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拂,黑云卷边。钟问策踏着夜色回到高家宅院,槎溪山庄的人已经将高家内外打扫干净,在沈桐风的指挥下正在准备灵堂。他转了一圈,却不见石小柳。

    钟问策找到石小柳的亲信石稚问道:“你家少堡主呢?”

    “下午还见到他呢,他让我们去周边打听情况,他自己好像也在到处问。”

    “他往哪边去了?”

    “不知道啊。”

    “大家都回来了么?问到什么情况没有?”

    “唔,好像都回来了,周边的街坊邻居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石稚,马上召集川沙堡众人去寻找你们少堡主。你留在此地等候消息,剩余的分为三人一组,以高家为中心,向各个方向去寻找。不管有没有找到人,天亮前都要回到这里。但凡发现异常,就去观前大街的洄溯阁草药铺找我,同时派人去官府报案。”

    “是!”见钟阁主一脸严肃,石稚不敢耽搁,转身就去招人。

    钟问策意识到一定有人在观察着高家附近的动向,姑苏商会的人这么快就集结成群并找上门来就是证明,也不排除身边有人通风报信的可能。他打马赶回了草药铺,召集洄溯阁剩余的人手同去寻找石小柳。

    目前看来,如果对方的目标的是石小柳,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杀害高家的幕后之人劫走了石小柳。既然他们原本是要将高家惨案嫁祸给川沙堡,哪怕中途计划被高揽蓝打乱,但是石小柳本人却出现在了这里,说不定他们劫走他是打算进行别的计划。而另一种情况,若是下手的是之前跑到川沙堡去欲杀石小柳的李旗岷同伙,那就比较糟糕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恰巧遇到了落单的石小柳,还是一路跟随而来。

    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石小柳,那反而好办了,至少石小柳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还未到子夜,石稚就找到了钟问策,说是有人将一纸信函裹着石头扔进了高家院子,待追出去时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信上说石小柳在他们手上,要川沙堡的人准备好一千两金,午时之前放到城西穹窿山山脚下的一处院子,然后就会把藏匿石小柳的位置告诉他们。只允许川沙堡的两个人来,若是发现官差的身影,就休想再见到石小柳。

    “这下怎么办呐?就算我现在赶回扬州,这一千两黄金也肯定来不及送到城西啊!要不我们先用别的东西代替一下?或者悄悄报官?”石稚都要哭了。

    “现在已经不能报官了,恐怕我们周边有他们的眼线。也不能用别的东西代替,若是被歹徒发现,少堡主性命难保。赎金不是问题,我马上让人去钱庄提领一千两黄金。这里不是扬州,眼下时间紧迫人手也不够,先照信中说的做吧。”

    黎明前,石稚同一名川沙堡的人赶着马车驶向城西,钟问策及洄溯阁的人骑马跟在后面。快到达歹徒指定地点时,钟问策让川沙堡的两人过去,并嘱咐他们注意观察四周环境。

    不到半个时辰,石稚他们回来了。

    “钟阁主,那里确实有个废弃的院子,我们把箱子放到了屋里,桌上放着一封信。”石稚把信交给钟问策,继续说道:“我已经看过了,信上说少堡主被关在城东阑月坊巷尾的民舍,我们赶紧过去吧?”

    “嗯,走。”

    马蹄声远去,三个脑袋从树丛里探出来。

    “大哥,他们走了,我们去拿钱吧。”

    “动作要快,还得赶回去。”

    *

    阳光正在缓慢地退出院子,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草药铺里的寂静。

    “钟阁主,我们被骗了,城东根本就没有什么阑月坊!我们在周边问了一圈,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连相似的都没有!”石稚已经哭出来了。

    钟问策却很镇定。歹徒费了这么多功夫又是跟踪又是监视,特地等到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姑苏动手,不可能只是为了一千两黄金的赎金。

    “那现在怎么办啊?对了,金子!要不我再去城西看看,也许还能发现什么!”

    “不必,我已经安排过了。”

    石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一人匆匆跑来。“阁主,我们循着含芎的味道找到了箱子,现就在城南宝岱街的一间民舍。我们的人已经守在附近了,暂时没有看到少堡主的身影。”

    “好,继续盯着。那个房子的主人是谁?”

    “正在查,不过旁边就是万通山庄的铺子。”

    “是嘛。”钟问策略感无奈。之前拜托青鸾宫帮忙盯了万通山庄一段时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次石小柳的事情中又出现了万通山庄的名字,再结合之前茱萸湾的事情,看来江明蝉没有听取他的建议,只是不知道这里面她又参与了多少。

    石稚听后大喜,“钟阁主,我也叫上几个人也去守着吧,不能只让洄溯阁的弟兄们辛苦。”

    钟问策点点头,“可以。高家宅院那边再留两个人等消息。”

    “明白。”

    石稚走后不久,又有洄溯阁的密探来报。“阁主,打听到近期有个叫蛊尾门的杀手组织接了一单生意,就在姑苏,目前只听说雇主给的佣金是黄金一千两。”

    “很好,继续查。”又是一千两金,这巧合真多啊。说到黄金,倒是提醒了钟问策,高揽青跟商会的人借了一大笔钱说是去做生意,三个月后就能连本带利还清。而之前在槎溪山庄胡清图的栽赃计划还得到了高揽虹的协助。难道说胡清图私运生铁的生意,明珉堂也有参与?这会是高家被灭门的原因吗?

    彩霞渐收,夕阳无踪。

    卫帏找到洄溯阁的草药铺,见众人行色匆匆往外走,他赶紧跟钟问策说道:“钟老弟,我收到消息说城北有个院子里发现一具尸体,听描述很像是川沙堡的石小柳。我刚才去了高家宅院,他们说你在这里,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好!”

    两人打马来到城北一条巷道后下马继续步行。钟问策跟着卫帏进入了一处破落屋舍。院子很大,四周安静异常,唯有夏虫鸣响,荒废了很多年。

    “卫捕头?”钟问策唤了一声,但是卫帏没有答话,埋头就往更里面走去。

    钟问策只好跟上,又穿过几个门廊,一直走到内院空旷处,所见之处草木凋敝,毫无生气。

    “卫都尉?”钟问策又唤了一声。

    卫帏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钟问策,“长公子,就到这里吧。”他的声音低沉,眸色晦暗,面容中有种熟悉的痛苦之色。

    “这里?卫都尉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停手吧,不要再查了,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你知道的,哪怕是一个陌生人遭遇如此横祸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更何况石小柳是我的朋友。”

    “不,我说的不是石小柳,我说的是天乩弩。不要再查下去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钟问策并不意外卫帏知道关于天乩弩的事情,甚至他有种直觉,今夜卫帏会帮忙解开困扰他很多年的猜疑。

    “所以你把我单独叫出来就是为了劝我停手的么?还是说你知道了些什么想来提醒我?”

    卫帏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转开头,慢悠悠地扫视了一圈周围,才开口道:“这里是我家旧宅,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跟小弟在这里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你知道的,我家本就是军户籍,到了年龄就要入伍。我很幸运,跟着的是大将军,而我小弟就......他被分配到了边关。”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家会变成这幅样子?因为我小弟不是死在战场上的。他那时才刚满十八岁,受不了戍边的辛苦,且他的上官总是欺负新人,所以他就偷逃出走了。后来他被抓回去接受军法处置,而那个狗上官用了重刑竟是将他活活打死。”说到这里卫帏,眼中似有泪光。

    钟问策轻轻一叹。

    卫帏继续说道:“我父母听说小弟身亡的消息,双双病倒后就那么去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幸得大将军仁厚,准许我回家处理后事,此等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戍边将士若是逃跑被抓后会受到三十军棍的处罚,在面上黥字,并且还会牵连三族。钟问策记得那个时候正是夏末初秋,滨海地区多飓风暴雨,大军正在修整中,并计划在入冬前一鼓作气击溃敌军主力部队。而卫都尉离开军营后就没有再回来,听说他被调任到了皇城的府衙。

    既然卫帏如今安然无恙,甚至平步青云一路坐到金刀捕头的位置,肯定是有人暗中伸出了援手,只不过这其中的代价一定不小。

    “既然你说我父亲对你有恩,那为何你又要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他们呢?当年你离开军营入了衙门也是他们安排的是吗?你为了卫家的名声和自己的前途甘愿为虎作伥,是这样吗?”

    “你怎么……”

    “是的,我已经猜到了。我第一次遇到屑金楼的伏击是在调查红莲浥露霜前往缇香山庄的途中。关于缇香山庄的消息,除了身边的人,我就只告诉了你。但我当时并没有怀疑你。第二次,我从相思山庄返回扬州的途中,不仅遭人陷害,还遇到了屑金楼的杀手危月燕。而第三次,就是我在辰勾城追踪女子失踪案时遇到船只爆炸。除了第一件事是你直接找到我,后面两件事情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都有跟当地的府衙和捕快接触过。而你,金刀捕头,府衙的关系网里估计有很多你的眼线吧。”

    “既然这样,你为何还会独自跟我前来,你不怕我害你么?”

    “你不会。况且他们暂时也不想让我死吧,毕竟钟离询要是横死异乡了,估计会很多人去找他们的麻烦。而且从之前几次遇袭就可以看出来了,他们只是想警告我,让我受伤受困、知难而退、不能再继续调查而已。今日你来找我,肯定是知道了他们又要对我下手,特意来提醒我的吧。”

    “是。你说的都对。昨日在这里遇到你,听你说屑金楼已经解散,我就知道他们会有下一步动作。而恰巧石小柳失踪,我想肯定也是他们动的手。”卫帏深深吐出一口气,走到他面前,“长公子,我时常感念当年在大将军麾下的日子,可我现在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已然身不由己。看在往日同袍同泽的份上,我能做的唯有提醒你一句,不要再查下去了。”

    “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吧。”

    “当年乘凰镇的假情报,是不是他们搞的鬼?”

    “你!你连这个都……”卫帏大惊。

    “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放不下。行军打仗期间偶尔也会有信息不准的情况,但是那次不一样,巧合太多了。”钟问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自己猜到和得到别人的证实,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落了地,同时拉扯并撕裂着他的身体。

    乘凰镇的那个假情报令先锋营遭到敌军的伏击,几乎全部覆灭。他的朋友、同袍,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那次惨败也让他心生怨恨、杯弓蛇影、一蹶不振,直至父亲去世前,他都没敢再披上那身银甲。

    然而,当钟问策再睁开眼睛时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似乎刚刚的泪意只是月亮从云层探出后划过他眼眸的短短一道光。

    卫帏眉头紧皱,“我听说了你在乘凰镇遭遇敌军围歼,而那个时候正是党争最紧张的阶段,几方力量对于作战方案有过争论,甚至还有人提出没有必要完全摧毁他们的大部队,只要赶出应泉、震慑住对方即可,也能省下很多军费为来年所用,但大将军的态度却很坚决。”

    “所以说,远在皇城里整天只知骄奢淫逸、尔虞我诈的那些人,为了在朝中争权夺势、结党营私,就罔顾应泉地区常年受到贼寇侵犯、烧杀抢掠、民不聊生的惨状,甚至还出卖军情、勾结外贼,不惜用数千将士的性命作为筹码来彰显自己有主宰生死之能,从而逼我父亲就范为他们所用?呵,他们也配!”父亲说过,他可以为国家而死,为百姓而死,但是绝不会成为党争之人手中的武器。

    然而,天高皇帝远,等先锋营惨败的消息传回朝堂上时,大家就会说是定海大将军刚愎自用、不听调遣、一意孤行才导致的战败。更甚者可以将他说成是妄自尊大,有功高震主之嫌。

    “长公子,听我句劝,你就别再查了。如今尘埃落定,他们已是手握大权,根系庞杂超出你的想象,你是斗不过他们的。既然你已经远离了朝堂,不如就在这江南好好修身养息吧。只要你停手,他们也不会再把你怎么样了。”

    “我知道了。多谢。”

    卫帏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道自己没有劝说成功。也罢,反正他也不想再为那些人做事了。时过境迁,亲近之人皆已去世,如今他孑然一身什么也不怕了。家族荣誉、个人前途、甚至金钱财富都无法弥补他心中的遗憾。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幸存者呢?

    风流云过,庭院沉默,哀鸣无声。

    卫帏率先开口道:“我去找你的时候看到几个人匆匆出门,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对,又收到一封歹徒的信函,说他们已经验过赎金,确认无误,把藏匿石小柳的真正位置告诉我们。洄溯阁的人已经赶过去了。”

    “我打听到一些事,他们应该是想引诱你过去。趁着还有时间,你赶快再召集些人手吧。”

    钟问策听懂了,卫帏已有“下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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