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火,姑苏夜泊。画舫上传来阵阵叮叮咚咚,妙音悦耳。白又双闭着眼听着琵琶小曲,手指胡乱地敲击着桌面,幸好琴师见过大场面,镇定自若,直接无视她的存在,否则肯定会被她的节奏带偏了。

    “停!”白又双一挥手,“不要再弹奏这些莺莺燕燕的曲子了,弯弯绕绕的不痛快。来一首荡气回肠的《霸王出塞》!”

    黎妙年放下琵琶,淡淡地说:“抱歉,我只听说过《霸王卸甲》,《昭君出塞》,不曾听过《霸王出塞》。”

    白又双挑眉,“哦?你不是江南最顶级的琴师么?这么有名的曲子都不会?”

    黎妙年抚着象牙做的琴轴,像是对待情人一般温柔,出口却冷冰冰的,“白姑娘谬赞了。现在顶级琴师是苏蠡,我只是个退隐的闲人。我不会。”

    “那好吧,不会就不会吧。换那首,四面楚歌,还是八面来风的,这你总会了吧?”

    黎妙年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嘴角,“我只会《十面埋伏》。”

    “啊,对对对,就这个!快!奏起来!”

    年轻的琴师似乎瞬间苍老,就当是爷爷宠着不懂事的孙女吧。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拨动起琴弦。随着他的手指翻飞,列营、点将、排阵、埋伏、小战、大战、项王败阵、乌江自刎、众军奏凯、诸将争功和得胜回营,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似乎就在眼前上演,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令白又双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一曲终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白姑娘?”见对方好久不说话,黎妙年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要不是看在申屠宫主的面子上,他才不会受这份罪呢。这个姑娘举止粗鲁、俗气不堪,又胸无点墨、不通音律,虽然没有怎么为难他,但一想到这样的女子竟然是申屠宫主的未婚妻,他心里就替申屠宫主感到憋屈。这么大的江湖,竟然找不到一个知心知意的伴侣,纵使良辰美景、傲视群雄又有何意趣?

    “啊?啊。”白又双眨了眨眼,恍恍然站起来,朝着黎妙年拱手作揖,“多谢。”

    这下子轮到黎妙年莫名其妙了。眼前之人仍然是又长又粗的可笑眉毛,令人印象深刻到都不愿再仔细看第二眼,可是刚刚她那个神态,跟之前的轻浮放荡相比,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种姑且称之为“深情”的东西,使她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想到这里,黎妙年自嘲地笑笑,果然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么。

    白又双转身走出了画舫,跳上湖岸,只觉一阵怅然若失、久久惋惜,有什么深刻沉重的东西萦绕心头,难以陈诉。

    满月初升挂在天边,来自往日的星辉也在闪烁,微弱的光却没有一丝热度,清冷明晰,遥远飘渺。像是她曾经看到过的某人的哭泣,一滴明亮的眼泪。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呢?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或许只是在梦中。

    嘎嘎嘎,咕咕咕,湖边的鹧鸪与自己的肚子共同协奏着,大概,人在饥饿的时候,更容易多愁善感吧。她想吃小烤鸡了。

    要说姑苏城内哪家小烤鸡最好吃,那肯定是醉仙楼,故此不管何时,店内都是宾客盈门。

    不过,作为新晋的江南一霸,青鸾宫宫主夫人,虽是未来的,但是也足够白又双每次到醉仙楼都能有席位,不仅如此,还是三楼临江的雅间。

    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看着明明是后来的一个女子就被小二点头哈腰地迎进门,石小桃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这谁啊?明明才来的,凭什么比我们先进去啊!”

    “小桃,别乱说话。这里是姑苏,不比咱们家里,不要惹事。”一旁的石小柳提醒道。

    “大哥,你也太弱了吧。说好了要来吃饭的,你就让揽蓝姐这么站着啊?”石小桃不满道,她大哥真是白白长这么壮实了。

    “小桃!”石小柳对妹妹的口无遮拦实在是无奈,稍微缓和了一下面色,对高揽蓝抱歉一笑,“揽蓝,抱歉啊,要不我们换家店吧?”

    “该说抱歉的是我,本想着尽下地主之谊给你们给你们推荐一下的,结果经验不足没有订位,还让你们白等一场。”高揽蓝温柔的声音缓解了石小柳的尴尬,他心里再次感叹,如此善解人意的美人,还是他的未婚妻子,上天待他不薄啊。

    刚走到楼梯口的白又双听到了这些对话,折身返回,扫过三人,最后对着高揽蓝说到:“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一起入雅间,当然,你的两位朋友,也可以一起。”

    “假惺惺!谁稀罕!”石小桃翻了个白眼。

    “小桃!”石小柳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但是他知道小妹娇蛮惯了,不会听他的话,只好对着白又双连连拱手,“小妹年幼不懂事。多谢姑娘的好意。我们……”他说着看向高揽蓝。

    “如此,就谢过姑娘了。”高揽蓝大方一笑,承下了这份邀请。

    因为沾了白又双的光,高揽蓝和石小柳在席间也客客气气地跟她聊了几句,互相介绍了自己的名姓,萍水相逢,点到为止。就是石小桃一直扭头看着窗外,像是赌气似的,只喝茶,一口菜都不吃。

    白又双毫不在意,三下五除二吃完小烤鸡,就走了。

    石小桃跳起来,“大哥!她不会是要让我们付钱吧?”

    “小桃,白姑娘是好心想把席位让给我们,我们回请她一顿饭,也算是礼尚往来。”石小柳一边说着一边给高揽蓝夹菜。

    “这三楼雅间清幽,风景着实不错,我也是第一次来。”高揽蓝看着窗外,不禁感叹一番。

    石小柳也心情大好,“我就知道,你推荐的肯定不会错!这醉仙楼不仅风景一绝,太湖三白也是美味异常,是我从未吃过的菜式。”

    石小桃捏起筷子在几个碗盘里戳了戳,嗤笑一声,“这小鱼小虾的,有什么好吃的。”一抬头看到自家大哥皱着眉,她脸色一变,巧笑道:“揽蓝姐,等我们回到川沙堡,我烤大鱼大虾给你吃!”

    “听着就很不错,那就先谢谢小桃妹妹了。”高揽蓝说道。

    打算结账离开的时候,被掌柜告知,他们的费用已经记在白又双的账上了。石小桃撇撇嘴,不说话。石小柳很是高兴,觉得这世上真是好人多啊。

    三人来到湖边赏月,远处渔舟唱晚,近处水波粼粼,一艘艘画舫美轮美奂,有一艘画舫尤其豪华,传来悠扬的琴声,一听就是很贵的那种琴和琴师,不仅石小柳他们,很多过路人都不自觉地驻足静听。

    一曲结束,石小柳向路人打听那艘画舫,被告知那是曾经的一流琴师黎妙年在弹奏。

    石小柳知道高揽蓝也是爱好音律之人,遂走向画舫,有个侍从模样的人站在船头。“这位小哥,敢问船上是否是黎妙年黎先生?”

    “正是。”

    “太好了!我等久仰黎先生大名,想向先生请教一二,是否可以帮忙通传一声?”

    “不行啊!我们公子今天有约了,不见其他客人。”小李摆摆手。

    石小桃通过珠帘往里面看去,只看到一个人影。“我看明明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船内么!这么大架子,莫不是长相丑陋不能见人?”

    “小桃,不得无礼。”

    “那你们走吧。”小李也懒得多说。今天他跟公子出来游湖,从他站到这里起,都打发了十几波人了,结果碰到那个怪女子,简直是倒霉到家了。

    这时,一道火红人影翩然落在甲板上,喊了声,“小李,来,给你们带了半桥酒酿和几样果脯点心。”

    小李唯唯诺诺地接过食盒和陶罐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哎哟!姑娘有心了,都是我家公子喜欢的!”

    “别客气。”白又双豪爽一挥手,转身就跟岸上三人打了个照面,“诶?是你们?”

    明月高升,水鸟飞过,湖面澄澈,乐声暂歇。

    “又是托姑娘的福,我们才有幸与黎先生见一面。”石小柳拱手作揖道。

    “早就听说过黎先生的大名,可惜一直未能得见。后又听说他退隐了,实在惋惜。没有想到,今日竟然得以向先生请教一二,真的多谢白姑娘。”高揽蓝说着,也盈盈一拜。

    白又双耐心地等他们把道谢的话说完,才摆摆手,“就不必这么客气啦!后会有期!”

    “白姑娘请留步!”石小柳出声道。

    “嗯?”白又双转头看他,只见石小柳先看了眼高揽蓝,才开口道:“下月十二日,我们,川沙堡有一场春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拨冗前来,也好给我们一个表示谢意的机会。”

    “哦?川沙堡?在哪里?”白又双眼睛一亮。

    “就在扬州城茱萸湾东郊。敢问白姑娘家在何处,我好派人送上请帖。”

    “哦,不用,我现在流浪呢,到时候我直接过去吧。对了,是什么样的宴会?”

    “就是普通的春日宴饮,也是,我跟揽蓝的订婚宴。”石小柳羞涩一笑。

    “啊!恭喜恭喜啊!”白又双拱拱手,而后补充了一句:“这样,我把黎琴师也带去,给你们助兴,怎么样?”

    石小柳看向高揽蓝,她也一副惊喜的模样。

    “若是黎先生愿意同来,那可真是我们的荣幸啊!”

    “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是送请帖,就送到醉仙楼吧,我会收到的。”

    “那我们就恭候白姑娘和黎先生的大驾了!”

    “好!”白又双爽朗一笑,飞身而走。

    阿嚏!黎妙年摸出手绢擦着鼻子。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做了人情,只当是更深露重,画舫漏风,着凉了而已。

    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坐在大船的舱内了。

    看着白又双那黑漆漆毛绒绒的后脑勺,忍了又忍,黎妙年还是开口道:“白姑娘,我有个问题。”

    “黎先生别害羞,直接问吧。”白又双扬起脖颈灌下一杯茶水,抹了抹嘴,视线才从窗外转回。

    “……”黎妙年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敢问姑娘,你有其他朋友吗?”

    “有啊!”白又双点点头。

    “那为何不让他们陪你去呢?”

    “他们都离开了。”

    “……那为何不去结交新的朋友呢?”

    “因为年纪越大,越不想去交新朋友。还要从头再交代一遍自己的人生,忒麻烦!”白又双耸耸肩。

    “……姑娘看起来,还很年轻。”

    “是吧,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的心,其实已经老得跟菜梆子一样了。”

    黎妙年扯了扯嘴角,“姑娘真会说笑。”

    “笑一笑十年少。如果我多笑几次,寿命也少个几年就好了。”

    “呵!世人不都是希望自己长寿的么?”

    白又双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说到长寿,我曾见过一株三百年的相思树。”

    “三百年?真是难得啊!”黎妙年不明所以,但是长久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就会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是啊。可是我见到那棵树的时候,它已经化为焦土了。即使那样,还是有很多很多人慕名前往,只为了在树下许个生生世世不分离的愿望。”

    “有情之人,自是不想分离的。”

    “如果我是那棵树,听到人们的愿望,只会在心里发笑。”

    “哦?为何?”

    “三百年的大树,它见到最多的,恐怕就是离别了吧。”白又双展颜一笑。

    哗啦啦——大雨倾盆,凄怆江潭,黎妙年愣在原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白又双耸耸肩,“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我敬先生一杯!”

    黎妙年跟着举起杯子灌下喉咙,被冷透的液体一激,才反应过来,他们喝的是茶水,可是,为什么他会有头晕目眩、魂不守舍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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