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肯离开以后,马棚前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秋日的阳光总是格外明媚,金晃晃的,落在身上一片澄黄。

    台阶上的女孩偷偷往旁边的人身上靠了一靠,小心翼翼地问:

    “还在生气吗?”

    哈萨克青年闷着头不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手指,金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一片毛茸茸的明亮。

    他哪里舍得真的同她生气,不过是想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罢了,任性敏感,像个伸手索要糖果的小孩。

    凉风渐起,拂过寂静无声的天井。

    他的脑海里浮现起刚才那个死死护在身前的身影,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转头望向正殷切等着答案的女孩,刻意停顿了片刻才道:

    “现在知道心疼了?早上干什么去了!”

    一提起早上的事,他便只觉得满心的委屈,高瞻明显就是存心戏弄于他,有意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再给他来这么当头一棒。

    着实可恶得紧!

    他只要一想到他离开时那副得意的模样,便气得肝颤,沉着脸咬紧了后槽牙。

    见状,身旁的女孩暗暗咽了口水。

    她当然明白男人在气什么,奈何她安慰人的功力实在有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便只好又靠近一些,蹭了蹭他的胳膊柔声哄道:

    “别生气啦。”

    他却正在气头上,收起了胳膊不理她。

    她没有办法,只能换了个方向,去捞他另一只胳膊,却还没站起身,便左脚绊倒右脚,惊叫着跌坐了下去。

    秋意正浓,马场里面人来人往。

    路过的人听闻响动,纷纷投来好奇探寻的目光,却只看见一片天光大亮下,那对年轻的情侣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哈哈哈哈……”

    深深浅浅的哄笑经由秋风送入祁正印的耳朵里,她红着一张脸地埋下头,挣扎着要从男人的怀里站起来。

    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按回原处。

    “别动!”

    他这样说着,带点威胁的意味,赤裸的眼神在她泛红的脸上肆意游走,宛若猎人打探猎物般,充满了原始的占有欲。

    那一瞬间,他只想将怀里的人牢牢困住,褫夺她的自由,囚禁她的全部,让她彻彻底底地只属于他一个人,不再遭受任何人的觊觎。

    哪怕是已经过去的人也不行。

    这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心里掀起冲天翻滚的巨浪。

    他俯下头,在她唇间落下一个炙热绵长的吻,毫无保留地传递着胸腔里的温度。

    天旋地转间,金色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泄而下,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恍惚中,她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

    她看见他拉着她的手朝前跑去,跑过山林,跑过草场,跑过荒漠,跑过万千星河,也跑过漫长孤冷的深邃黑暗。

    停在一片明亮的天光里。

    他从逆光中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璀璨的白昼,整个人沐浴在圣洁无瑕的光晕里,冲着她澄净温柔地笑。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长久地停留在这场巨大的幻觉里。

    永远都不要醒来。

    秋天在萧瑟中仓促结束。

    寒假接踵而至,叶尔达那再次回到彩虹布拉克,也回到他钟爱的马背和羊群,信誓旦旦地冲着曾经的徒弟扬言道:

    “上次没能拿到冠军,是因为我没发挥好,下次一定能拿到!”

    马前的汉族女孩闻言,却只笑笑不说话。

    这个倔强的少年,似乎对于赛马会冠军有一种非于常人的执念。

    执着到近乎魔怔。

    但他的叔叔对此却表示十分理解,高高地立在马背上,用一副极度骄傲的语气冲她道:

    “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冠军的事情,更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

    是吗……

    祁正印撇了撇嘴,看一眼草场上并肩策马意气风发的叔侄,再看一眼手边满纸空白的练习册,不禁摇着头在心里喂叹:

    要是托肯也能像自己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

    张凤侠晒完最后一床被子,望着树下凋零的枯叶感叹道:

    “冬天就要来咯!”

    冬天来了,也就意味着牧民即将开启第二次转场,迁徙到更适合牛羊过冬的冬牧场。

    阿依努尔嫁人之后,已经不再需要好朋友的帮助,他们家的牛羊与赛力克家合到一起,商量好等着天气再冷些,便转场到附近的冬牧场过冬。

    而巴太家的冬牧场却远在萨吾尔山的远冬牧场,距离村子几百公里,转场之路道阻且长。

    眼看着转场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个哈萨克青年的心里却越来越纠结。

    他当然很希望她能陪他一起去冬牧场,不然一整个漫长的冬天都将见不到她,对他而言属实是一种煎熬。

    但却又有所顾忌。

    冬牧场与夏牧场有着天壤之别,既没有美如仙境的美景,也没有热闹的弹唱会,除了无休无止的大雪和茫茫无际的荒漠以外,便只剩下残酷的严寒。

    他怎么舍得让她遭这个罪。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独自前往冬牧场,狠下心来与她分隔一个冬天。

    身前的汉族女孩认真听完他的想法,却是有些无奈地笑了,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戳了戳他因为舍不得而微微鼓起的脸颊。

    她其实有一点点失落。

    好像所有人都习惯性地将她想得娇气、孱弱、不堪一击,不光是他,阿依努尔、张凤侠和徐宝宝亦是如此。

    但大多数时候她却又很享受这种带着宠溺的偏爱。

    毕竟……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夏末冬初的草场一片贫瘠,就如同她曾经满是荒芜的内心,她慢慢将目光移回他的脸上,轻叹了一声坚定道:

    “我当然要去冬牧场了!不光是为你,更是为我自己,我要去那里拍出更多更好的照片,见识更不一样的世界,吃点苦头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你怎么能剥夺我吃苦的权利呢?”

    她这样说着,冲他俏皮一笑,迎着浅浅的日光,像一朵迎风绽放的小花,瘦瘦弱弱,却展露着顽强的生命力。

    但是在去冬牧场之前,她决定先回一趟北京。

    自从高瞻走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老实说,她并不相信陆谨真的病了,但有些事情,却必须有个了结。

    逃是永远逃不掉的。

    就算她现在不回去,总有一天也必须回去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人和事,给她过去的二十多年一个交代。

    时至今日,她已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和向她倾注爱意的人们身上,获得了足够的勇气,汲取了足够的力量,足以面对从前所不能面对的一切。

    她深知,只有彻底结束,才能彻底开始。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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