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绕林,叠云吐岭。留云谷笼罩在茫茫薄雾之中。

    木掌门的头七刚过,有好多江湖人士前来吊唁,流峡派借此机会举办掌门大会。

    虽说是掌门大会,却没有像前几个月那样披红挂彩,反而显得素净许多。

    还未开始,演武场里已经塞满了人,一片喧哗。有人感叹着一代英雄的陨落而痛惜不已,有人提到朱蛾大盗的恶行义愤填膺,有人说起铁宗帮的遭遇幸灾乐祸。这样一听,铁宗帮在江湖中的口碑也不怎么样啊。不过,更多的则是来凑热闹的看客,只对流峡派的新掌门感兴趣。

    江湖的传说就像大海的波浪,一层接一层,永远有新的水花。

    好多人在没有见过钟问策本人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他的“艳名”,以及不再是黄金万两,而是黄金一万零一两的身价。有人提到他被人包养,说神秘富豪送他一座黄金打造的温泉山庄,还说他身份隐秘、来历不明,且与朝廷贵胄亲近。江湖汉子有的鄙夷,也有的艳羡,更多的则是好奇。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传说中包养了钟问策的富豪,此刻就坐在台上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饮茶休憩。

    桑兔跟黎妙年他们被安排在主位附近,旁边就是流峡派的弟子区域,但是大多数人都是路过看了一眼,鲜少停下脚步上前来打招呼,对比之下,他们那个位置就显得异常冷清。

    虽说黎妙年在探春城很有名,但是在场的都是武林门派,不管是以琴师身份还是洪家庄庄主的身份都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没有人前来问好,反而从远处投来的探究的、好奇的、看笑话的眼神倒是不少。

    宫甫君么就更不要说了,大马金刀地坐在黎妙年旁边,故意板着脸,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而他本人也确实没有兴趣去结实一些无聊的只会嚼舌根的江湖汉子。再说了,若是众人知道他曾是一个顶级杀手组织的头领,哪怕只是短暂的几个月后屑金楼就在他的带领下彻底杳无踪迹了,也没有人想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结交一位杀手头领,这无异于是令江湖正道人士自打耳光的行为!

    至于桑兔自己,昨日是跟着洪家庄众人一起到达的留云谷,没有豪华的排场,也没有穿金戴银裹着面纱,外人都不知道她就是之前代表申屠宫主来观礼的青鸾宫的人,况且她还坐在俩人后面,在外人看来她只是洪家庄的一员,比无人问津的洪家庄更加没有存在感,而这也是钟问策特意安排的。

    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今日钟问策没有让她跟在身边,就像符大哥还有凌大哥那样跟着他,甚至连吴勉勉都一直跟着他们。不过,她并不想拿这种问题去烦扰他,因为他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

    此时此地,桑兔就像一个旁观者,处于喧嚣和寂寥的夹缝中。只不过,当钟问策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数越多,她就越是想见到他。明明昨日才见过,明明知道他就在不远处,也无法停止对他的渴求。这种心情很难形容,就像一滴水无法滋润干涸的万亩荒田,一杯水扑灭不了满车的干柴烈火,只会平白无故地越来越令人心痒难捱。想到这里,她没来由地一阵悲哀,呼吸也不自觉地沉重了几分,心中竟产生了一些疯狂的念头。她一惊,察觉到身体内有些许错乱的气息涌出,似乎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水淹火烧后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可能是归鸾修魂诀的副作用,隽骨叔叔有提醒她,要尽量避免情绪过于激动。而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大多数事情都不甚在意,唯有一个人令她难以抗拒。

    她只好自己泄洪、自己灭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制住这不寻常的欲望。

    自从恢复了记忆,她很多时候都感到自己跟钟问策之间的距离,一想起来就感到难过又无力。

    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跟这世界上的小花小草没有什么区别,世上的每个人都一样,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有的长在山上,有的长在水边,有的红一些,有的绿一些而已,形态各异。但是如今,她恍然意识到,原来千年人参和大白萝卜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若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好了,不用背着那些负重,不用这么辛苦,他们俩或许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一起把酒言欢、快意江湖,哪怕只是笑傲太湖也好啊。

    可是,若他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她还会被他吸引么?她心里的困惑他又能明白多少?他们又会有怎样的际遇?他还会对她产生像如今这般重要的意义么?

    他所有的天赋异禀皆是命运的馈赠,那么代价就是会比普通人要承担得更多、更重,所以说拥有天赋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一种天罚。

    突然,演武场内安静了下来,桑兔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烟光凝紫、青山幽静、潮湿又透亮的眼睛。她心里的大水潦潦、大火燎燎一下子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她不由自主地扬起笑脸回应着他。

    虽然钟问策很快就转开了视线,但是并不妨碍桑兔的眼神继续粘在他身上,怎么都看不够。他今天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头戴银冠,发带也是月白色的,随风荡漾,桑兔的心也跟着轻飘飘的。

    他开始说话了,但是桑兔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在一片杂乱混沌的颜色中,他就像一滴明亮绵软的眼泪,挂在她鲜红跃动的心上。

    “啧,口水流下来了!”宫甫君正想跟小兔妹子夸几句钟问策的美貌和气度,回头就看到她的痴呆相,一边感叹不愧是自家小妹,英雄所见略同,一边又有点儿嫌弃她没见过世面似的,丢自家的脸。

    桑兔赶紧摸摸嘴角,哪有口水?她回了宫甫君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转而继续看向钟问策,耳朵里听到他正好说到已经抓获朱蛾大盗的事情。

    “……那朱蛾大盗潜入洪家庄盗窃,被洪家庄内的高手发现并暗中跟踪到了他的老巢,还找到了各个帮派的遗失之物,而那朱蛾大盗情急之下已经畏罪自杀……”钟问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等众人喧哗声平息后,才继续说道:“此次抓捕朱蛾大盗,全仰赖洪家庄黎庄主的鼎力相助以及庄内高手的临机应变,洪家庄已经将朱蛾大盗的尸体以及所寻得的物品悉数上交给了湖州府衙,待官府清点整理确认后会发布通告,受害的帮派就可以前往衙门领回遗失的物品……”

    在江湖为非作歹的朱蛾大盗就这么被洪家庄擒获了?本来大家还猜测是不是钟问策联合洪家庄随便找了具尸体来敷衍众人,没有想到竟然连各帮派的失物都寻回了,还都交给了府衙,现今有官府的认证,那就说明他们真的抓到了朱蛾大盗。

    众人皆是哗然,场内气氛陡然热烈起来,纷纷将视线投向洪家庄这边。之前对洪家庄爱答不理的那些人,如今嘴里一个劲儿夸着黎妙年和洪家庄行侠仗义、义薄云天、天地有正气、气度忒不凡之类的好话。

    黎妙年只好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一边朝着江湖众人拱手作揖,一边嘴里说着“哪里哪里”“见笑见笑”“过奖过奖”……

    一旁的宫甫君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一热,顿时明白了钟问策这个计划的巧妙之处。之前他听桑兔说了钟问策对李一弦的猜测和后续的计划,其实心里很没底。

    这李一弦是黎妙年的侍从,已经跟在身边很多年了,而黎妙年也一向亲近信任于他。李一弦是朱蛾大盗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黎妙年肯定会受到牵连。宫甫君虽然还是照着钟问策的计划准备了,但是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将找茬儿的人暴打一顿,打到他们不敢欺负洪家庄为止。

    而如今一看,钟问策在众人面前这么三言两语、指鹿为马地一通说,不仅保住了李一弦,还帮黎妙年及洪家庄在江湖上扬名立威。不仅如此,现在江湖人都知道洪家庄里高手如云、群英荟萃,一下子就从朱门酒肉臭的富商巨贾变成了弘扬正气、打压邪佞的侠义之友啦!就连朱蛾大盗的尸体钟问策都一并计划在哪,就用之前在姑苏擒获的杀手来顶替,反正谁也查不出来杀手的身份,还不用费力现杀,找一个身量相似的就行。

    想到这里,宫甫君转回头朝着桑兔眨眼,悄声道:“哎哟呵!我这妹夫还真的是足智多谋啊!”宫甫君摇头晃脑又啧啧了几声,“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啊!”

    桑兔眉飞色舞,一脸与有荣焉,“就是说啊,也不知道他的脑子怎么长的。”

    宫甫君嘴一撇,瞟了一眼自家小妹。“他都这么费心劳神了,你也真是的,欢好的时候都不知道节制一点儿,看看他那脸都虚成什么样了!”

    “……”桑兔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冤枉啊!她明明还没有来得及拨云见日、直捣黄龙、独占鳌头好不好!

    笑容僵在脸上的还有黎妙年,他已经笑不动了,只好看向钟问策,并在心里为自己曾经将他看作瘟神而感到歉疚。

    钟问策朝他点点头,继续向着众人说道:“钟某今日要说的这第二件事,就是关于铁宗帮的遇袭。正如我们木掌门之前提过的,朱蛾大盗从未伤人,偏偏在铁宗帮里用我派流云掌打伤了铁宗帮的一众弟子,这里面必定有蹊跷。现如今已经查实,闯入铁宗帮并打伤帮众的人是黑马镖局的廖景临,而他确实曾经是流峡派的弟子,然而,这些都是背后的歹人精心策划并故意为之。”

    此话一出,场内就是另一种沸腾了,但钟问策没有给大家太多反应的时间,他在声音里灌入内力,压住了众人的喧哗。“闯入铁宗帮并打伤人的是廖少侠,但他也是受人胁迫,被以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无奈之下才就范的,而胁迫他之人,就是赤鷩谷余孽及同伙。如今廖少侠的家人已被安全救出,他愿意站出来作证,并向铁宗帮道歉,赔偿损失。”

    “你说罪魁祸首是赤鷩谷,有什么证据吗?”

    “还是说想推卸掉流峡派的责任?”

    “那廖景临不是已经被驱逐出流峡派了么!”

    “你们在拿他当替罪羊吗?太不仗义了吧!”

    ……

    不仅铁宗帮的人叫嚣着,还有个别与铁宗帮交好的门派也直指钟问策,倨傲鲜腆,盛气凌人。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在下一一说明。罪魁祸首是赤鷩谷余孽,原因有五点。第一,朱蛾大盗的作案手法众人皆知,这一点很容易被人利用。而此次朱蛾大盗被擒获后,细究之下,发现他闯入洪家庄的那日就是铁宗帮遇袭的同一时间,这正好说明了偷袭铁宗帮的另有其人。第二,朱蛾大盗一向只偷盗金银玉器,而我派藏书阁中的古籍《太阴符七术》被盗,此书是我派前辈在三十年多年前所著的手札,其中正好记载了一些关于赤鷩谷邪术的注释和破解之法。第三,已经铁宗帮常帮主确认,他们丢失的是一件玳瑁金铜镜,而该铜镜恰巧曾是赤鷩谷的法器。第四,我派木掌门曾在十多年前带领江湖正道一同剿灭了入侵中原的赤鷩谷中人,而此次歹人偏偏是胁迫廖少侠突袭铁宗帮,并指示他一定要使用流云掌。第五,上个月探春城已经发出警示,邪术再现,或有魔教余孽祸乱江湖。以上五点,条条件件皆是指出铁宗帮遇袭事件背后必定另有推手,加上人证物证,足以证明是当年赤鷩谷的余孽及其同伙特意策划了铁宗帮的遇袭事件并企图嫁祸给我派,他们目的就是修炼邪术并使魔教东山再起,同时引发江湖同仁互相猜忌从而扰乱秩序、报复武林正道。”

    钟问策的话条理分明、脉络清楚,好一会儿场内都鸦雀无声,听到赤鷩谷的名字,年轻一辈知之甚少,而年纪大一些的仍心有余悸。

    “如此说来还真的是赤鷩谷的余孽啊!”

    “我听说那赤鷩谷的邪术拿活人练功,着实是恶毒!”

    “是啊,邪魔歪道必除!”

    “大家要联合起来一起抗击魔教!”

    ……

    宫甫君转回身朝着桑兔竖了个大拇指,随后将她上下扫了一遍,又啧了一声。

    桑兔一时无语,宫大哥有没有必要这么嫌弃她啊,兔子急了也是会咬狗的!不过,一想到是因为钟问策,这个冤屈她咬咬牙硬生生受下了。

    “那钟掌门有没有什么办法抓到赤鷩谷余孽?”

    “是啊,流峡派当年就一马当先,此次是不是也会打头阵啊!”

    “我愿意协助流峡派剿灭魔教!”

    “我也愿意!”

    ……

    场内回荡着嫉恶如仇的凛然之气,桑兔心中却很是着急。都知道出头椽儿先朽烂,他们这么一喊,剿灭魔教竟然变成了流峡派的责任?这些人是没安好心啊!

    钟问策突然身子一晃,猛烈又压抑地咳起来。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后捂唇一直咳着,咳得撕心裂肺、面红耳赤。直到场内的喧嚣渐息,他才缓了过来,随后把帕子收入了怀中,而那个角度很巧,眼尖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到上面的斑斑血痕。

    桑兔在他突然咳起来的时候就有点坐不住了,在看到帕子上有血的时候想立即冲过去,却被宫甫君拦住。

    “莫要妄动。”宫甫君说道。

    桑兔一愣,而后反应过来,钟问策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人,如今他在众人面前示弱,大概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他到底是想怎么做呢?

    只见钟问策长长缓缓地呼吸了几次,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然干涩沙哑。

    “诸位,木掌门在临终前将流峡派掌门之位传于钟某,而钟某不才,自知德不配位,只因不忍让师傅失望才奉命接任。而受命以来,钟某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辈之明。幸而正气浩然、天不藏奸,又得仁人志士、江湖豪侠的全力相助,如今朱蛾大盗已经伏法,魔教余孽初露端倪,江湖正道同仇敌忾欲联合起来剿灭歹人,流峡派自然也义不容辞。然,钟某如今十病九痛,已是力不从心,故此考虑再三,为了攘除奸凶、匡扶正义,也为了流峡派能够秉承先辈遗志继续为武林出力,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钟某今日决定退位,将掌门传于派中弟子。”

    钟掌门收了徒弟?谁?什么时候的事情?别说是在场的其他门派了,连流峡派众弟子都面面相觑,一脸莫名。

    钟问策目视前方,低声唤道:“凌霄何在?”

    然而无人回应,一片沉寂后,场中私语之声愈发高涨。

    吴勉勉赶紧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凌霄浑身一震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单膝跪地,垂首道:“弟子在。”

    “凌霄是钟某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天资聪颖、品性纯良、德才兼备,武功心法皆承袭于流峡派正统功学,且在武学上的造诣已然青出于蓝、不可限量,私以为他是掌门之位的最佳人选。然,依照流峡派祖训,掌门之位是有能者居之,流峡派众弟子若有疑问者现在就可以提出,在场的诸位英雄侠士也可向他发起挑战。”

    他就是凌霄?看起来确实勇猛过人。钟掌门说那个大个子的武功比他还高?要跟他打架?还是算了,就不去自取其辱了吧!

    “既然无人提出异议,那么,流峡派众人听令。我钟问策,以流峡派第十七代掌门身份宣布,现由凌霄接任第十八代掌门之位。”

    “得令!”“得令!”“得令!”回应声响彻山谷。

    “弟子凌霄,得令。”凌霄一字一字地回道。

    顷刻间,长风骤起,槁叶蔌蔌,惊鸟疾呼,几缕日光从层云中罅漏而下,桑兔眼前一片光晕模糊。她看着高台上的钟问策,飘飘独立,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似的。

    此时她只想扑过去,恶狠狠地,用他从未见过的那种恶狠狠的姿势将他扑倒……然后把他关在房间里,不让他出去,三日三夜,没日没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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