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拱醍醐灌顶,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冒犯了恩公。

    一时间懊恼起来,一边因明确听了李应讨无碍的喜信,而骤然落下了心中的巨石,另一方面确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恩人。

    他忙局促地抱拳谢道:“竟是小穆大人,犬子承蒙厚恩,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实在是——”

    穆檀眉见这么个中年武夫的脸上,居然透出了一点子拘谨,心里觉得李家人果然奇异。

    她没工夫听他道谢,干脆打断道:“还请大人移步,我有些疑问需请大人告知!”

    她所问之事,自是神机营中李应讨受伤的始末。

    李拱面上的皮肉微微一颤,很快他再次抱拳。

    “小穆大人,这边请。”

    李拱显然心有顾忌,不欲在人前说话,而是绕了弯子,最终在跨院里的凉亭停下,连身边的心腹长随也屏退了。

    亭外池中的流水声不止,恰到好处地遮盖了两人的交谈声。

    “不怕小穆大人听来荒唐,此事,原是因营中子弟的拈酸吃醋而起。”

    穆檀眉一怔,“吃醋?”

    李拱的脸色有些难看,“正是,犬子受害,也是因职责所在,居中调停不成,遭了人迁怒忌恨,攀诬他收受好处,偏帮不公,是以那行凶者借口一时激愤,才失手捅伤了他!”

    穆檀眉听得荒唐,“简直荒缪,这借口漏洞百出,如何能当真?”

    李拱表情发苦地叹息一声,“我又如何不知,实在是深陷这风波中的争斗之人,身份上让人……”

    他停顿了下,才挤出一句,“不知该如何拿捏。”

    这倒是在穆檀眉意料之中,神机营中罕有苦出身,若是一抄网下去,捞起得只会是各色名门贵子,各有各的尊贵之处。

    可连人命官司都敢背的,又得筛掉大半人去。

    穆檀眉琢磨道:“莫非是哪家宗亲?”

    她这一试探,李拱的脸上立刻显出了隐怒。

    “陛下忌惮前朝之鉴,一向不许宗室藩王越线张扬,若真是寻常宗亲,我大不了豁出性命,也要告到御前,为应儿讨来公道!”

    穆檀眉怔住,比寻常宗室还要麻烦,那行凶者究竟什么来头?

    且这吃醋,吃得又是谁的醋?

    李拱眼底是压不住的愠怒,反过来问她,“不知小穆大人可否知道陶家?”

    穆檀眉颌首,“可是二皇子殿下的母族?”

    “不错。”李拱咬牙,“那起事之人,正是二殿下并宣云公主的表兄——陶罄!”

    穆檀眉心里立刻浮起此人身份,这位陶小国舅,乃是陶家长房的独子,比宣云公主年长两岁,年幼时就得太后喜欢,时常进宫陪伴。

    还是后来年纪大了,出入宫闱不便,才逐渐低调下来。

    陶家虽是皇亲国戚,近些年又因二皇子日渐势盛,而跟着水涨船高,却很少仗势跋扈。

    一则与陶家人喜欢约束族人,作风低调有关。

    二来,也是因为二皇子虽居嫡长,却并非中宫血脉,只是和宣云公主共同被记在陶皇后膝下而已。

    真论起亲缘,二皇子姐弟比起同皇后陶氏,还不及跟太后血脉更近!

    既开了口子,李拱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道:“陶罄为了替宣云公主招驸,这段日子不知发了什么疯,把整个神机营搅得可谓天翻地覆。

    “不怕小穆大人笑话,神机营内多是些酒囊饭袋,绣花枕头,哪里来的什么陶罄口中的英年才俊?”

    穆檀眉听他一副家丑不怕外扬的语气,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是讶异连连。

    她没想到,此事居然与宣云公主有关。

    本朝虽有隐规,为防公主摄政,不许权能肱骨之臣尚主。

    是以但凡野心之臣,大多不愿委身公主,自断前程。

    可神机营的情况自是不同,对这等混吃等死的闲散子弟而言,尚公主乃是一条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平步青云,富贵平生的康庄捷径。

    尤其宣云公主最得太后喜爱,又是夺储热门二皇子的胞姐,在一众公主间几乎排得上头名。

    如此势大,即便宣云公主有过两次和离,一次丧夫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

    照样有大把投机之人,争先恐后地扑上前去。

    也难怪会引起营内的争风吃醋。

    穆檀眉不紧不慢道:“话虽如此,可这位陶小国舅难道还能做了公主的主?”

    端得要看宣云公主看上了谁。

    她的念头绕了个弯,心想二皇子一派才跌了跟头,连累公主陪着太后整日念佛茹素,怎么就突然等不及要招驸马了?

    难不成……跟对家三皇子新近的赐婚有关,又较上劲了?

    “正是。”李拱疲惫地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若非宣云公主有所属意,想来这祸事还烧不到我神机营头上。”

    穆檀眉觉得意外,这神机营里,居然还真有得了公主青眼的幸运儿?

    “是谁?”

    “越国公世子。”李拱露出苦闷的笑,“他家门户虽高,但一向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对这朝前党争之事从不参与,想来小穆大人未必听说过。”

    谁说她没听过!

    这越国公世子,不就是当初皇帝为了打发敷衍她,险些指婚给自己的那个倒霉蛋吗?

    来传圣旨的印授监掌印太监施公公,曾经提起过,那位国公孙比她虚长几岁,刚到论及婚嫁的年纪。

    与宣云公主差着近十岁,还是国公府的独苗眼珠子。

    现在被宣云公主选中,只怕不是当真因为男女心悦那么简单……

    穆檀眉按捺住心里的惊愕,半晌才张嘴,“听闻这位国公孙,自幼被越国公小心看护着,怎么会被送入军营里?”

    虽不必上阵杀敌,边防苦驻,可毕竟是从了军啊。

    提起这一茬,李拱更是头疼。

    “此事我也知之不详,只听说前一两年,国公府还忙着替他选媳,今年里越不知怎的,这位世子忽然向陛下请命,要去九边从军。

    “他身份如此珍贵,陛下自然不肯,耐不住他意志坚决,最终折了个中,送进了神机营里。”

    穆檀眉眼皮跳了跳,心道看来这神机营是个什么地界,连璟帝自己都是心知肚明的。

    什么棘手的废人都能顺便塞进来。

    “那行凶者?”

    穆檀眉心念一动,难道是?

    李拱果真含恨道:“正是那国公孙!”

    穆檀眉的心跳快了两下,觉得不太对劲。

    照李拱所说,这国公孙已经被宣云公主看上,算是脱颖而出,又有什么必要跟人起争执?

    总不能他是不愿尚主,却被陶小国舅施伎针对,代为强取豪夺,所以才误以为想要平息纷争的李应讨,是在拉偏架,纵恶欺凌吧?

    穆檀眉的指尖习惯性在案上划了划,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国公孙,果真未经世事,行事太过耿直。

    明明有千般法子,他却非得自损三千,行这偏激之事。

    穆檀眉心里道一声可惜。

    想必陶家和二皇子也没想到,他们为平衡关系,恐三皇子独占鳌头,踩他们一头才精心挑中的人选,居然跟印象里的软柿子不同。

    不仅性子烈,还不懂这时局中的玩法,愣是把一桩珠联璧合的好事,给搅得玉碎瓦烂了!

    穆檀眉不禁念叨起三皇子的好运。

    怎么这等天上掉馅饼,对家撞大祸的美事儿,都能平白送上门去?

    不过……

    她缓缓道:“依我拙见,管操大人也不必太过忧愁。”

    李拱猛地一攥拳,瞪了瞪眼,“大人此话何解?”

    “此事既然因陶家和宣云公主而起,自然就跟二皇子殿下脱不了干系,如今正值陛下病期,莫说这等动刀动枪,险出人命的丑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二殿下为了不惹陛下动气,想必也是不敢随意处置的。”

    她嘴角轻轻牵动,心里之前的顾虑,反而扫清了些。

    “万一被人捅到了御前,遭受弹劾,那可就绝非能够轻易脱身的了。”

    李拱愣怔一瞬,紧跟着反应过来,握拳敲在左手掌心。

    “如今乃是特殊时期,连三皇子都比往常更加的谨言慎行,只敢拿些好的喜事,让陛下高兴,好早日恢复龙体。”

    他说着心里逐渐有了底气,“若是二殿下生事,莫说别的,只一句孝名便担当不起!”

    穆檀眉含笑颌首,“事已至此,大人待如何处理李少将军的委屈?”

    李拱的脸色白了一些,他嗫嚅片刻,像是被抽了力气坐下,狠下决心道:“既然是委屈,也只得让应儿再委屈片刻了。”

    穆檀眉见他听懂后,仍是决定忍耐不发,伺机后报,便微微点了点头。

    连二皇子都不敢惹事,区区一个李家,在龙体面前,更是一缕青烟。

    不如借机在二皇子和陶家手中,得些实打实的补偿。

    神机营中人多眼杂,这等恶性事件压是压不住的,等时机成熟,自有发酵到御前的那一天。

    届时,或许不等李拱亲自卖惨使力,自会有人推波助澜,替他正名委屈。

    说完了话,穆檀眉的疑惑也解开,她便理了理衣袍,起身告辞。

    “李少将军虽然伤重,但毕竟年轻,身子骨又有底子,想来很快就会一路好转了。”

    李拱心里一热,感激地将她送出门去,“承大人吉言,等犬子康复,一定令他亲自上门道谢。”

    穆檀眉挥挥手,“好说好说,咱们比邻而居,管操大人真不必客气。”

    她越是随和,李拱越是心下感念,方才提心吊胆,晕头转向了这么久,如今事有眉目,这才有功夫打量穆檀眉。

    看她身形纤长,模样生得好,面上更是每每带着笑意。

    让人与之相处,不必深谈,就觉舒服圆滑。

    偏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里,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盈气息,又兼眼神清明,令人不敢瞧低,下意识地端正了态度,与她慎重平等而交。

    也难怪家里上至老母,下到闺女,提及眼前的小姑娘,都是一副隐隐吹嘘的语气。

    李拱心知自己承了别人的大恩,不敢耽误她的事,一直目送穆檀眉的背影消失,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擦了擦通红的眼圈,往李应讨院中疾步去了。

    这头穆檀眉才一回房,伏月就一边奉了茶,一边赶忙过来给她捏肩。

    “不忙。”穆檀眉按住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半指宽的竹签,小心妥帖地收在了床下的暗格里。

    伏月一向知分寸,见自家大人藏东西没闭着她,就知这东西虽重要,却并非绝密,见不得人。

    “大人,这就是您从将军府取来的东西?”

    穆檀眉嗤笑一声,把床褥恢复了原样,懒散着身子椅进了圈椅里。

    “是啊,若不是先摸过底,我怎么知道这李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嘴里又有几句实话呢?”

    伏月就笑了,“看大人的神情,想来这李拱李大人还算是个老实人,大人也算是满意了。”

    “不错。”穆檀眉的神情微敛,“这李家虽与叛相葛三安有旧,可确实算是门风清正的门第。”

    甚至李拱此人,谓之憨厚也不为过。

    小小一个神机营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在内兴风作浪,他能秉持本心,一路坚守到这般程度,已经实属不易。

    不过璟帝属实小气,既知李拱的性子宽厚,不善计谋,却还把他送到这等虎狼窝里,就是存心要磋磨李家的意思了。

    她眼前不自觉浮现起,李应讨那副毫无血色的濒死模样,心道也不知这李少将军,有几分肖像父亲。

    若是青出于蓝,比李拱更明白灵透几分,自己日后也不妨带一带他。

    就算是除恶扬善了。

    伏月见大人不语,就自己蹑手蹑脚关了门窗,避了出去。

    穆檀眉坐直身子,一边研磨,一边把今日在辅国将军府,与夏远徵密谈之话,从头到尾重新复盘了一边。

    “这九边……”她提起笔。

    尽是一些贪蠹啊!

章节目录

科举通关后她成了女首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我与小狸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我与小狸奴并收藏科举通关后她成了女首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