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清楚!”

    暖热的气息喷薄在面上,赵念曦避无可避,抬眸迎上那人冷厉的目光,心中微微一颤。

    若回话不能叫他满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车轮轧轧之声徐徐靠近,面前之人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赵念曦抿了抿唇,不愿纠缠下去,微叹一声耐着性子解释:“发钗上的毒,并不足以致命;那份药方,也无不妥。侯爷若不信,可遣人查验。”

    “嗯。”

    夜君慎抿唇听着,神色却已缓和许多。

    门外,稳沉的脚步缓缓停下,有人再次扬声请示,“侯爷,卫大人到了。”

    冷沉的眸光掠过洞开的半扇屋门,夜君慎垂下眼眸,低声道:“随我来。”

    绕过堆满公文的紫檀长案,行至偏厅,他抬手招来一人,沉声吩咐,“传膳罢。”

    清冷的目光瞥一眼赵念曦怔忪的模样,随即返回一墙之隔的另一面处置公务。

    底下人陆续送了膳食进来,一盘盘菜肴很快摆满了桌案。荔枝肉酥香,羊肉羹鲜美,还有豆腐杨花等小菜,都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赵姑娘慢用。”

    侍从摆好碗筷,悄声退下。

    赵念曦回过神,只觉心口闷闷的。

    她只是来……处理要事,并无他意。待此事一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道,再无交集。

    思及此,阖目轻舒一口气。

    “侯爷……”

    忽然,自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此次出行虽是下官提议,但底下人明知危险却不加以阻拦,分明就是故意害我。

    “再者,下官坠下山洼,他们救护不及,足足耗了三四个时辰才派人营救,若非下官命不该绝,恐怕早已见了阎王。还请侯爷为下官做主啊!”

    赵念曦凝眉抬头,隔着屏风,隐约见一身形臃肿的男子正举袖抹泪。瞥一眼轮椅上那双缠裹得不能动弹的腿,心道,这双腿若好不了,连仕途都要受累。莫怪人如此焦急!

    这样大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没个结果,夜君慎更无暇顾她了。于是,按下心绪,低头用饭。

    筷箸轻触碗沿,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夜君慎斜倚在案前,闻声忽勾了勾唇,接着转眸看向卫忠,“本侯会奏明圣上,卫大人视察城门防务,不巧遇到敌军偷袭。大人不顾安危英勇抗敌,却不慎坠马折了腿,并请圣上嘉奖卫大人忠勇护国之功。”

    “这……”

    卫忠懵然抬头,有些猝不及防。

    原想着,若定远侯坐视不理,他也无计可施,哪怕有命回京状告定远侯也捞不着什么好处,是以只得委屈哭诉,以博同情。

    没想到,竟得了这番承诺。

    这护国之功可比惩治几个小卒划算多了。他抿了抿唇,却未压住嘴角的笑意,索性也不管了,眉眼皱起笑着拱手道,“侯爷英明。”

    “至于卫大人的腿……”

    夜君慎抬首看向门前护卫,一人立即回道,“侯爷,李大夫已等候多时了。”

    夜君慎微微颔首,“让他进来。”

    接着,便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领着侍从进来,小心翼翼上前行礼,“侯爷,您的药好了。”

    说着,抬手示意侍从上前。

    浓郁的苦涩滋味窜入鼻端,卫忠皱了皱眉,立即屏住呼吸,而后便见夜君慎抬手接过侍从手中的药碗,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似习以为常。

    怔了怔,忙摆出一副颇为愧疚的姿态惶恐道:“下官罪过,早知侯爷有伤在身,便不来叨扰了,还请侯爷见谅。”

    “无碍。”

    夜君慎放下药碗,随手取了帕子擦拭唇角,一面客套道,“他日大人回京,还望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卫忠立即点头应下,“那是那是。”

    “还有……”似想起什么,夜君慎这才看向候在一旁的李茂荣,“卫大人的伤,您老可有办法?”

    李茂荣打量一眼卫忠动弹不得的双腿,顿了顿捻须摇头,“老朽上了年纪,眼也花了,手也抖了,怕是……不中用了。”

    说罢,忽又上前禀道:“不过……您下令寻找‘神医’一事已有了消息,或可请此位高人瞧一瞧。”

    “嗯。”

    夜君慎轻扫一眼卫忠满含笑意的脸,随即淡声道,“本侯旧伤未愈,便先试一试此人底细,若真有过人之处,也请他替卫大人瞧一瞧,大人意下如何?”

    卫忠自是没有异议,连声应“好”。

    又寒暄一番,待送走了人,李茂荣抚着长须,忽沉吟道:“侯爷,你猜揭榜的人,是谁?”

    夜君慎最不喜人拐弯抹角,抬手捏一捏眉心,不悦,“有话直说。”

    李茂荣毫不介意,笑一笑接着道:“说起来,侯爷必定听过他的名号。”

    上前一步,又道:“他就是建元二十三年的状元,张世泽。”

    夜君慎闻言,倏然抬眸。

    “你是说……南阳张氏?”

    “没错。”李茂荣微微颔首,喟然一叹。

    当年,前丞相张霆钧推举革新得罪世家,百官群起而攻。一时间,弹劾张霆钧贪污受贿、徇私渎职的奏折堆满御案。

    为平众怒,先帝将其革职下狱。

    其子张世泽为父求情无果,上疏斥责先帝沉迷女色,不理朝政;大肆营建,不顾百姓疾苦;听信奸人之言,污蔑忠臣良将……

    先帝盛怒之下,命人去其衣,赐廷杖三十。

    不久,因“罪证确凿”,张霆钧被斩,家族男女,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

    而张世泽因廷杖落下残疾,幸免于难。

    多年后,张霆钧虽沉冤得雪,然族人死的死,亡的亡,南阳张氏早不复当年鼎盛之态。

    “先生病重之时被人送至百草堂,我奉师尊之命照看,是以熟识。”

    李茂荣说着,不无感慨道,“状元之身,果真不似我等凡人。先生仅用两年便已尽得师父真传,而今医术绝不在师尊之下。我等俗人,实在望尘莫及。”

    夜君慎凝眉听着,面上不觉添了几分敬重。

    顿了顿,转头吩咐李茂荣,“既如此,劳烦您老暂且招待着,再令人备些酒菜,等我料理完手上的事便过来。”

    说罢,转头捡起案上的公文。

    李茂荣应一声“是”,转身退下。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只偶有一两声细微的书页摩擦声。

    料想夜君慎已处置完事务,赵念曦悄声放下碗筷,用茶汤漱了口,净手后便捧了一盏热茶小口嘬着,静静等人主动寻过来。

    谁知,热茶去了大半,却仍不见那人影子。

    罢了,终究是她先按捺不住。微叹一声,放下茶盏,径自起身。穿过长屏,见夜君慎仍旧斜倚在案前,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见了她出来,他一面把玩着手中玉佩,闲闲道:“吃好了?”

    赵念曦微微点头,接着便见夜君慎缓缓起身,魁伟的身影几步便到了跟前,“往后,你要见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说着,拎起玉佩递至赵念曦面前。

    是一枚衔首怒目的龙形佩,通体雪白,温润细腻。

    赵念曦只撇了一眼,轻轻垂眸,“无功不受禄,侯爷自己留着罢。”

    “不是说有事见我?怎知没有下一次。”

    夜君慎勾了勾唇,不由分说将玉佩塞进赵念曦手中,“至于王享……”

    抿唇微哼一声,回绝,“有什么话,我派人去问。”

    这是,不让见的意思了!

    赵念曦瞧一眼掌心之物,心中恼恨却又无计可施。咬了咬唇,暗嗤一声,“言而无信!”

    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夜君慎不满了。凝眉再进一步,冷峻的目光在苍白的面颊上逡巡片刻,他道:“世人只骂我暴戾不仁,还从无人道我失信!”

    那是!

    有此心之人早已命丧黄泉,如何对峙!

    赵念曦暗嗤一声,顷刻,下颌叫粗粝的指腹抬起。被迫迎上那双冷厉的眼眸,只听他循循善诱,“有异议直说,有不满也可以提。憋在心里,不难受么?”

    下颌的钳制极为不适,陡然温和的语气也让赵念曦猝不及防。凝眉偏了偏头,却未摆脱那人桎梏,心中不悦,忽然张口。

    夜君慎率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收了手。

    瞥一眼面前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模样,他转了转拇指上白腻的玉扳指,轻笑,“不是不答应你,只是,场面血腥,你确定要见?”

    赵念曦咬着唇,目光冷冽。

    良久无话,夜君慎暗叹一声,抬手招来一名护卫,“把王享带过来。”

    而后不忘叮嘱,“处理干净些。”

    “是。”

    那护卫恭敬应下,又抱拳道,“李大夫派人来过,打听侯爷何时有空。”

    “嗯。”

    夜君慎微微颔首,“知道了。”

    那护卫转身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人来,不过,是抬进来的。

    担架轻置于堂下,赵念曦瞥一眼青灰色褥子下那张惨白羸弱的脸,虽做了准备,却仍不免心惊。

    这个样子,大抵是难以问出什么了。

    凝眉看向上首,她淡声道:“侯爷请回避。”

    夜君慎捧了盏茶,他也好奇赵念曦究竟有什么事要问王享,正欲细听呢不料遭了冷待,撇着浮沫的手一顿,他冷冷一笑,“怎么?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赵念曦微微皱眉,瞥一眼左右,吩咐,“下去。”

    左右几人抬眸瞧一眼上首,见夜君慎无话,一时面面相觑。

    夜君慎抿了抿唇,抬手挥退几人而后放下茶盏,“他们可以走,我必须留下。”

    赵念曦闻言,不由轻笑,“他能不能说话还未可知,侯爷又何必执着。”

    夜君慎凝眉想了想,也是。日后,待人好转,他照样能问出来。

    于是,厚重的屋门“吱呀”一声合上。

    烛火燃起,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声。赵念曦取了一粒香丸在火上引燃,霎时,异香扑鼻。打开随身的银香囊,而后放入其中,淡薄的青烟从镂空的牡丹纹里飘散出来,又渐渐湮没在茫茫黑暗中,只余一缕清甜的奇香在空中回荡。

    细微的银铃叮当声响起,不多时,担架上虚弱无比的人缓缓睁开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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