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寂的石塔高耸入云，塔身为厚重岩石堆砌，唯有塔顶一处入口，从塔顶层层往下，鬼邪之气愈发浓重。苍白高塔似一柄巨剑，将这浑浊邪气镇压剑下。
在接近塔底的某一层内。
鬼啸尖利，极尽嘲讽。
“谢弗忧，你的同门手足都死绝，你还在苦苦支撑什么？这青云剑你是拿不到的。”
伴随着嘲哳刺耳的鬼啸，黑气汹涌翻滚，似暴风雨中的海啸，一旦沾上便会被掠夺生机。
浓黑中，那人身姿挺拔，凛然不动，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身着云梦般蓝色道袍，凤眼狭长，青丝高束起，眼下一点泪痣。
面对鬼怪嘲弄，他毫无愠色，平静得似无悲无喜的神祗，手中剑花利落，以剑驭雷霆，苍白的电光如霜鸟飞影穿梭，卷动猎猎狂风，撕裂鬼怪污浊之气，牵动他高束青丝飞扬。
脚下横尸血流，都是往日关系亲密的同门师兄弟。
谢弗忧身法轻盈避开脚下阻碍，眼波如细柳，掠过一丝欣然。
死就死吧，都是些无用又碍事的人。
牺牲虽然大，但是好在助他弄清楚剑冢里的所有埋伏和机关。
此次为青云剑而来。
这石塔乃天下第一剑冢——鸿蒙剑冢。
千年前，玄剑宗的无极真人祁决明以鸿蒙剑冢为阵眼，集结天地至纯至真的剑气，镇压万千魑魅鬼邪。
从此，世间的鬼邪消失九成，人间一片清明。
但是，鸿蒙剑冢从此关闭，塔内鬼邪横行，再无剑修能得到一把鸿蒙剑冢的剑。
数月前，修仙界天降预兆，青云剑将要出世。
青云剑是鸿蒙剑冢里最好的剑之一，乃上古飞升大能所铸造，留在此间。
得青云剑者，将来必成为震慑天下的剑修，飞升也不在话下，谢弗忧身为年轻一代剑修翘楚，此剑势在必得。
天兆一出，各大门派的剑宗都集结弟子队伍，前来取剑，玄剑宗派出的便是谢弗忧一队人。
谢弗忧步伐微移，身随影动，巧妙避开鬼气进攻，无意间撞上一具尸体。
哦，这位是他的大师兄。
这位师兄剑术了得，是他在宗门内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冰冰凉凉地躺在地上，倒是无需他再忌惮。
他眉梢轻挑，越过那具尸体。
“谢弗忧，还不替你师门敛尸，现在滚出去，你的师妹还能活着。”鬼啸伴随着桀桀桀的笑声。
听到师妹，谢弗忧神色微动。
“想来师妹已经见到青云剑了。”
他唇角扬起一抹微笑。
青云剑在鸿蒙剑冢底层，那里剑气最为浓郁，寻常妖邪断然进不去，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剑冢的上一层，谢弗忧发现一处残存的传送阵，他便将师妹先送下去。
只可惜，他棋差一招，千算万算没想到梦瑶师姐实力不济，竟然死在鬼气攻击中。
谢弗忧狭长凤眼瞥向不远处，鬼气贯穿胸口而亡的梦瑶师姐，她气息全无，神情定格在惊惧。
谢弗忧面露遗憾，谪仙般的人，冷若万年寒冰的心，薄唇微翕动，轻吐几个字。
“真没用。”
青云剑随剑冢镇压妖邪多年，早与镇邪阵法融为一体，需要以身祭剑才能取出，换而言之，祭剑之人便是代替青云剑镇压鬼邪。
此番筹划已久，偏偏梦瑶师姐提前殒命，无人祭剑，白跑一趟。
遗憾之际，他腰间的传音符亮起，谢弗忧第一时间拿起。
“师妹何事？”
谢弗忧语调从容，不可察觉带有一丝愉悦。
好像此刻置身危险的不是他。
另一边，虞云岫十分着急，声音颤抖。
“师兄！师兄你还好吗？我见到青云剑了，但是它拔不出来，我该如何是好？你们在哪？我要去找你们。”
听女子哽咽得语无伦次，谢弗忧无声轻笑，她独自一人，定是很无措。
师妹什么也不知道，还惦记着为他取剑。
“妖邪血戮甚重，这青云剑需要修士血祭，才能取剑。”
闻言，虞云岫跌坐在剑炉前，仰头望着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火光中青碧色的剑身。
“那该怎么办？”她声音夹带哽咽。
谢弗忧是天赋绝伦的剑修，不到二十岁便金丹圆满，是年轻一代最有希望飞升的剑修，如果此番败走，青云剑的机缘会被别人捷足先登，恐怕谢弗忧……
对面的抽泣压抑不住，谢弗忧唇角愈发压不住，他能想象虞师妹，哭泣的模样，桃花美眸坠泪似珠，惹人怜爱。
谢弗忧心生恶念。
“师妹不是恋慕我吗？可愿为我祭剑。”
他恶意道，真想看见她哭得更心碎的模样。
那边哭声戛然而止。
只能听到一起一伏交替的呼吸声。
谢弗忧的笑意缓慢消失，觉察到虞云岫的异样，他的心悄悄提起来。
“我开玩笑的。”他轻声哄慰道。
“师兄，其他师兄师姐们可好？”传音符另一端问道。
谢弗忧迟疑一瞬，扫了眼遍地尸首，虞云岫是最晚入门派的小师妹，受大家宠爱，与所有人的感情都很好。他避重就轻，语调温柔如水安慰道：“师妹，此番凶险，死伤不可避免。”
另一端再次安静了。
谢弗忧心中感觉异样，此时处境他很冷静，无法理解虞云岫会是什么情绪。
他得快些下去，确认她的状况。
“师妹在下面等着，我处理完这些小麻烦，尽快下去找你。”
虞云岫攥着传音符，迟迟未出声。
“好，我在这里等师兄。”
听见她的声音，谢弗忧连忙叮嘱：“什么都不要做！乖乖等我。”
“好的，师兄也要保护好自己。”
谢弗忧熄灭传音符上的光芒，师妹应是害怕了，她离开他身边太久，他总觉得不安，方才慢慢周旋，他的灵力也恢复得差不多，要速战速决。
谢弗忧凤眸低敛，握剑的手腕微动，认真出手。
……
鸿蒙剑冢的底层，虞云岫独自一人跌坐在地上，她垂头颓败，周围铺开十数张黯然的传音符。
原本只有领队的谢弗忧才有每个人的传音符，但是师兄师姐们担心她这位最小的师妹，私下给虞云岫了自己的传音符。
如今这些传音符能亮起来的只有谢弗忧的传音符。
“师兄处理的，真的是小麻烦吗？”她喃喃自语。
清冷似皎月的容貌染上愁意，眉眼颦蹙尽是哀戚，明眸碎光如缀着泪。
半晌，虞云岫起身，腿脚似乎灌铅般沉重无比，她一步步走向剑炉，拔出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在划开掌心。
少女的声音清冽坚定。
“以血为引，以剑为誓，请青云剑斩破鬼妄之气。”
白色的灵力在青云剑周围凝成阵法，虞云岫的血融进阵法中，青碧剑身微微颤动。
这是玄剑宗强行召唤剑的术法。
对于青云剑只能微微撼动。
拔不出来的剑，如何能听从召唤？
虞云岫不以为意，眼眶中泪水不断溢出，笑得苦涩。
她指尖如行云流水划过，修改阵法，待她祭剑后阵法便会启动。
“青云剑，请你去救救师兄。”她轻喃。
话音消散在剑炉炸开的火花声中。
她足尖轻跃，云梦蓝似梦蝶扑朔，扎进火光中。
翻滚的火光瞬间吞没她。
与此同时，青云剑剧烈颤动，白色阵法收缩铭于剑身，青云剑化作一道青光飞出剑炉。
……
上层，谢弗忧心脏一紧，他预感不好，想要掏出传音符确定师妹的安危，手刚摸上胸口，却又迟疑顿住。
一口气连下三层，再下一层就能见到师妹。
剑修作战向来一鼓作气势如破竹，此刻停下脚步，容易被鬼气包围缠斗，届时再想下去就难了。
犹豫之际，周围传来凄厉鬼啸。
“怎么可能？”
“青云剑出世了！”
锐不可当的青色剑意驱散鬼邪之气，
“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献祭自己师妹取剑。”
“如此心肠，你才是人间恶鬼啊哈哈哈哈”
谢弗忧痴愣地看着青光斩破万千鬼怪气息，最后化作一把青碧色的长剑，停留在他面前。
他摸出胸口的传音符。
无论如何灌输灵力都黯然无光。
咣当！
谢弗忧手中的剑落地，他双手颤抖地抚平传音符，细细阅读上面的咒文。
“这是虞云岫的，我没有拿错传音符。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传音符在什么情况下会失效？
使用者一方死亡，不对！肯定还有别的情况。
谢弗忧狠狠摁住额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了鬼怪的声音，鸿蒙剑冢安静得，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许久，他抬起头，直视面前悬立的青云剑。
蓦然，谢弗忧明白了，却又很快陷入不解。
“她为何听不懂我的玩笑话？”他喃喃自语，随即又陷入暴怒，“我怎么可能让她祭剑？她怎么就不明白？”
苦涩混杂铁锈味撕裂他的胸膛。
谢弗忧曾对虞云岫开过很多恶劣的玩笑。
她总是笑笑，说：师兄又在拿我取乐。
从不当真。
怎么这次偏偏当真了？
这不是真的，他突然疾步朝着底层去，兴许是鬼魅欺骗他，想要他道心不稳。兴许虞云岫寻到别的办法，拔出青云剑，如今还在下面乖乖等他。
思及此，他跌跌撞撞冲向底层。
入目是遍地传音符，剑炉里的火依旧汹涌翻滚。
谢弗忧目光落在剑炉下，染血的长剑。
那是虞云岫的佩剑，这只是玄剑宗普通弟子的佩剑，师妹还未到炼出本命剑的修为。
他拾起长剑，上面尚有残存的鲜血和灵力，抬手一抹随即在空中书写复杂的咒文。
这是回溯术法，以她的血为媒介，能看到此前发生的往事。
咒文化作一面水镜。
谢弗忧睁大眼眸，他看到虞云岫跃上剑炉，去拔剑。
青云剑屹然不动，剑炉的火花险些点着她的衣摆。
他的心悬起来。
她避开火光跳下剑炉，掏出一叠传音符，一张一张灌入灵力，每一张都是黯然的。
虞云岫不甘心，不停地灌入灵力，却没有一张传音符能亮起，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帘，不断坠落。
最后她从胸口掏出一张传音符。
指尖颤抖，似是不敢再灌入灵力，生怕是她无法面对的结果。
虞云岫将符纸放在额心，唇瓣颤抖：“师兄，师兄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平安无事。”
她灌入灵力，符纸亮起。
他玩笑道，可愿为他祭剑。
虞云岫跌坐在遍地黯然的符纸之间，抬眼仰望那庞然剑炉，火光映亮她的脸，泪痕已然干涸。她本是清冷如皎月的美人，此刻像是水中被搅动破碎的月影，粼粼银光稍纵即逝。
谢弗忧檀口微启，面露痛苦，他紧紧揪住左胸的衣襟，剧烈呼吸着。
当时，当时怎么就没听出，师妹的不对劲。
她是挂着绝望又欣然的笑容，答应在此等他。
布置阵法召青云剑救他，再投入剑炉火海中。
往事结束，回溯镜消散。
谢弗忧站在剑炉前，久久不动。
谢弗忧从小就懂得，人情冷暖，权势荣华，都如琴弦可以随意拨弄。他能一眼看穿居心叵测之人，便早察觉虞云岫心有所图
她看似娇弱可怜，实际百折不挠，无论他怎么拒绝，都能重新振作。
许是贪图他的仙途机缘，或是谋求他在玄剑宗的威信地位。
她想要什么都无妨。
任何筹码能拿来逗弄她，便是得趣。
剑炉旁尚残留她的气息。
他垂首无言，胸间却似有什么穿膛而过。
莫不是，他真的辜负了一颗真心？
衣襟未破，他未曾受伤。
可是为何那么痛？
一桩桩，一件件，被时光遗忘的往事翻上心头。
他出身皇亲贵胄，母妃暴毙深宫，妹妹远嫁蛮夷，父皇被他手刃于龙椅之上，鲜血蜿蜒下，皇兄欣喜又畏惧地从他手中接过玉玺……
她坐在同门弟子间谈笑；她在清晨练剑至日暮；她初次斩妖后欢欣雀跃地跳起来；她表白被他拒绝后落寞离开……
他曾经不懂那喜怒哀乐，只觉得那是寻常人的贪嗔痴，是未看破世俗。
原来是他错了，自诩出身高贵，天赋绝伦的他不懂人间情爱。他不懂母妃死不瞑目眼角的泪，不懂皇妹分别时紧握他的手不肯放开，不懂父皇憎恨的眼神和皇兄畏惧的目光。
原是他未能洗掉泥泞，污糟掩目，他竟未看到这轮明月。
遍地的传音符，仿佛是同门弟子的尸首。
他再次站在其中，突然感觉到浑身寒冷，方才那句“人间恶鬼”恰适合他。
回溯镜里，虞云岫站在一地黯然符纸间，为痛失同门而哭泣绝望。
现实里，谢弗忧站在同门弟子尸身间，感受不到悲喜，平静无波。
他们不是一类人。
尸山血海里，他冷然一颗心，如今却想伸手捉住一缕月光。
冰冷漫长的人生里，他曾心动一次。
那日，虞云岫翘着腿倚在树杈上，盛夏的枝桠繁复堆叠，剪碎了阳光散落在她身上。
她一反常态的安静乖巧，长发垂落，吊儿郎当衔着一根野草，眼眸似是点缀碎金，不知得了什么乐趣，笑得璀璨迷人眼。
层层叠叠的裙摆下，露出晃荡悠然的脚踝，绣鞋上缀着银铃，丁零当啷声伴着鸟鸣和她的笑声。
……
他腰间传音符亮起，宗门师长的声音，将谢弗忧从沉痛中唤醒。
“谢弗忧，既是取得青云剑，速速归来。”
青云剑一出，天降祥瑞云彩，玄剑宗内各长老却不乐观。
此时此刻，恐怕不少人惦记，会埋伏在半途趁谢弗忧伤势在身，杀人夺剑。玄剑宗已安排人前去接应，
谢弗忧平静地听完师长的嘱咐，将传音符粉碎，他拿起手中青碧色的剑。
目光冰冷地打量着这把传说中的剑。
真是疯了！
什么青云剑，值得虞云岫舍命？
头顶石塔一层层打开，外界的风涌入塔中，卷起遍地符纸，像极了丧礼飘飞的黄纸。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唢呐声，一场白事，庆贺他将来登仙途坦荡。
谢弗忧丢弃谦谦君子的模样，伴着满天黄纸，癫狂大笑，他没有御剑出塔，反而提剑一层层往上走。
所及之处，鬼泣哀嚎。
……
千里之外。
幽冥鬼谷外，无人涉足的树丛间，一道阵法凭空出现，里面滚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
赫然就是虞云岫。
她连呛数声，又拍拍满身炉灰。
“非要把传送阵布置在剑炉里，我差点没被炉灰呛死。”
[谢弗忧多疑，万一循迹术查到你最后的足印在别的地方，就穿帮了！]
系统的声音是悦耳动听的男声。
“我知道，就他多疑猜忌，这段关系总算是结束，折腾死我了。”虞云岫耸耸肩，想到以后都不用面对谢弗忧的阴阳怪气，各种阴谋算计，感觉轻松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累坏我了，我要睡到日上三竿。”
[断然不可！该进幽冥鬼谷了，这几天行程很满，你再坚持一下。]
虞云岫垮下脸，还要再死两次。
这白月光就是高危人群啊！
在接近塔底的某一层内。
鬼啸尖利，极尽嘲讽。
“谢弗忧，你的同门手足都死绝，你还在苦苦支撑什么？这青云剑你是拿不到的。”
伴随着嘲哳刺耳的鬼啸，黑气汹涌翻滚，似暴风雨中的海啸，一旦沾上便会被掠夺生机。
浓黑中，那人身姿挺拔，凛然不动，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身着云梦般蓝色道袍，凤眼狭长，青丝高束起，眼下一点泪痣。
面对鬼怪嘲弄，他毫无愠色，平静得似无悲无喜的神祗，手中剑花利落，以剑驭雷霆，苍白的电光如霜鸟飞影穿梭，卷动猎猎狂风，撕裂鬼怪污浊之气，牵动他高束青丝飞扬。
脚下横尸血流，都是往日关系亲密的同门师兄弟。
谢弗忧身法轻盈避开脚下阻碍，眼波如细柳，掠过一丝欣然。
死就死吧，都是些无用又碍事的人。
牺牲虽然大，但是好在助他弄清楚剑冢里的所有埋伏和机关。
此次为青云剑而来。
这石塔乃天下第一剑冢——鸿蒙剑冢。
千年前，玄剑宗的无极真人祁决明以鸿蒙剑冢为阵眼，集结天地至纯至真的剑气，镇压万千魑魅鬼邪。
从此，世间的鬼邪消失九成，人间一片清明。
但是，鸿蒙剑冢从此关闭，塔内鬼邪横行，再无剑修能得到一把鸿蒙剑冢的剑。
数月前，修仙界天降预兆，青云剑将要出世。
青云剑是鸿蒙剑冢里最好的剑之一，乃上古飞升大能所铸造，留在此间。
得青云剑者，将来必成为震慑天下的剑修，飞升也不在话下，谢弗忧身为年轻一代剑修翘楚，此剑势在必得。
天兆一出，各大门派的剑宗都集结弟子队伍，前来取剑，玄剑宗派出的便是谢弗忧一队人。
谢弗忧步伐微移，身随影动，巧妙避开鬼气进攻，无意间撞上一具尸体。
哦，这位是他的大师兄。
这位师兄剑术了得，是他在宗门内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冰冰凉凉地躺在地上，倒是无需他再忌惮。
他眉梢轻挑，越过那具尸体。
“谢弗忧，还不替你师门敛尸，现在滚出去，你的师妹还能活着。”鬼啸伴随着桀桀桀的笑声。
听到师妹，谢弗忧神色微动。
“想来师妹已经见到青云剑了。”
他唇角扬起一抹微笑。
青云剑在鸿蒙剑冢底层，那里剑气最为浓郁，寻常妖邪断然进不去，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剑冢的上一层，谢弗忧发现一处残存的传送阵，他便将师妹先送下去。
只可惜，他棋差一招，千算万算没想到梦瑶师姐实力不济，竟然死在鬼气攻击中。
谢弗忧狭长凤眼瞥向不远处，鬼气贯穿胸口而亡的梦瑶师姐，她气息全无，神情定格在惊惧。
谢弗忧面露遗憾，谪仙般的人，冷若万年寒冰的心，薄唇微翕动，轻吐几个字。
“真没用。”
青云剑随剑冢镇压妖邪多年，早与镇邪阵法融为一体，需要以身祭剑才能取出，换而言之，祭剑之人便是代替青云剑镇压鬼邪。
此番筹划已久，偏偏梦瑶师姐提前殒命，无人祭剑，白跑一趟。
遗憾之际，他腰间的传音符亮起，谢弗忧第一时间拿起。
“师妹何事？”
谢弗忧语调从容，不可察觉带有一丝愉悦。
好像此刻置身危险的不是他。
另一边，虞云岫十分着急，声音颤抖。
“师兄！师兄你还好吗？我见到青云剑了，但是它拔不出来，我该如何是好？你们在哪？我要去找你们。”
听女子哽咽得语无伦次，谢弗忧无声轻笑，她独自一人，定是很无措。
师妹什么也不知道，还惦记着为他取剑。
“妖邪血戮甚重，这青云剑需要修士血祭，才能取剑。”
闻言，虞云岫跌坐在剑炉前，仰头望着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火光中青碧色的剑身。
“那该怎么办？”她声音夹带哽咽。
谢弗忧是天赋绝伦的剑修，不到二十岁便金丹圆满，是年轻一代最有希望飞升的剑修，如果此番败走，青云剑的机缘会被别人捷足先登，恐怕谢弗忧……
对面的抽泣压抑不住，谢弗忧唇角愈发压不住，他能想象虞师妹，哭泣的模样，桃花美眸坠泪似珠，惹人怜爱。
谢弗忧心生恶念。
“师妹不是恋慕我吗？可愿为我祭剑。”
他恶意道，真想看见她哭得更心碎的模样。
那边哭声戛然而止。
只能听到一起一伏交替的呼吸声。
谢弗忧的笑意缓慢消失，觉察到虞云岫的异样，他的心悄悄提起来。
“我开玩笑的。”他轻声哄慰道。
“师兄，其他师兄师姐们可好？”传音符另一端问道。
谢弗忧迟疑一瞬，扫了眼遍地尸首，虞云岫是最晚入门派的小师妹，受大家宠爱，与所有人的感情都很好。他避重就轻，语调温柔如水安慰道：“师妹，此番凶险，死伤不可避免。”
另一端再次安静了。
谢弗忧心中感觉异样，此时处境他很冷静，无法理解虞云岫会是什么情绪。
他得快些下去，确认她的状况。
“师妹在下面等着，我处理完这些小麻烦，尽快下去找你。”
虞云岫攥着传音符，迟迟未出声。
“好，我在这里等师兄。”
听见她的声音，谢弗忧连忙叮嘱：“什么都不要做！乖乖等我。”
“好的，师兄也要保护好自己。”
谢弗忧熄灭传音符上的光芒，师妹应是害怕了，她离开他身边太久，他总觉得不安，方才慢慢周旋，他的灵力也恢复得差不多，要速战速决。
谢弗忧凤眸低敛，握剑的手腕微动，认真出手。
……
鸿蒙剑冢的底层，虞云岫独自一人跌坐在地上，她垂头颓败，周围铺开十数张黯然的传音符。
原本只有领队的谢弗忧才有每个人的传音符，但是师兄师姐们担心她这位最小的师妹，私下给虞云岫了自己的传音符。
如今这些传音符能亮起来的只有谢弗忧的传音符。
“师兄处理的，真的是小麻烦吗？”她喃喃自语。
清冷似皎月的容貌染上愁意，眉眼颦蹙尽是哀戚，明眸碎光如缀着泪。
半晌，虞云岫起身，腿脚似乎灌铅般沉重无比，她一步步走向剑炉，拔出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在划开掌心。
少女的声音清冽坚定。
“以血为引，以剑为誓，请青云剑斩破鬼妄之气。”
白色的灵力在青云剑周围凝成阵法，虞云岫的血融进阵法中，青碧剑身微微颤动。
这是玄剑宗强行召唤剑的术法。
对于青云剑只能微微撼动。
拔不出来的剑，如何能听从召唤？
虞云岫不以为意，眼眶中泪水不断溢出，笑得苦涩。
她指尖如行云流水划过，修改阵法，待她祭剑后阵法便会启动。
“青云剑，请你去救救师兄。”她轻喃。
话音消散在剑炉炸开的火花声中。
她足尖轻跃，云梦蓝似梦蝶扑朔，扎进火光中。
翻滚的火光瞬间吞没她。
与此同时，青云剑剧烈颤动，白色阵法收缩铭于剑身，青云剑化作一道青光飞出剑炉。
……
上层，谢弗忧心脏一紧，他预感不好，想要掏出传音符确定师妹的安危，手刚摸上胸口，却又迟疑顿住。
一口气连下三层，再下一层就能见到师妹。
剑修作战向来一鼓作气势如破竹，此刻停下脚步，容易被鬼气包围缠斗，届时再想下去就难了。
犹豫之际，周围传来凄厉鬼啸。
“怎么可能？”
“青云剑出世了！”
锐不可当的青色剑意驱散鬼邪之气，
“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献祭自己师妹取剑。”
“如此心肠，你才是人间恶鬼啊哈哈哈哈”
谢弗忧痴愣地看着青光斩破万千鬼怪气息，最后化作一把青碧色的长剑，停留在他面前。
他摸出胸口的传音符。
无论如何灌输灵力都黯然无光。
咣当！
谢弗忧手中的剑落地，他双手颤抖地抚平传音符，细细阅读上面的咒文。
“这是虞云岫的，我没有拿错传音符。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传音符在什么情况下会失效？
使用者一方死亡，不对！肯定还有别的情况。
谢弗忧狠狠摁住额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了鬼怪的声音，鸿蒙剑冢安静得，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许久，他抬起头，直视面前悬立的青云剑。
蓦然，谢弗忧明白了，却又很快陷入不解。
“她为何听不懂我的玩笑话？”他喃喃自语，随即又陷入暴怒，“我怎么可能让她祭剑？她怎么就不明白？”
苦涩混杂铁锈味撕裂他的胸膛。
谢弗忧曾对虞云岫开过很多恶劣的玩笑。
她总是笑笑，说：师兄又在拿我取乐。
从不当真。
怎么这次偏偏当真了？
这不是真的，他突然疾步朝着底层去，兴许是鬼魅欺骗他，想要他道心不稳。兴许虞云岫寻到别的办法，拔出青云剑，如今还在下面乖乖等他。
思及此，他跌跌撞撞冲向底层。
入目是遍地传音符，剑炉里的火依旧汹涌翻滚。
谢弗忧目光落在剑炉下，染血的长剑。
那是虞云岫的佩剑，这只是玄剑宗普通弟子的佩剑，师妹还未到炼出本命剑的修为。
他拾起长剑，上面尚有残存的鲜血和灵力，抬手一抹随即在空中书写复杂的咒文。
这是回溯术法，以她的血为媒介，能看到此前发生的往事。
咒文化作一面水镜。
谢弗忧睁大眼眸，他看到虞云岫跃上剑炉，去拔剑。
青云剑屹然不动，剑炉的火花险些点着她的衣摆。
他的心悬起来。
她避开火光跳下剑炉，掏出一叠传音符，一张一张灌入灵力，每一张都是黯然的。
虞云岫不甘心，不停地灌入灵力，却没有一张传音符能亮起，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帘，不断坠落。
最后她从胸口掏出一张传音符。
指尖颤抖，似是不敢再灌入灵力，生怕是她无法面对的结果。
虞云岫将符纸放在额心，唇瓣颤抖：“师兄，师兄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平安无事。”
她灌入灵力，符纸亮起。
他玩笑道，可愿为他祭剑。
虞云岫跌坐在遍地黯然的符纸之间，抬眼仰望那庞然剑炉，火光映亮她的脸，泪痕已然干涸。她本是清冷如皎月的美人，此刻像是水中被搅动破碎的月影，粼粼银光稍纵即逝。
谢弗忧檀口微启，面露痛苦，他紧紧揪住左胸的衣襟，剧烈呼吸着。
当时，当时怎么就没听出，师妹的不对劲。
她是挂着绝望又欣然的笑容，答应在此等他。
布置阵法召青云剑救他，再投入剑炉火海中。
往事结束，回溯镜消散。
谢弗忧站在剑炉前，久久不动。
谢弗忧从小就懂得，人情冷暖，权势荣华，都如琴弦可以随意拨弄。他能一眼看穿居心叵测之人，便早察觉虞云岫心有所图
她看似娇弱可怜，实际百折不挠，无论他怎么拒绝，都能重新振作。
许是贪图他的仙途机缘，或是谋求他在玄剑宗的威信地位。
她想要什么都无妨。
任何筹码能拿来逗弄她，便是得趣。
剑炉旁尚残留她的气息。
他垂首无言，胸间却似有什么穿膛而过。
莫不是，他真的辜负了一颗真心？
衣襟未破，他未曾受伤。
可是为何那么痛？
一桩桩，一件件，被时光遗忘的往事翻上心头。
他出身皇亲贵胄，母妃暴毙深宫，妹妹远嫁蛮夷，父皇被他手刃于龙椅之上，鲜血蜿蜒下，皇兄欣喜又畏惧地从他手中接过玉玺……
她坐在同门弟子间谈笑；她在清晨练剑至日暮；她初次斩妖后欢欣雀跃地跳起来；她表白被他拒绝后落寞离开……
他曾经不懂那喜怒哀乐，只觉得那是寻常人的贪嗔痴，是未看破世俗。
原来是他错了，自诩出身高贵，天赋绝伦的他不懂人间情爱。他不懂母妃死不瞑目眼角的泪，不懂皇妹分别时紧握他的手不肯放开，不懂父皇憎恨的眼神和皇兄畏惧的目光。
原是他未能洗掉泥泞，污糟掩目，他竟未看到这轮明月。
遍地的传音符，仿佛是同门弟子的尸首。
他再次站在其中，突然感觉到浑身寒冷，方才那句“人间恶鬼”恰适合他。
回溯镜里，虞云岫站在一地黯然符纸间，为痛失同门而哭泣绝望。
现实里，谢弗忧站在同门弟子尸身间，感受不到悲喜，平静无波。
他们不是一类人。
尸山血海里，他冷然一颗心，如今却想伸手捉住一缕月光。
冰冷漫长的人生里，他曾心动一次。
那日，虞云岫翘着腿倚在树杈上，盛夏的枝桠繁复堆叠，剪碎了阳光散落在她身上。
她一反常态的安静乖巧，长发垂落，吊儿郎当衔着一根野草，眼眸似是点缀碎金，不知得了什么乐趣，笑得璀璨迷人眼。
层层叠叠的裙摆下，露出晃荡悠然的脚踝，绣鞋上缀着银铃，丁零当啷声伴着鸟鸣和她的笑声。
……
他腰间传音符亮起，宗门师长的声音，将谢弗忧从沉痛中唤醒。
“谢弗忧，既是取得青云剑，速速归来。”
青云剑一出，天降祥瑞云彩，玄剑宗内各长老却不乐观。
此时此刻，恐怕不少人惦记，会埋伏在半途趁谢弗忧伤势在身，杀人夺剑。玄剑宗已安排人前去接应，
谢弗忧平静地听完师长的嘱咐，将传音符粉碎，他拿起手中青碧色的剑。
目光冰冷地打量着这把传说中的剑。
真是疯了！
什么青云剑，值得虞云岫舍命？
头顶石塔一层层打开，外界的风涌入塔中，卷起遍地符纸，像极了丧礼飘飞的黄纸。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唢呐声，一场白事，庆贺他将来登仙途坦荡。
谢弗忧丢弃谦谦君子的模样，伴着满天黄纸，癫狂大笑，他没有御剑出塔，反而提剑一层层往上走。
所及之处，鬼泣哀嚎。
……
千里之外。
幽冥鬼谷外，无人涉足的树丛间，一道阵法凭空出现，里面滚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
赫然就是虞云岫。
她连呛数声，又拍拍满身炉灰。
“非要把传送阵布置在剑炉里，我差点没被炉灰呛死。”
[谢弗忧多疑，万一循迹术查到你最后的足印在别的地方，就穿帮了！]
系统的声音是悦耳动听的男声。
“我知道，就他多疑猜忌，这段关系总算是结束，折腾死我了。”虞云岫耸耸肩，想到以后都不用面对谢弗忧的阴阳怪气，各种阴谋算计，感觉轻松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累坏我了，我要睡到日上三竿。”
[断然不可！该进幽冥鬼谷了，这几天行程很满，你再坚持一下。]
虞云岫垮下脸，还要再死两次。
这白月光就是高危人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