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洪舜其将小碗放到了桌案前。

    “子昌啊,送药这种小事,交给仆人就行。”洪饮泉放下毛笔,拢了拢外袍,微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的长相跟堂兄年轻时如出一辙。他来到洪家庄也有三年了,庄里上下的事务越发熟悉,是个聪明的孩子。

    “叔叔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正准备来汇报。路过后厨时,见汤药已经熬好,而大家都在忙着一时也抽不出人手,我怕汤药凉了,就顺手一并送来,不麻烦的。”

    “嗯,你能体恤别人,这一点很好。不过么,洪家庄上下几百人,各司其事,赏罚分明,才能稳固安定。你也不能太好说话,不然就会被下面的人骑到头上去。这人善被人欺呐,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是,侄儿记住了。”

    “昨日叶贤弟带来几位友人,听说其中一位曾是顶级的琴师,还是从探春城来的。你请他去花厅等候,我想见一见。对了,像这样名满江湖的人,哪怕只是个艺伶,也要有礼相待,才能彰显自己的德行,懂吗?”

    “是,侄儿这就去。”

    洪舜其来到客院,远远地看到小亭子里有两人在说说笑笑。那位白白净净的年轻琴师随意地拨动着琴弦,另一位高大挺拔的男子朗声说笑着。没来由的,洪舜其觉得那俩人的关系必定不一般,心下顿生厌恶。

    “黎先生。”洪舜其作了一揖,“我叔叔有请。”

    宫甫君背着琴,跟在黎妙年身后,打量着走在最前头的洪舜其,直觉告诉他,这人对黎妙年有恶意。

    不过更令人奇怪的是庄主洪饮泉的态度。他直直盯着黎妙年看了好久才问出一句:“黎先生,年方几何?”

    “二十有四。”

    “啊!真真是,年轻有为啊!”

    “承蒙庄主谬赞。”

    “那,你的父母姓甚明谁,是否健在?哦哦,黎先生不要见怪,我就是觉得你的相貌很像一位故人。”

    “有劳庄主问起,我自小跟着师傅学艺,没有见过父母,对他们的事情也一无所知。师傅说她是在探春城捡到我的。”黎妙年心下觉得怪异,但还是有礼地回道。也许这位庄主曾见过自己的父母也说不定。他小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去找自己的父母,但是慢慢地,这种想法也就淡了。

    “你的师傅?叫什么名字?”

    “她原也是一位琴师,人称黎娘子。七年前已经故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洪饮泉悠悠叹了口气,可能是他想多了,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本就不少。

    又是一阵沉默,洪舜其忍不住开口道:“叔叔,龙舟赛就要开始了,车马皆已经准备好,不如现在启程吧?”

    “哦哦哦,好。”洪饮泉应了一声,转而看向黎妙年,“这湖州的龙舟赛很是精彩,我们每年也都会资助几艘龙舟参赛,黎先生几位一道同去看看,可好?”

    河边人声鼎沸,彩旗飘扬。洪家庄所处的看台位置很好,视野开阔。远远望去,一艘艘色彩鲜艳的龙舟整齐排列。?

    白又双剥开一个小巧的粽子,白白糯糯,就递给旁边的黎妙年。另一边的宫甫君眼疾手快地捏起一个粽子撕掉粽子叶,是酱油蛋黄的,也递给黎妙年。

    一白一赤两个小粽子放在眼前,黎妙年不带犹豫就接过白的那个,向白又双道声谢后小口小口吃着。宫甫君呵呵一笑,把手里的粽子直接塞入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白又双心里好笑,“我说宫大哥,都这么长时间了,黎先生的口味你怎么还没有弄明白呀!”

    “谁说我不明白,我就是觉得他太瘦了,不能惯着他这么挑食下去。”

    黎妙年翻起眼皮看他一眼,从盘子里随意挑了一个朝他脸上一扔。宫甫君接住粽子暗器,三两下扯掉叶子,眼睛都亮了,“哈!是红豆!黎先生的心意我收到了!”

    黎妙年一噎,想把粽子拿回来,省得他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只见宫甫君一个旋身,立时离座三尺远,笑呵呵地把粽子塞进嘴里,边嚼边糊乱说着,“都说红豆最相思,唔——好听又好吃!”

    黎妙年懒得理他,转而等着赛龙舟。

    宫甫君凑过来,似乎想在黎妙年的面无表情上看出花来。“黎先生喜欢龙舟赛?”

    “还行吧,挺热闹的。”黎妙年随口应了句。

    宫甫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为了博黎先生一笑,我今日就豁出去了。”说罢,他两步走到洪庄主面前说了什么,而后转身跳下,几个纵跃后直接落到远处一艘待发的龙舟上,引得众人阵阵惊呼。

    宫甫君站到船尾,一扬手脱掉上衣,浑身的肌肉在阳光下闪耀着,似被重锤锻造而成一样结实纠结。

    “咦!宫大哥怎么在船尾?”白又双不明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看龙舟赛。

    “他所在的是舵手的位置。一艘龙舟上,舵手需要绝对的体力和精力,除了要能够跟上龙舟的竞速节奏迅速修正方向,也要随时应对突发情况,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位置。”黎妙年解释着。

    白又双拍手叫好,“不愧是宫大哥!”

    随着一声锣响,龙舟像离弦的箭一样飞驰而出。锣鼓喧天,红旗迎风,龙舟破浪,划手的吆喝响彻云霄,岸上呼声沸反盈天。

    白又双激动得站起身,黎妙年也备受感染,眼睛紧紧盯着某艘龙舟。很快,挂着洪家旗幡的龙舟脱颖而出,遥遥领先,直冲终点——赢了!

    那边龙舟上的众人拥在一起互相庆贺,这边看台上的洪家庄人也是大笑着叫好,听起来这是洪家的龙舟第一次赢得比赛。连洪庄主都红光满面,一连声地说着要重赏!

    龙舟上的宫甫君远远地朝这边挥着手,黎妙年也抬起手摇了摇。宫甫君看到了他的回应,越发来劲,挥得更猛,就像要飞起来一样。黎妙年一时无语,赶紧收手返身坐回了位置上。

    白又双看到俩人的互动,心中好笑。此时天光朗朗,沸沸扬扬,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又想起了钟问策。周遭热闹非凡,她觉得有点儿孤单,想见到钟问策的心情竟是毫无章法、劈头盖脸地涌来。

    “哈!我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过了。”宫甫君突然出现,笑得白牙晃眼,“黎先生,你高不高兴?”

    “嗯嗯,高兴高兴。”黎妙年看宫甫君一脸汗津津的模样,很怕下一刻汗水就甩到自己身上,遂从怀里掏出手帕扔给他。

    宫甫君怕他会反悔一样赶紧接住,嘿嘿笑着。“送我的吗?”

    “啊对对对。”正好那块帕子黎妙年也不想要了。

    “这多不好意思啊!又是红豆,又是手帕的。”某人似乎很羞涩的样子。

    “那我还是扔了吧。”黎妙年简直无语了,作势就要抢回来。

    宫甫君一扬手,利用身高马大的优势,让黎妙年踮起脚尖也够不到。

    看着两人闹得正欢,白又双心中松快不少。河面由银光渐渐泛起金黄,龙舟比赛结束了,周遭都是欢声笑语。可能是思念太甚,她听到有人提起“扬州”“洄溯阁”“被查封”等字句,刚刚放松的心神又紧张起来。

    正当她的脑子里在快速盘算着要不要马上去打听具体消息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河对岸闪过。她眨眨眼,那抹身影就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彻底得让她觉得是自己是做了个梦。

    没来由的,她突觉一阵心慌。

    “白姑娘,你怎么了?”黎妙年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对劲。

    “啊?啊。没事,就是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白又双努力咧开嘴笑着说道。

    “管家说待会儿去那边的园子用晚膳。”黎妙年伸手指向岸边。

    “哦,好啊。”

    由于心里记挂着之前听到的那些消息,不知道钟问策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白又双借口从席中抽身而退,说是去看看夜景,实则悄悄给青鸾宫的人发了密信。

    沿着河岸边走过,水面如同黑色的绸缎,点缀着彩色宝珠一样的灯火。如果说人生是一条长河,在亲人离开后,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经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就像是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不引起任何浪花,不带走一颗沙粒,与世沉浮,直至沉没,就这样过一生也无不可。可是竟然让她遇到了他,命运的轨迹突然变了,如果真的有命运的话,不论是阳光的温煦,还是黑夜的幽深,她觉得都可以应对。

    自从确认过自己的心意,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了。可是她反而看到过他的躲闪回避、他的忐忑不安、他的如履薄冰。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的身世来历。她突然不想做白又双了,她想变回桑兔,不,也不是桑兔,就是她自己,可以跟他同站太阳下,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与他并肩而立。

    晚风中带着潮湿土味,一辆香风马车驶过,她百无聊赖地追随着马车来到巷尾,停在一个名叫庭月小筑的园子门口。一个着粉色散花纱衣的妖娆身影从马车上下来,抚过自己的鬓发和裙摆,不怕冷似的把肩头的薄纱又扯开了一点儿,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步入,是万通山庄的江大小姐。

    桑兔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毕竟是钟问策曾经的“相好”,情绪无法归类,暂时叫做“好奇”吧。

    绕过几处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江明蝉看到清幽的池馆水廊边站着的那人,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儿紧张起来,对身边的侍女说道:“我这发髻可还正?”

    星儿仔细看了看,“发髻很正,妆容无暇,簪子也没有歪,小姐今日依然美得很。别说男子了,就连女子看了都要惊叹一声神女下凡的。”

    江明蝉笑起来,“还是不行了,跟十八岁相比,到底是老了。”

    “如果小姐要跟以前的自己比年轻,那自然是比不了的。不过么,要我说啊,小姐的聪慧和能力比起当年那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唯有英明睿智的男子才会懂得欣赏。其他粗鄙莽夫的看法谁在乎呀,他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呵呵,就你会说。好了,你候着吧,我不叫你别过来。”

    “是。”星儿垂首应了声。看小姐不同于往日的游刃有余,竟然破天荒地担心起自己的相貌来,星儿就非常想知道今夜是谁那么幸运。刚刚瞄到一眼,从背影看,那人的发色似乎比夜色都浅淡一些,难道是个老者?不对不对。自己来到万通山庄一年光景,已经见过无数的年轻的富家公子向小姐献殷勤,她怎么可能倾心一个老男人?再看那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灰绿长袍,身长如玉竹,腰板儿挺直,清瘦却不孱弱,或许是有点儿年纪,但是又不太老,大概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

    星儿偷偷往前跟了几步,藏到一块假山石后远远地看着。只见小姐走向那人,那人回过头来,灯火映照中,出现的是一张令人惊叹的面容。她简直无法形容那张脸的漂亮程度,其中还有很多超出了外貌的东西,但她说不出来,唯有倒吸一口凉气。

    直到两人进入了内室,星儿才脱口而出:“妈耶!”

    “好看吧?”

    “嗯,好看。好看得我都说不出话了。”星儿下意识回应道。而后反应过来身边有人,刚要转头,就感觉肩颈一麻,顺着假山跌坐在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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