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脆弱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产生一些破坏性的想法。

    就这样滚下楼,摔出一身让人心疼的伤口;或者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不计后果地溜走;发挥小孩撒泼打滚的专长让讨厌的大人走开;再或者只是为了撒气,向通风口的扇叶找块石头扔回去……脑海里诸如此类疯狂的建筑一座座拔地而起,再被男孩一一用眼泪推翻。

    小王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从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更多的是牢骚和抱怨——之后,就一直在紧张地道歉。他不傻,知道孩子委屈肯定是被自己说中了。不过他也不聪明,天真地以为这是敞开心扉的开始,没想到是两人沟通的结束。

    面前的男孩彻底变身成了只鹌鹑,小王一轮进攻无果,无奈的站起身。在这里废了许多口舌,他实在是很渴。回头留意过屋里的进展,小王转过身,妥协地对男孩说“你在这儿人别动,叔叔去买个糖就回来。”

    男孩对他承诺的糖果无动于衷,先前没有把他赶跑,现在也没有挽留。

    总有一些人把糖当成应付十岁以下孩子的灵丹妙药,以为所有“疑难杂症”都可以被同法通则地祛除。这样的大人个个都是笨蛋,他们小时候一定是信压岁钱会被还回来的那批人。

    笨蛋小王下了楼梯还一步三回头,差点在转角和别人撞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郑宿初冲他点了点头,两个人都礼貌地客客气气。

    郑宿初态度好是因为知道这人是楼上下来的警察,不想惹麻烦,小王则是以为对面的女孩还是个小朋友。其实两人之间差不过四岁,郑宿初如果知道对面这么想,一定会给这个母爱泛滥的警察一个大大的白眼。

    小王注意到她手里花花绿绿的袋子,“好了,我一会儿去超市也买些零食,总能哄好的。”他心态一向很好,这时从窘境暂时脱身,正斗志满满的筹划着。

    “你在干嘛?”

    当男孩这边的建筑已经淘汰到“用沉甸甸的书包砸自己的脚趾”这种离谱的方案时,郑宿初终于慢慢悠悠地赶到了。

    她自认为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人,安置这孩子,也是尽量依照节能减排的原则。可明明临走前,她记得自己确认过一遍:“能做到吗?”而当时信誓旦旦点头的男孩此时正抱着腿委屈到不行,就像郑宿初忘记了什么未尽的责任,残忍地把他抛下了一样。

    她潜意识里也料到了,七岁会不会对一些状况处理不及,所以面子上摆着“不在意”,脚下步程还是没停,心思也是急慌慌地赶回来,这时语气上还带着轻微的责备。

    男孩向来敏感的触角,在一时半刻间都收了起来。

    “姐姐回来了。“

    他本来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但是好事既然像幻想那样如愿发生,他便再没有理由用除雀跃之外的任何情绪去破坏。男孩唰的一下站起身,动作间甚至有风声。一开始,他想过就这样扑过去,像一个真正的弟弟,对郑宿初讨一个不被抛下的拥抱。可回过神之后,他依然认错一样站在原地,态度很单一,只是幻想,没有遗憾。

    流浪对他来说是已经发生过的破坏。他有的太少了,所以从来没有试着去奢求,好事都是意外,来到就是赚到,没有,那就止步于没有。

    男孩早已从原先窝作一团的状态站直,睫毛被捂得很湿,雾蒙蒙地从眼皮下抬过来眼神,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在反省,也在开心。

    郑宿初牵他上了楼,总感觉少了什么。对于男孩的沮丧,她轻易便能感知到,对于他的开心,她却找不到理由。她想了想,从袋子里掏出些什么,放到男孩手心里。

    是糖。晶莹剔透的几颗,有的包装粉扑扑的,有的是亮橙色,男孩不知道郑宿初的甜食癖,只当花花绿绿的糖果是特意给他买的,差点又被赚出眼泪。

    不过也没差,郑宿初房间糖果盒子还有很多存货,只不过从楼下经过时,鬼使神差地想起早上想给没给出去的巧克力,拐到超市挑了几盒,这才浪费了一些时间。

    “早知道是这样,可以早点回来的。”郑宿初面无表情地想。

    男孩眼圈红红的,还一直盯着手里的糖看。但当郑宿初眼神扫过,他又会一下子把多余动作缩回来。

    郑宿初哑然,盯着男孩默不作声的头顶,只当脑海中幻视的耳朵是自己看错了。

    楼下姗姗来迟的小王,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面前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悻悻地进入202。只见他离开的这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逼仄的房间里,气氛格外凝重。法医从调查总部带来了8小时化验数据,“……很不寻常。根据尸检结果,之前的案件定性恐怕要全部推翻……”动作间。小王只听见这么一句,心里一惊,手里的购物袋没控制好速度,啪的一声撞进房门里。

    “进来吧。”

    郑宿初家的书房很大,朝北,采光不好。在阿奶和郑宿初的软磨硬泡下,被妈妈批准改成了画室。“条件是,为我偶尔画点画。”

    她把东西放下,头疼地想到昨天晚上答应下来的那幅素描。

    小学课余,她便养成了抽空乱涂的习惯。妈妈看她感兴趣,也没问她的意见,擅自为她找来一位老师,课排在周末下午,一直上到去年。因为老师那边的原因,才没再继续。

    十几岁的时候,其他孩子都被辅导和作业压昏头。郑宿初却一直幸运地泡在简单明了的线条和繁复绚丽的色彩里。周末午后的这块时间,已经在她那里培养出一种条件反射,一旦回想起来,就像从记忆里割裂出一块单独的空间,发亮的呼吸里,承载的不是白炽灯,而是被世纪前印象派的阳光填满。

    落灰的画布和颜料堆叠在角落,郑宿初慢慢整理,扬起一阵久违的灰尘。

    窗外的微风,和满街摇晃的路人,都曾是她画里的一切。

    一旁男孩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错乱的认为视线的落点很软,他呆呆地看着神情温柔的郑宿初,带着七岁的天真主动开口:“这里很久没用了吗?好多东西都变旧了。”

    郑宿初正弓着腰,闻言转头环视一圈,看了男孩一眼。旧了吗,确实是好久没用了。

    她也很久没和老师联系。

    时间在这个房间里被加速,也被停止,有如生命里一向缤纷的一条小路,走着走着出现了大段空白。

    一向强调构图独立性和原创性的老师在去年十一月深陷抄袭风波,在一组设计师项目中断送了自己的艺术生涯,也结束了在郑宿初家,朝夕相处的这几年。

    郑宿初已经很久不拿画笔,当时那群人在网上对老师的诅咒换了面孔,在她身上应验了。

    她揭开画板上盖着的白布,待灰尘落下,男孩看到画夹上未完成的一幅画。带着生机勃勃的暖金,不具侵略感的线条直撞进人眼里。那是埋在人工湖下的,一只金渐层。

    郑宿初动作滞锈,表情征愣着。她已经忘记了当初画这幅画时抱着怎样的一番心情。但毫无疑问的是,那时她拿着画笔,很多事情都还来得及。

    “这是那只猫。”耳边男孩吃惊地叫道。画的右下角能看出来被主人刻意地留下一块空白,应该还在等待它的名字。

    郑宿初对男孩说:“当时它还活着。”

    和未被干预的大多数生命不一样。

    去年冬天很冷,人工湖、盆栽、梧桐子、流浪汉,很多都死了,可是去年冬天的猫还活着。

    “要不要被画上这幅画?”她抬起头直视着还在吃惊的男孩。

    “好了,开玩笑的,你只需要做好模特,让我画一幅素描。”听她这么说,男孩紧绷的嘴唇才渐渐放松下来。

    “我……不是害怕小猫,我只是……担心你……”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犹豫,更多的是着急。男孩在向郑宿初着急地解释,郑宿初却没听他讲话,自顾自的走着神。她仔细地端详画布,眼神像在想象它的完成态。

    “你猜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留下空白?——当然——不是为了画你,那时我还没见过你。”

    男孩被她打断,也不再磕磕绊绊地找补。“是为了写下它的名字。”他的语气很肯定,像是早就知道答案,或者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只是在等她这个问题。

    “真聪明。”她满意地揉了揉男孩杂乱的脑袋。“可是让人难过的是,这里要写什么我却给忘了。”男孩一时没忍住,郑宿初话音刚落,就见他着急着抢答:“给我画画,这次别忘了。”

    他知道自己这么说,有很大可能会被郑宿初讨厌。可是他不想再看到郑宿初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丝熟稔,在他来回的犹豫间被错过。

    郑宿初呢?她确实有些应付不来,但更多的是意外。男孩在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像惯常那样低下头,他们之间向来心照不宣的一层边界,被潜移默化的相处打磨得薄了。

    但是,在这些状况之外,还有一层。那就是说,郑宿初还真就没有想过,男孩的名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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