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赵念曦曾大病一场。

    幼子无人照料,只得拿出所有家当将他托付给一农户抚养。

    后来,有幸遇贵人相救病情终得以痊愈。

    待她几经辗转找到孩子时,发现原本衣食无忧的农户夫妇只剩下妇人带着孩子四处流亡。

    入城前那一夜,赵念曦看着熟睡中的孩童,悄悄转身离开。

    她身份特殊,归国之路漫漫且艰险重重。有周氏在,至少可保孩子性命无虞。

    况且,她也曾答应过周氏,孩子……归她。

    周氏攥着手指,神色复杂。她喃喃道:“当初,咱们说好的……”

    丈夫已逝,长子早夭,眼下唯有这么一个倚仗,她不愿放手。

    “我知道。”

    赵念曦回过神,不待她说完便匆忙打断,“这几日的事原是一场误会,并非我反悔使人抓你。待我解决掉这桩麻烦,会有人送你们‘母子’二人还乡。”

    未免她多心,赵念曦特意咬重“母子”二字。

    周氏凝着眉,仍有些不安。

    赵念曦见此不由轻叹一口气,“我已听说了,李大哥是为了救这孩子,孤身引开追兵才……”

    顿了顿,她没有再说下去。

    周氏咬着唇,眸中含泪。丈夫凄惨死去,自己从那之后便开始流离失所,怎不心酸!

    “我不会食言。”

    赵念曦握着妇人的手,低声安抚。

    “只是,你们孤儿寡母,又无亲朋相助,到底生存艰难。”

    “恰好我在南边有个做官的挚友,只是多年不见,一时失了联系。待我打听到他的住处,便写封信托他照拂你们一二。”

    “将来若有难处,也可请他帮忙推举个差事,如此,你们下半辈子也可无忧了。”

    周氏听了,无不心动。迟疑一瞬,反问:“那你呢?”

    赵念曦缓缓抬眸,瞥一眼苍茫而昏暗的天空,她低叹一声,淡淡道:“我打算回一趟祖宅,便,不随你们一起了。”

    周氏闻言,这才明白赵念曦是真的无心与她抢孩子。她放下戒备,面色有所缓和,反握住赵念曦纤细的手,歉然道:“是我多心了,你别往心里去。”

    赵念曦微微阖目,摇了摇头。

    亲历数年战乱,她已看惯生死。只要孩子能远离纷争,平安长大,她并不介意谁做他的娘亲。忽然想到一处隐患,不由凝眉,

    “你可知,被抓进来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孝之的男子?”

    周氏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那其他人呢?那些男子都被关在哪里?”

    周氏想了想,仍旧摇头。

    赵念曦有些失望,心道,那些男子不与女眷一道,兴许还在地牢里。想到李承孝说曾跑了数间地牢寻她,或可找机会问一问他。

    到了时辰,那姓宋的嬷嬷拎着汤药寻来,程伯亦催促周氏速速离开,二人就此别过。

    赵念曦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即吩咐底下人备水。

    脖颈间的红疹未消,有些痛痒,只想清爽沐浴毕换身干净衣裳。有夜君慎的吩咐在前,底下人不敢不从,立即下去准备。

    宽敞的净室里,热气蒸腾。兰汤新沐,甚是惬意。

    赵念曦轻靠在柏木浴桶上,神思有些恍惚。

    为了自保,呈上那份解药时她到底留了一手,也不知那人在知晓真相后该如何暴怒。

    想到那般模样,顿觉畅快。

    “赵姑娘,衣裳搁在这里了。”

    净室门口传来宋嬷嬷的声音,赵念曦回过神,从温凉的池水里起身。

    索性今夜无事,加之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便抱着软枕香裘早早歇下。

    迷迷糊糊之际,忽闻到一丝清甜的异香,赵念曦凝眉轻嗅,

    是——迷魂香?!

    难道……

    他们出尔反尔,拿到解药便迫不及待要杀了她?那他答应的事……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赵念曦心神溃散。

    “莲姨,这个甜糕真好吃!下次,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莲姨,我们在放风筝,你要来吗?”

    ……

    幼童稚嫩的嗓音在脑海里徘徊,赵念曦陡然回神。

    不!

    兄长蒙冤未赦,幼子亦无人托付,她不能死。

    环视一周,但见左右两扇窗子早已叫人封死。细窄的窗隙里,漏进一丝木料燃烧时呛人的烟味。

    着火了!

    眼前有些晕眩,双腿亦酸软无力,赵念曦踉跄着奔至屋门前,可惜,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门板仍旧纹丝不动。

    果然上了锁。

    “来人!”

    “来人!!”

    回应她的,只有木材燃烧时的噼啪声。

    赵念曦无力跪坐在地,不由苦笑,果然,太过相信他人终归是要栽跟头的。

    她就不该心软,不该心存幻想……

    “砰!”

    “砰砰!”

    门外忽传来几声异响,而后是稚童焦急的呼喊,“莲姨!”

    “咳咳!莲姨?你在里面吗?”

    是——李承孝。

    赵念曦悚然一惊,仓皇起身。隔着厚重的木门隐约听见外间不时传来几声孩童的咳嗽,她急道:“阿宝,你快走。”

    又是几声咳嗽后,幼童大声道:“莲姨,你等着,等我开了锁,救你出来。”

    云潇珩除了排兵布阵,还善于破解机关密钥,李承孝便是跟他学了些皮毛。

    赵念曦并不怀疑他的能耐,但此刻,外有猛火炙烤,他撑不了多久的。

    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求助无门,赵念曦无力道:

    “阿宝,你听我的。”

    “和你娘离开这里。”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你听到了吗?阿宝?”

    赵念曦侧着身,耳朵紧贴木门,忽听“哐当”一声,是铜锁落地的声音。

    “莲姨……”

    门扇打开,屋宇上的梁柱瓦片忽然坍塌下来。

    *

    风声细细,檐铃叮当,微雨渐渐沾湿窗棂。

    一军士匆匆踏入正堂,高声回禀,“侯爷,一百轻骑已整装毕,只待侯爷示下。”

    梨木书案前,夜君慎正襟危坐,冷峻的目光凝在手中字迹潦草的纸张上,神色怔忪。

    有了解药线索,原该高兴才是,不知为何,瞥见那女子神色倦怠,仿佛抽光了所有气力般身心俱疲的模样,却只觉心绪烦乱。

    “她怎么样?”

    侍立在一旁的黄霄茫然四顾,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李老说,那女子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

    闻言,夜君慎似松一口气,收了笔墨起身,“随我出城。”

    一行人兵分两路,循着赵念曦笔墨所指的位置前行。

    半个时辰后,终于寻到了图中所指的一处险峻山峰。待移开歪松下的石块,掘地三尺方见一青色瓷瓶,打开瓶塞,赫然可见一豆大的赤色药丸。

    众人欣喜万分。

    “侯爷,既已得了解药,那妇人也就无用了。待属下回去,必定就地处决了她。”

    “是啊,那妇人如此恶毒,不杀不足以解恨!”

    ……

    夜君慎拧着眉,面色冷沉。

    “此事因我而起,也是我与赵家的私人恩怨。谁再擅自插手,便是与我为敌。届时,休怪我不念旧情。”

    底下人纷纷噤声。

    但凡沾上赵家,侯爷总要破例,眼下怕不是连行刺之罪都不打算追究了,他们还能计较什么!

    夜君慎收了瓷瓶,顺手交给黄霄,他淡声吩咐,“给李振送去。”

    黄霄小心接过,心中疑惑,“侯爷不自己留一点?”

    狐疑之下,抬手倒出药丸。谁知,将瓶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出第二颗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怒不已。

    心道,这毒妇好生狡诈。

    “侯爷——”

    黄霄疾步追上夜君慎,道:“解药只有一颗,若给了李将军,那您呢?”

    夜君慎已翻身上马,睥睨的目光觑向底下人,他淡淡道:“我们的队伍里,少了一人。”

    “什么!”

    黄霄大惊,立即回身报数,果然少了一人。

    夜君慎并不意外。他握着缰绳,淡淡道:“此刻,夏侯桀或已收到我与李振身染剧毒的消息,又值朝廷调换将帅之际,今夜,他们必会率军突袭。”

    黄霄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侯爷是故意放他前去报信?”

    以图……引蛇出洞,来个瓮中捉鳖?

    可惜,陈骞已迫不及待走马上任,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招架。

    李振又毒发卧床,就算得了解药,短时间内恐怕难有好转。

    侯爷亦身染剧毒,也不知他如何撑到现在!

    这般局面,怎么看都是一步险招啊!

    夜君慎凝眉看一眼面前之人,沉声吩咐,“你最好速去传信。”

    才说罢,忽觉喉中血腥弥漫,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侯爷!”

    众人焦急上前,无不担忧。

    黄霄见此,再不敢耽搁,当即抱拳道:“属下必不辱命。”

    *

    漆黑的夜幕下,点点星火徐徐扩散,似有冲天之势。

    一抹黑影抱臂立于廊庑下,冷冷看着眼前一切。直到有人赶来,他方回身瞧一眼叫大火吞噬的宅院,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来人,救火。”

    “快救火!”

    程伯率人赶至后院灭火,不料取水时迎面撞上一人坚实的铠甲,霎时惊呼出声,

    “侯爷!”

    他怔了怔,匆忙回禀道:“贼人夜半纵火,待发觉时火势已经失控,属下尽力了。”

    夜君慎听闻南苑走水,便知纵火之人泰半是冲着他来的。策马赶来便见原本宽敞的宅院已叫大火吞噬,霎时心底生凉。

    几步上前,抬手夺过一人手中的水盆便将自己兜头浇个湿透。

    程伯察觉到他的意图,慌忙拦阻,“侯爷,情势危急,您不可以身犯险。”

    然终究没能将人拦住。

    混乱的屋宇内,梁柱坍塌,烟雾弥漫。

    赵念曦在一阵呼唤声中陡然惊醒。浓密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还有一股炽热的气流在身旁涌动。

    轻咳两声,她虚弱喃喃,“这里……”

    忽然,一高俊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径直揽起二人便往外冲出。

    直到看见漫天繁星,呼吸到清凉的气息,才终于体会到劫后余生的感觉。

    瞥一眼怀中昏睡的幼童,赵念曦挣扎着跪坐起来。颤抖的指触一触幼童鼻尖,她喃喃着,却发不出声音。

    “唤大夫。”

    夜君慎打量一眼二人,欺身上前查验幼童伤势。

    赵念曦忽然抬眸,冷锐的目光里暗含怨恨。双手陡然掐住面前之人脖颈,因为用力,五指骨节分明。

    她冷冷道:“背信弃义之人,我见得多了。你是最无耻的一个。”

    可惜,哪怕使出浑身气力于那人而言也不过挠痒一般。

    夜君慎轻嗤一声,五指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反扭至身后。

    他拧着眉,冷声道:“此事,与我无关。”

    呵!

    狡辩!

    赵念曦只觉浑身怒气上涌,可惜双手受制,无计可施之下忽欺身上前,一口咬住对方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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