其列。
除此之外,确实并无后续传出,她本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谁知竟在两年后的今天,突然有了转折。
穆檀眉捋顺思绪,冷不丁追问:“向令尊通风报信的人究竟是谁?”
季稳元只有一瞬间的犹疑,继而咬牙坦白道:“是如今的金山关同知——张知洲。”
竟会是他!
穆檀眉愕然,在她的印象里,张知洲为官清正,在九边向来是单打独斗,仅为天子所用,怎会多此一举提醒季穹?
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前几日的听闻——
谢阁老赈灾事毕,即将返京。
心中有了无端的猜想,莫非……
天降雪灾,谢隆文奉命前去赈灾,被迫离开了朝权的中心。
随后皇子出事,结党争储,继而便出了前几日皇帝服丹中毒的天家丑闻。
这背后似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事情的走向,让她不得不多想,牵涉其中的最受益者,到底在这一系列事态的背后,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穆檀眉的目光闪了闪,可惜宫中之事,于她如同远在天边,难以接触,想要窥知更多的蛛丝马迹,恐怕还要从更高位之人的口中,方能有机会得知了。
看来,辅国将军府她还是去的少了。
几人纷纷沉默,俨然都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程度。
穆檀眉既然有了思路,索性开诚布公问他。
“季大人怎么想?”
季稳元脸上闪过一丝尬色,“我爹当初所统辖的城池,其实受灾不重,加之他曾是现今九边总督的旧部,算是如鱼得水,自是比张知洲这等孤臣,更多一些门路。”
穆檀眉了然,九边闭塞,派系更是分明。
纵使季知州无意攀附,日常做官自然也会多少受到一些照拂,此为常理。
季稳元接着叹气,“他猜张知洲来此信,明着虽是告诫,实则却是为了警醒他。”
消息一递,证明此事已入了谢阁老的眼,以季穹的身份之尴尬,在此时此刻应该如何站队,如何自处就该做个分晓了。
穆檀眉听着心里点头,暗道没想到这季穹季大人,居然在九边的路子这么硬。
在曾为九边总督嫡系的前提下,居然与张知洲有着不错的私交。
果然,人虽受阵营左右,却不可一味以此来划分,其中总有些许异类。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季穹在青州的政令清明,膝下子嗣又是率直简单的心性,大概他并非一个心机阴沉的人。
穆檀眉含笑将杯中的凉茶倒掉,不急不慢地劝。
“依张大人所说,圣上着意彻查雪灾,于国于民都是好事,此灾相关的案子耽搁久了,几成悬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推进,岂不是一件好事,季大人配合就是,何必担忧呢?”
季稳元一向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闻言脸色便有些难看,干脆破罐破摔地发愁。
“九边地处特殊,历来难以摆脱边臣强权,拥兵自重的境遇,如今的总督虽然收敛,却不能掩盖九边实乃他一言之地的事实。
“从前谢阁老是为救灾而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可现在谢大人怀疑雪灾另有隐情,那言外之意指向的人选,同样绕不开总督大人去。”
如此两方较劲,势必要起冲突。
最糟的是……
“我爹与九边的关系千丝万缕,自然是摘不清的,怎可能不被殃及池鱼。”
他烦闷叹息,“即便能证明与他无关,恐怕到了最后,也要连带着落得一个为官不利,包庇纵容的罪名。”
季穹乃是一介文官,历任多年,在外放职,从未真正进入过京官体系。
更谈不上在天子前的体面。
若是九边雪灾案真正做实,只怕天子一怒,季穹很难保全。
“原来是担心这个。”白喑嘴角一弯。
见圆桌那头的人颓然地扒饭,又食不知味地搁下碗筷,他突然道:“你若是愿意信我,不妨听我两句。”
季稳元虽说脾气有些大,在州学相处的一年里,内心对白喑的见解学识却是比较信服的。
此刻听他愿意帮忙想辙,岂有不应的道理。
白喑看着他道:“以张知洲在九边的处境,他选择冒险将消息知会你府上,怎可能没得到那幕后之人的授意?”
“你是说……”季稳元一怔,若有所思。
穆檀眉将话点破,“危机同样伴随机会,谢阁老选中令尊,只怕另有用意。”
她笑意不改,淡声解释:“谢大人调查雪灾,是要暗中行进的,既然师出无名,会遇到种种阻力也就在意料之中。
“一则强龙难压地头蛇,二来,更不可打草惊蛇。”
穆檀眉抬眸看他,“给你送信,便是想让季大人将功赎罪,做他的一员内应。”
“不错。”
白喑接过话,“以你父亲的敏感身份,早已身在局中,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坐以待毙,还不如甘心为谢隆文所用,竭力替他博好这一局棋。”
季稳元眼前一亮,只觉心里的烦不胜烦,找到了一丝破解的头绪。
转念却新添了几分担忧,“可这谢阁老一向是与——”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场几人却都猜到他的顾虑。
奉旨北上之前,谢隆文刚为立储一事违逆了璟帝心意。
穆檀眉略一犹豫,还是没将皇帝中毒之事告知于他,只是大略说了说近几月来,璟帝染疾,二皇子争风的新局势。
最后若有似无地点了他一句,“从前以为谢大人主张立储,是他早有了属意的皇子,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片护国真心,是为陛下考虑。”
季稳元一下消化了太多信息,喃喃道:“立储之事,乃是国本。”
引路的掌柜显然是自己人,见了穆檀眉三人,二话不说将人迎进了最深处的一间房内。
穆檀眉久违地见到了季稳元。
坐在桌边的年轻男子,依旧是宽袖襕衫,相貌端正,却像是经受了什么打击一般,眼下泛着明显的青痕,与乡试分别前的朝气大相径庭。
他见了来人,还未张口,唇边先泛起了一丝勉笑。
“来,听闻你高居榜首,我还没来得及贺一贺你,先用这杯酒来凑个数。”
穆檀眉听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心知按季稳元的简单脾性,除非确实遇到了着急上火之事,否则不至于急火攻心到连嗓子都哑了的地步。
她干脆稳下心,自顾自在桌边拉开一把椅子,自斟了一杯,放在唇边象征性地抿了抿。
“比起这个,我倒是听说你这次也中了好名次?”
季稳元向来心情分明的脸上,却没显出太多高兴的情绪。
他没什么精神地点了下头,比了个四,“我祖籍学风不盛,得此名次也只算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值得惊喜的。”
这话有些丧气,听着不像是能从季稳元的口中所出。
穆檀眉摸准了脉,心里有数了,暗道还是免了试探,直奔正题吧。
她余光扫了扫身边的二人,引荐道:“白喑自不必说,至于我身边这位,就是青州府上届的解元司延槿。”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季稳元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与司延槿举了举杯。
他爹季穹现今任青州知州,因此与司延槿算得上有渊源可攀。
可有没有是一回事,攀不攀又是另一码事。
季稳元早就读过他的文章,对此人形象预先有过勾画,如今一见——
却是不太满意。
尤其那双透着冷淡气的精致眉眼,看着就不甚稳重……
他将初次见面的偏见混着酒吞入,热辣的酒气一入口,本就焦躁的心情更添两分愁闷。
屋里不算有外人,说话就又方便许多,穆檀眉见他苦着脸,心道此事还该让他亲自开口。
“你信上说家中出了何事?”
季稳元果然苦笑,“此事说来还是发生在我中举返乡,回到青州府后。
“本是与家人庆贺,谁知突然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那信上并无表露身份的印记,可哪知观其内容,竟是来自于家父曾在九边旧任上的同僚亲笔所书!”
他下意识地深呼吸道:“信中提及了两年前的九边雪灾一事,却是遮三挡四,语焉不详,只是暗示恐其中会有变故。
“写信人暗示陛下决意彻查灾情,是以特派文渊阁大学士谢隆文谢大人,下九边赈灾抚民。
“明面上虽是为了救灾,可暗中却是要同步调查雪灾的隐情。”
雪灾内情?
穆檀眉握了握杯子,竟真是为了此事……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的游移了下,没去掩饰眼中的意外之色。
这雪灾的背后还能有什么真相?
总不能是……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皆是心惊。
穆檀眉比旁人更知道几分经过,忍不住暗自猜度起来,心道想当初张知洲派人前来青州府求援时,她是亲耳听说了九边雪灾,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城中颗粮无存,边线数城都是饿殍遍地。
更深知是因为有六部官员尸位素餐,导致消息没有及时传进京中,是以才造成了愈发难以挽回的灾难。
为此圣心震怒,贬罚了一众涉事官员。
唯有张知洲等寥寥几人,因为冒险呈报及借粮有功,而被特晋了官阶。
陆顶云和季父也在其列。
除此之外,确实并无后续传出,她本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谁知竟在两年后的今天,突然有了转折。
穆檀眉捋顺思绪,冷不丁追问:“向令尊通风报信的人究竟是谁?”
季稳元只有一瞬间的犹疑,继而咬牙坦白道:“是如今的金山关同知——张知洲。”
竟会是他!
穆檀眉愕然,在她的印象里,张知洲为官清正,在九边向来是单打独斗,仅为天子所用,怎会多此一举提醒季穹?
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前几日的听闻——
谢阁老赈灾事毕,即将返京。
心中有了无端的猜想,莫非……
天降雪灾,谢隆文奉命前去赈灾,被迫离开了朝权的中心。
随后皇子出事,结党争储,继而便出了前几日皇帝服丹中毒的天家丑闻。
这背后似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事情的走向,让她不得不多想,牵涉其中的最受益者,到底在这一系列事态的背后,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穆檀眉的目光闪了闪,可惜宫中之事,于她如同远在天边,难以接触,想要窥知更多的蛛丝马迹,恐怕还要从更高位之人的口中,方能有机会得知了。
看来,辅国将军府她还是去的少了。
几人纷纷沉默,俨然都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程度。
穆檀眉既然有了思路,索性开诚布公问他。
“季大人怎么想?”
季稳元脸上闪过一丝尬色,“我爹当初所统辖的城池,其实受灾不重,加之他曾是现今九边总督的旧部,算是如鱼得水,自是比张知洲这等孤臣,更多一些门路。”
穆檀眉了然,九边闭塞,派系更是分明。
纵使季知州无意攀附,日常做官自然也会多少受到一些照拂,此为常理。
季稳元接着叹气,“他猜张知洲来此信,明着虽是告诫,实则却是为了警醒他。”
消息一递,证明此事已入了谢阁老的眼,以季穹的身份之尴尬,在此时此刻应该如何站队,如何自处就该做个分晓了。
穆檀眉听着心里点头,暗道没想到这季穹季大人,居然在九边的路子这么硬。
在曾为九边总督嫡系的前提下,居然与张知洲有着不错的私交。
果然,人虽受阵营左右,却不可一味以此来划分,其中总有些许异类。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季穹在青州的政令清明,膝下子嗣又是率直简单的心性,大概他并非一个心机阴沉的人。
穆檀眉含笑将杯中的凉茶倒掉,不急不慢地劝。
“依张大人所说,圣上着意彻查雪灾,于国于民都是好事,此灾相关的案子耽搁久了,几成悬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推进,岂不是一件好事,季大人配合就是,何必担忧呢?”
季稳元一向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闻言脸色便有些难看,干脆破罐破摔地发愁。
“九边地处特殊,历来难以摆脱边臣强权,拥兵自重的境遇,如今的总督虽然收敛,却不能掩盖九边实乃他一言之地的事实。
“从前谢阁老是为救灾而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可现在谢大人怀疑雪灾另有隐情,那言外之意指向的人选,同样绕不开总督大人去。”
如此两方较劲,势必要起冲突。
最糟的是……
“我爹与九边的关系千丝万缕,自然是摘不清的,怎可能不被殃及池鱼。”
他烦闷叹息,“即便能证明与他无关,恐怕到了最后,也要连带着落得一个为官不利,包庇纵容的罪名。”
季穹乃是一介文官,历任多年,在外放职,从未真正进入过京官体系。
更谈不上在天子前的体面。
若是九边雪灾案真正做实,只怕天子一怒,季穹很难保全。
“原来是担心这个。”白喑嘴角一弯。
见圆桌那头的人颓然地扒饭,又食不知味地搁下碗筷,他突然道:“你若是愿意信我,不妨听我两句。”
季稳元虽说脾气有些大,在州学相处的一年里,内心对白喑的见解学识却是比较信服的。
此刻听他愿意帮忙想辙,岂有不应的道理。
白喑看着他道:“以张知洲在九边的处境,他选择冒险将消息知会你府上,怎可能没得到那幕后之人的授意?”
“你是说……”季稳元一怔,若有所思。
穆檀眉将话点破,“危机同样伴随机会,谢阁老选中令尊,只怕另有用意。”
她笑意不改,淡声解释:“谢大人调查雪灾,是要暗中行进的,既然师出无名,会遇到种种阻力也就在意料之中。
“一则强龙难压地头蛇,二来,更不可打草惊蛇。”
穆檀眉抬眸看他,“给你送信,便是想让季大人将功赎罪,做他的一员内应。”
“不错。”
白喑接过话,“以你父亲的敏感身份,早已身在局中,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坐以待毙,还不如甘心为谢隆文所用,竭力替他博好这一局棋。”
季稳元眼前一亮,只觉心里的烦不胜烦,找到了一丝破解的头绪。
转念却新添了几分担忧,“可这谢阁老一向是与——”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场几人却都猜到他的顾虑。
奉旨北上之前,谢隆文刚为立储一事违逆了璟帝心意。
穆檀眉略一犹豫,还是没将皇帝中毒之事告知于他,只是大略说了说近几月来,璟帝染疾,二皇子争风的新局势。
最后若有似无地点了他一句,“从前以为谢大人主张立储,是他早有了属意的皇子,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片护国真心,是为陛下考虑。”
季稳元一下消化了太多信息,喃喃道:“立储之事,乃是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