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已巡过前后两条街道。

    客栈顶楼,众人齐聚,长久的沉默,恍若窒息之感。

    一俏面郎君翻窗而入,站好打理下衣摆,面容凝重,摇了摇头。

    是今夜派出去的人。

    云若云坞虽已与城主商量了捉魔之事,但蛏魔又哪里有那么好抓?

    今夜已是近来第六起,夫妻相残,同窗相杀,兄弟、姊妹、邻里……蛏魔钻入鼻孔,寄生人体,夜半发作,不知是谁遭受劫难。

    而他们这些新入梦的外来者,不论如何做,都制止不了事情的发生。

    好似梦境有它应有的秩序,有些事情他们只能冷眼旁观,无从更改。

    “明日云间观的人该和少城主再行商讨了。”

    从蛏魔第一次现身,云间观的人之前已和少城主商量过数次,控魔之术、诛魔之法,各种法宝异术……到如今,能用的她们该是都用尽了。

    叶飞云仗着那张脸的情分,也曾参加了云若和少城主她们的商议,主动提出各种办法帮忙,然不论叶飞云如何劝说,少城主和云若都未采纳。

    与蛏魔作乱如出一辙。

    或许这些都是曾经现世发生过的事,这些事控制着她们按照既定的剧情向前走去,所有不合理之处都被屏蔽。

    她们如同被旧日控制的傀儡。

    他们只能等,等事情发展到他们能够改变的地方,那也是破局之处。

    *

    蛏魔,从鼻孔钻入,寄生人体。无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自行分裂,一生二、二生四,四生无数,感染他人。勾起人心中的阴暗,或愤恨,或嫉妒……

    “如今最好的方法,便是找一个人,以饵做局,将所有蛏魔引至其体内,一同剿灭。”叶柔甲坐上首道,“我有以饵做局之法,但找不到合适的做局之人。”

    蛏魔能勾起人心绪,得是一个心思明净,毫无杂念之人,再需修为高深,才能完全压制住体内的蛏魔。

    “我来吧。”云若放下茶盏,轻轻扬起眼尾,引来云坞定睛一盼。

    “你来?”云坞似不可置信,话中有着深深的疑问之意。

    “怎么,我来,不行?”云若扬声反问回去。

    云坞未言,只是看她。

    “云观主实力高强,观主愿意再好不过。”叶柔甲弯起眉眼,极为欣喜道。

    话音之间,叶飞云几人由侍女领着引至堂厅。

    一行三人,除了叶飞云,还有许知绝和祝煊容。

    为防意外,祝煊容脸上也戴着面具,是金纹火色的朱雀,手绘的朱雀画样像是烧着的火,烈焰滔滔。

    “少城主。”几人先行礼,引至座上,“少城主打算如何做?”

    叶柔甲便说出适才和云若商讨出来的方法。

    “我觉得,不、可。”祝煊容却先道。少城主不知道,但她们可是知道,云若哪里能算得上是心无杂念之人。

    蛏魔若是全都被引至云若体内,云若被激起心中恶念,怕是要成那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行忌城若因此覆灭,她们还破个什么梦境,估计要永远被困在此处,直到外界的身死魂消。

    “祝姑娘说笑了,哪里有比云观主更合适的人了呢?”叶柔甲道。

    “不是我说,少城主,你最近说话真的很奇怪。”祝煊容直言不讳。她真是受不了最近少城主说话做事的方式,跟她见过的油嘴滑舌、酒囊饭袋的人间界的官员一模一样,听着就想作呕。

    该不说是‘傀儡’,被控制的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了。

    也不一定。祝煊容随后想到,现世中说不定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名为‘叶柔甲’的人,又从何谈起叶柔甲自己的意识。

    叶柔甲一怔,而后迅速恢复好表情,“或是我说话有哪里不对,惹恼了祝姑娘。”

    祝煊容没回她,瞥一眼她周身,反而问道,“你家郎君呢?往常不都是天天跟着你吗?今日怎么没见到。”

    叶柔甲:“舍弟最近有要事出了门。”

    “哦。”祝煊容状似点点头。你看我信不信。信了我是傻子。

    祝煊容皮笑肉不笑地收回目光。

    “蛏魔被引至一人体内,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在下略通阵法之术,虽实力不济,少城主,不知可否应允在下同行?”

    出乎意料,这一次叶柔甲答应了。

    “叶少侠说哪里话,我正需要两个人为我护阵,叶少侠能参与其中再好不过。”

    “还有我师姐。”叶飞云立即顺着话头接道。

    几人一同朝端坐在椅子上吃糖糕的人看过去。

    许知绝放出无吟剑,无吟剑在她周身晃了晃。半仙品的宝剑,便是入了梦境,明晃晃的剑光挟着凌厉的威压,也能一人叫人瞧出不是凡品。

    叶柔甲收回目光,“既是叶少侠的师姐,我自是信得过许姑娘。”

    祝煊容轻哼一声,“我也要来。”

    叶柔甲笑面以待,“祝姑娘的实力,我也自是信得。”

    叶柔甲:“此事宜早不宜迟,就于今晚,待我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几人一同应下。

    而从云若主动提出要以己身为容纳蛏魔的容器之时,云坞再没开过口。

    *

    子时三刻。

    行忌城最高处,也在城主府后山。

    勾引蛏魔的阵法已经设下,而云若坐于阵法中央。

    “此阵是我族中长老翻遍古书寻到,只要阵法不破,万无一失。”

    话是这么说,可守阵的云间观弟子还是心中打鼓,坐在阵中以身诱魔的可是他们的观主,云若的徒弟云清更是泪眼婆娑,噘着嘴看着阵法中的师父,快要哭出来。

    云坞坐在靠近峭壁的山崖之上,默不作声地拎着酒壶给自己灌酒。

    叶飞云、许知绝和祝煊容三人也按时到场。

    而山峰外围,其他门派的弟子也伏在暗处,包围了此处。

    白日叶柔甲答应了叶飞云参与此事,那这便是外界之人可以做出改变的关窍,能不能破了梦境出去,只看今夜。

    引蛏魔的阵法,以已死之人的鲜血浇在阵法之上,这些人都是因为蛏魔而死的人,血中有着最浓烈的情绪,恨意,嫉妒,愤怒,心酸……还有,怨气。

    怨气越浓烈,蛏魔越喜欢。

    以已死之人的怨气勾引,没有魔族能抵挡得了。

    似嗅闻到了极鲜美的味道,感染了蛏魔的人,从鼻孔中钻出一个个黑黢黢的肉虫。

    此时正是夜中,城民安眠之时,因而无人发现,少了城民的惊扰,便是不小心碰到有人夜半起身,也被巡逻的侍卫立即捂着嘴压下声响。

    站在山顶的众人,便见山脚下,寂寂夜色的城中,一缕缕黑气从各家各户飞出,向山顶齐聚。它们径直掠过阵法外守着的人,窜入阵法中,而后融入云若体内。

    云若额前有冷汗流下,冒出一声声闷哼,逐渐地,双眼被魔气侵染,冒出血丝,直到最后,双眸变得赤红。

    “就是现在,快!”叶柔甲一声令下。

    只见留守的侍卫齐齐拔剑,朝阵法中的云若刺去。

    变故猝不及防。

    所有人有一瞬愣神,云坞立刻拔剑挡在阵法外,挡住城主侍卫的剑尖。

    “你什么意思?!”

    叶柔甲双眉紧拧,“你难道以为云若真是什么心思纯净心无杂念之人,老朽早已看透。为了护下行忌城五百六十一名百姓,她必须死!让开!”

    “你在说什么废话!”云坞咬牙。

    “让开!能杀她的时机只有一息,她的实力根本压制不了这么多蛏魔!”

    然不待叶柔甲完全解释清楚。

    云若已从阵法中站起。

    阵法破。

    阵法不是勾引蛏魔的阵法,阵法是用来压制阵中人的阵法,而勾引蛏魔,只需已死之人的鲜血为引便够。

    再没有东西能压制得了她。

    一个被蛏魔完全吞噬意识的‘云若’。

    阵法破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坞怔怔回头。

    云间观观主华贵繁复的衣裳罩在她身上,双眼赤红却犹如鬼魅。

    与叶柔甲相争时都没有拔出的剑,终究还是指向了身后人。

    云若笑了笑,状似顽童,歪了歪头。

    你会怎么做呢?

    你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陡然袭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分别将许知绝和祝煊容抓了去。

    许知绝再次回到云坞神识中。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

    她代替了云坞的意识,她举起了手中剑,云坞的剑。

    许知绝蹙了蹙眉,活动了下手腕,剑尖随之翻转。

    她控制了这副陌生的身体。

    她会怎么做?

    摆在云坞面前的不过两个选择:杀云若护城民;或是心慈手软,最后也没有下去手。

    云若死或是城民死,许知绝需要猜出云坞现世所做出的选择,而在梦境中做出与云坞相反的抉择,如此才能破解梦境而出。

    因为云坞后悔了。

    所以现世的过往,究竟是谁死了?云若,城民?

    还是,所有的人?

    许知绝思索片刻,放下了云坞的手臂,云坞的剑也随之落下。

    “你,为什么?”有一道声音在问她,是云坞的神识,也是她的神识。

    “你不是已经后悔了吗?”许知绝反问。

    祝煊容没说错,云若心中的嫉妒不比云坞少一分,但也有一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人看来’的他人,不包括云坞。

    祝煊容又怎知,云坞不知道,云若心中对她的嫉恨呢?

    云坞知道。

    云坞一直以来都知道。

    并非是许知绝故意隐瞒,而是此事,许知绝也不过是今日才看清。

    这两人对自己的心绪都隐藏的极好,或许说,与她们互相对对方的情,或嫉妒或喜爱相比,这些都显得太无足轻重了。

    她们太为相似了。

    早在云坞尝试像云若一般,以利诱使小弟子围在她身边,吹捧着她而贬低云若之时,在她尝试着彰显自己也可团结云间观众人人心之时,却问出‘云若也是如此吗?’的一问之时,云坞就已经看出了。

    看出了云若对她的嫉妒。

    当然,也可能会更早。

    云若当然会嫉妒云坞啊,嫉妒她的自由自在,嫉妒她的特立独行,嫉妒她处世随心,可以置旁人闲言碎语于不顾。

    若不然,云若的目光,怎么也会如云坞一样,时时停留在对立的‘她’身上呢?

    如果云若真的如她表现的那一般,性格至纯至善,热情开朗,喜爱结交好友,从不与人起争戈,该是一点目光也不会停留在云坞身上。

    真正完全生活在阳光下,心中没有一丝阴霾的人,哪里会将目光特意留意到阴暗中的人呢?

    她身边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事,所以不会在意一颗微不足道的砂砾。

    但云若偏偏在意了。

    在意了,就已证明了她的不同,云坞在云若心中的不同。

    而白日里云坞的凝眉一疑,而后的未发一言和沉默,也都证明了此事。

    云若也嫉妒云坞,云坞知道,早就知道。

    云若不是心无杂念心中只有大道之人。

    所以她会被蛏魔控制,妄造杀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你杀了她。”许知绝定论道,“但也没救下城中的百姓。”

    “你,就连结果,也都能猜得到?”云坞的声线缥缈。

    “用不上猜。”许知绝回道。不用动脑的时候,许知绝是懒得动脑的。

    五百三十一人,正是红林县已死却魂魄未归冥河之人的人数,赫赫记载在命簿之上。

    哪里用得着她猜。

    “你知道吗?在我的剑刺进她的胸膛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双眸清醒,毫无被控制的迹象。”

    云坞的话音缓缓道来。好似将许知绝也带到了当时情景。

    云若笑了,笑着对云坞说,‘你,不信我。’

    而后顿了顿,又似恍悟,道,‘也是应该。’

    “什么是应该呢?”云坞的身躯一点一点凝出,出现在这具身体的神识中,她的腰间还挂着酒壶,泪流满面,双眸倾覆着彻骨的后悔和痛苦,“什么是应该呢?”

    “我想知道,什么是应该。本不该的,不该的,我不该不信她。”

    许知绝:“问她,她会告诉你。”

    “问她?我问不了了。”泪珠从云坞面颊滚落,滴落在神识的地面,也似滴穿了梦境。

    “蛏魔狡猾,被云若吸纳的不过是它的分身,真正的蛏魔依旧埋伏在城中。五百三十一人,我没有护下,云间观所有的弟子都死了。”

    “你也死了。”许知绝道。

    没什么值得后悔的,云坞并非临阵逃脱,她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并不是每一次与魔族相抗都会得到好的结果,死伤或全灭,在所难免。

    许知绝说这话的表情太冰冷,云坞的神魂都好似有一瞬被冻住。

    “那我帮你问。”许知绝道。

    “云坞想要知道,云若死前为何说,‘也是应该?’”许知绝面对着云若道。

    ‘云若’的表情有一瞬挤压咧嘴,而后恢复正常,却是别别扭扭。

    “云若说,因为她是故意的。”

    是祝煊容。

    ‘云若’,也就是祝煊容长舒一口,她也没想到能是这番发展,她全猜错了!

    也不对,还是有一点猜对了,云若就是个坏种!

    祝煊容替云若开口详细解释道。

    “云坞的嫉妒,是云若故意勾引出来的。

    她们两人原是一母同胞。”

    祝煊容,也不对,是体内的云若,陡然放出个惊雷。

    由许知绝控制身体,体内的云坞神识似也一时怔住。

    云若和云坞,一母同胞,乃是一小村庄同一户人家的双生子,姐姐云若,只比妹妹云坞早出生半个时辰。

    那个时候她们的名字也不叫云若和云坞。

    只不过刚出生,云坞便被抱走了,被城中一户大户人家收养,那户人家长女早夭,而后多年无子,便收养了云坞作女儿。

    明明是一母同胞,出生不过相差半个时辰,此后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大户人家不缺吃食钱财,云坞是大家小姐,从小被娇宠着长大。

    农户人家的吃食再好又能好到哪去呢?不过是粗茶淡饭,有时还食不果腹。

    变故发生在云若七岁时。她的母亲得了重病,家里的积蓄用完,父亲为了多赚些钱大胆去运镖,反而却丢了性命。

    村里的屋子卖了,两块木板作担架,云若拖行着母亲走在城中的街道上。

    该去哪?该做什么?

    云若也不知道。

    她看到了街边的乞儿,想起了卖身。

    那时是深冬,她跪在凄清的街道上,双手冻得皲裂,身后是母亲,朝路边磕头。

    她跪了一日,直至天都黑了,街上行驶来一辆马车。

    车帘没有掀开,只有丢在云若面前的荷包。

    “若是不够,去石家府上,会有人给你取钱。我家小姐可怜你的。”说完,车架前的丫鬟撂下话,马车便走了。

    云若眨被冻得僵硬的眼,捡起地上的荷包。

    那些钱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母亲。

    多年操劳,深冬寒月了冻了几日,母亲的命已经救不回来了。

    最后几日,医馆中的病床上,母亲却时时拿起那个空了荷包看,看上面精致的绣线,看上面绣着的石府印记,神色眷念。

    “这个荷包有什么奇特的吗?娘你为何日日都拿在手中不舍得放下?”云若撩开门帘进去,母亲却似惊慌,手忙脚乱地将荷包藏入被中。

    不止一次被云若撞见。

    每一次撞见云若都要问。

    直到母亲身死那一日,病榻之上,云若盯着母亲的眼睛,手指攥皱被褥,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娘不能告诉我吗?为何要抓着这个空了的荷包不放?”

    或许终是意识到,如果她不解释清楚,这事会成为云若的此生执念,云若也终究会自己去寻找答案。

    又或许是临终悔悟,母亲吐露了真相。

    她们原是一母同胞,送给她们救命钱财的小娘子,该是她的妹妹。

    “这事咽进肚子里,谁也不要说,不要告诉她,若儿,千万不要告诉她,也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便是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打扰她。

    临终遗言,云若怎能不遵守。

    她一辈子都会遵守。

    但她也再也忘不掉,那一日深冬,她身后的母亲,她跪着的街巷,满是冻疮的双手,磕得头破血流的额头,和那架高高在上,华贵的似能碾碎她脊骨的马车。

    后来,魔族作乱,便是云若云坞所在的那座城也不能幸免。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云坞也遭受了这一遭。

    两人最后一同拜入云间观。

    也正是梦境中故事开始的时候。

    祝煊容所说的,于云若视角的故事并不完全。有一件事她略过了。因为祝煊容没心没肺,想着暂且出不去便在云若神识中睡起了大觉,因而误过了一件事。

    云间观有一件至宝,云若轮值守宝之时,一时不察被宝物认做了主人。

    云若根本不稀罕,那宝物却非要跟着她,甩都甩不掉,恰好撞上了半夜三更不睡觉,以树干遮挡,趁着月色看书的云坞。

    云若连忙躲到墙角,也窥探到了云坞的弱处。

    高高在上的石家大小姐,幼时竟无人做伴,因而一直艳羡有同龄人做伴的邻居小儿。

    也是因幼时无人做伴,这人被养成了自闭的闷性子,长大了在石家身为小姐,又被下面的人捧着,更没有个知心人。云坞面上高冷,如今其实也想和观中的同龄人好好相交,却不得其法。

    那一日,藏在拐角的云若,难以遏制地动了心思。

    动了什么心思呢?

    或许云若自己都没想清楚。

    但她就是那般做了。

    装得活泼开朗,装得以赤诚之心对待身边人,以真心换真心,装得最后自己都快要信了。

    她是那样的人吗?

    她不是。

    幼时遭受欺凌,胆敢举起石头将人砸的头破血流差点砸死的云若绝不是。

    只是她真的以真心换得了真心,换得了那些少年岁月,热闹拥簇在她身边的至交好友,快乐得她好像都要忘了,忘了那年冬日她跪在街巷,得到了来自自己亲妹妹的施舍。

    云坞该嫉妒的,因为是她云若得知云坞心中所愿,故意为之的啊。

    云坞也该不相信云若,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云若再怎么装,又怎能装得天真无瑕。

    更何况作为对手,作为云坞会艳羡的人,云坞的目光定是时时放在她身上,怎会注意不到?

    她们本就是,本就是那么相似的两个人。

    这便是‘也是应该’。

    只是云若也没想到,经年岁月,她心中的‘怨’,她心中对的那一日耿耿于怀,她心中对云坞可以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嫉妒,早已消磨,如风散去,化作了想念;化成了云间观中,那间空置数年无人居住的房屋;化作了藏书阁靠窗之位拿不起的笔墨,化作了她每次跨过云坞替她顶罪的台阶之时稍顿的脚步,化作了她们共居的那座院落,院中垂垂老矣将要枯萎的老树。

    云坞啊云坞啊,你杀我,不信我,也是应该。

    只是我也后悔了,当年若不是我一步踏错,或是此刻,你也不会拿剑指向我,将你的剑刺入我的胸膛中。

    “以上,都是云若所说,我依言转述,未添一言一语,一字一句。”祝煊容,也即‘云若’的身体,双手抱在胸前,神色微动,似也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只有话声敞亮。

    “原是如此。”神识中的云坞扯出笑容,却满是苦涩,“竟是如此。可,我根本没有什么同胞姊妹。”

    云坞泪珠涟涟,“嘉陵元年,刘家村一户村户人家生出两女,无人知晓,俩女并非一母同胞,实则家中共有两位产妇,一为刘佃户的夫人,另一人,则是未婚先孕,私奔出逃的石家独女。

    石家独女难产而亡,后石家独女产下的女儿,经多人传话,被石家暗中寻回。为免口舌,只说是从刘家收养来的女儿,而难产而死的石家独女,对外只称是得了疾病殁了。”

    云坞为何幼时找个玩伴都不得,是因着那个女儿的隔阂,石家二老心有芥蒂,对幼时的云坞并不亲近,后来随着时光流逝,心中的郁结消解,才慢慢接纳了她。

    但人生年华又有几年,在最喜爱玩乐的年纪被孤独地关在小院中,孩童的活泼好动被磨去,云坞的性子,只剩下一平无波的冷。

    知冷热,学礼仪,她是石家二老最疼爱的女儿,囿于高墙之中,仰望墙外天穹上的飞鸟。

    是谁出了错呢?

    谁也没出错。

    云若的母亲懦弱又愚笨,拿了石家的封口费,便是临死之前都不敢泄露分毫,爱□□拳之心,又怕云若陷入魔障,编造了谎言,想要了结云若心头之惑,也千叮万嘱云若不要打扰石家人。

    “那云若母亲怀念的是谁呢?”祝煊容提出疑问。

    “该是云坞母亲。大家小姐,未婚先孕,还敢私奔,不论性情柔和,还是嗔笑怒骂,该都是极为明媚耀眼的女子。”许知绝合理推论。

    “是也不是。”话到此处,一切都已明了。

    云坞道,“我母亲并非私奔,我的乳母曾是照顾我母亲的丫鬟,据她所说,当时石家族中没有有灵根的人,因而势弱,在城中商行备受欺负,我母亲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甚为不服。

    后来私下打听到,有灵根的修士和没灵根的人更容易生出有灵根的孩子,我母亲便精挑细选了一个双灵根修士,花大钱睡了一晚,怀上了我。

    石家不缺钱,没有夫君又如何,只要生出了我,我便是石家的继承人。只是石家二老并不理解我母亲的想法,还想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母亲便逃了出去。

    母亲嘱咐乳母,她生下孩子就会回来,只是,最后,只留下了我。

    如果不是魔族作乱,石家还在的话,我该是会继承母亲的遗志,撑起石家门楣。”

    可是天命,从不会顾念任何一个人。

    “你们不能见面自己说吗?我,流望城祝少主,在这儿给你们来回传话,你们面子很大吗?”祝煊容是真的烦了。

    从小到大谁敢这样使唤她。

    没人!

    “你们之间误会既已解除,也该放我们出去了吧?”萧意卿和身后一众人显露身形,缓缓从暗处走出。

    而从许知绝进入云坞体内开始,周围其他原本的梦中之人,或是云间观弟子,或是城主府的侍卫,身影都凝固在原处,成为静止的梦中人,仿若死物。

    “抱歉。”云坞和云若一起开口,只是云坞在云坞体内,在神识中说话;云若却是将祝煊容挤出了自己的身体,由自己亲自开口。

    祝煊容被挤得脑子一懵,飞出的双脚烙进山上的土里,滑出深痕减缓速度,而后被墨怀叙拦腰接住。

    祝煊容张口就要骂,这云间观观主懂不懂礼貌啊,用完就丢,她祝煊容不要面子的吗?

    云若看了一眼云坞的身体,才道,“此处梦境并非我们所设,我们也是被困在梦中之人。当年未护下红林县五百六十一人,此五百六十一人的魂魄全部被怨气浸染,我想起曾在普凌山上遇到的一只梦貘兽,迫不得已,我和云坞选择惊醒那只梦貘兽,令它将我们和红林县所有有染的魂魄全都吃到肚子里,以待后日机缘,净化怨气,重入轮回。”

    “你不去见她吗?”许知绝问道。

    云坞摇了摇头,拎起腰间的酒壶饮了一口,苦涩一笑,“我见不了她。梦境未破,我和她在清醒的状态下见面,只会让梦境重启,你们需要再解一次我和云若的心窍。

    这是代价,我们要护住红林县的县民,便要和梦境融为一体。”

    这也是她为何说,‘她问不了她’。若能见面开口,又如何需要等这十数年,才能借许知绝之口问出。

    梦境似水波荡漾流淌。

    云若拱手成礼,“梦境将会如何演化,又该如何破局,我们也不知。诸位,还请保重。”

    红林县五百六十一人,云间观所有弟子,云若和云坞,此次能否出了梦境,重入轮回,皆在他们肩上。

    时光飞速倒流。未到时空尽头之处,云坞忍不住道,“我和云若之间的事复杂,感情也复杂,她因误会将我认作同胞的妹妹,而我对她的感情……”云坞沉默一瞬,“你也见到了,虽互相心有嫉妒,实则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而你和那位祝少主,能够被选作入我和云若神识亲身经历一遭的破局之人,你可知,”云坞稍有停歇,“你和她并不相熟。”

    许知绝没有否认。

    云坞心中的猜测又真了几分。

    “而能抵过这份不是亲生姊妹却情同姐妹的情意的人,也就只有,你们本就是,一母同胞。”

    云坞的话音不轻不重,若是换了旁人,该是心中狠狠落下一记重锤。

    可是换了许知绝,脸上一丝神情波动也无。

    “嗯。”许知绝应了一声。

    云坞双眸震惊,还不待云坞发问‘你为何一点都不惊讶’之语,许知绝已道,“我知道。”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平铺直叙和之前与云坞交流的语气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你,”云坞再没见过这般心思深沉的人。她知道,这个女人竟然知道,而云坞说出口时,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我为何会不知道呢?”时空倒流到此刻,许知绝已被挤出云坞体外,她有着自己的脸,用着自己的身体,身后的景象飞速划过,灿如流星,映照着她面无表情的脸,金眸没有波动,望着流淌的时空。

    她当然知道,祝煊容是她的姐姐,血浓于水,一母同胞。

章节目录

龙傲天的大师姐她修无情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六生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六生薇并收藏龙傲天的大师姐她修无情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