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没有来。

    值夜的村人守在城楼之上,没有等到本应升起的朝阳。

    辰时已过,丛林依旧伫立在血色的夜空下,幽深而晦暗。

    清晨起飞的林鸟茫然四顾,不明白为何仍没有天光亮起。

    深山之中传来几声悠远的啾鸣。

    吃过了晨饭,所有村人都归正了各自的位置,严阵以待。

    黎应晨没敢睡到太晚,早早地就来瞭望塔上等候。从早上开始,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内部沸腾,心跳快的不正常。她靠在高台上,凝视着夜空,血幕遮蔽了满天繁星,只留下浓郁的不祥感。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林济海低声对旁边的村人说了几句话。没过多久,村人搬了一张躺椅上来。林济海将黎应晨请到躺椅上,给她递了一碗水:“黎小姐,先休息休息吧。等战斗开始,我再叫您。”

    “谁也不知道血灾何时开始。您的身体要紧。”

    黎应晨阖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夜卜的后遗症不是盖的,她的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很快就已经浅浅入眠。

    十秒之后,她猛地睁大眼睛,一跃而起,把林济海吓了一个激灵。

    “不对!”黎应晨的声音毛骨悚然,“血灾早就已经开始了!”

    “通知下去!所有人!不要长时间闭眼,不要小憩,不要睡觉!如果旁边有人正处在睡眠中,立刻叫醒他!”

    她的声音同时回响在指挥塔上与心灵链接里。

    所有阵线上的鬼祟们同时抬头,将指令一层一层的传递下去。

    这也正是黎应晨坐镇瞭望塔的原因。她本身就是一个传令中枢——如此高效精准的信息传递,在这样原始的时代,几乎能让每一个指挥官嫉妒到发狂。

    很快,村长家的吊树影就传来了回应:“不行,叫不醒。”

    “有几个老人孩子,昨晚紧张的一宿没睡,早上就睡着了,看上去没什么异样,我们也是刚刚才发现。他们怎么推都醒不过来。”

    黎应晨立刻指示:“不择手段,用你能用的所有方法!”

    哪怕剁掉几根手指,哪怕捂死,也要让他们醒过来!

    大家尝试了窒息,火烧,都没有用,唯一的办法只剩下剧烈的肢体伤害。有人拿着刀不忍地比划。村长婆婆制止了他们,抽出一组长针,扎进几个特殊的穴位。几秒钟之后,那几个孩子和老人凄厉地惨叫着醒来,疼的惨了,一个个都在发抖,冷汗湿透了全身衣裳。

    如果没人发现,他们大概就此一梦不醒了。

    “有,有鬼……”老人面色惨白地裹着毯子,“梦里有鬼啊……!”

    ——在他们沉入梦乡的那一刻,一张巨大的惨白色的鬼脸一下子占满了眼前的黑暗。

    如若自己醒不过来,那么梦魇会帮你去死。

    林济海盯着漆黑的夜空,面色凝重:“这并不是一场如凡人围城一般的战争……至少不只是。”

    百鬼夜行,无孔不入。

    第一波攻势,从梦中来。

    好在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所有睡着的人都被叫醒之后,不知名的梦魇偃旗息鼓,就此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地平线上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黑点。

    直到它们靠近到城墙脚下,大家才看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人。

    是扭曲的,脖颈断裂的人。他们仰躺在地上,四肢关节向着反方向弯折,脑袋不正常地仄歪着,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上带着大大的喜悦笑容。

    就像某种节肢类昆虫,反曲的手臂关节枝枝叉叉,一个叠着一个,向这里爬来。

    漫山遍野的巨大人虫,就如同蝗虫一般,枝杈着扑了上来。

    “咿额!这玩意儿好恶心!”黎应晨狂搓鸡皮疙瘩,“人脸蟑螂!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林济海生长在东北山林,并不知道她所说的蟑螂是什么东西,只是捏紧了城墙边沿:“重弩准备!”

    村人们以伍为单位,如预演时一样呼和着,协同搬运,将一根根长箭搭上重弩,自有他的队友们齐心合力调整重弩方向,簌簌的破空声划破寂静的夜幕。

    庞大的守城器械开始运行。

    直到真正看到这些机扩的时候,黎应晨才知道自己以前看的古装片有多潦草。一台守城重弩的运转至少需要五到十人各司其职,两人才能合力转动给重弩车上弦的辘轳。一台重弩车上可以装填十四根重箭或者六十四根轻箭,传令官高声呼和,扣下击发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飞矢如雨点一样砸下来。

    黎应晨朦胧地想起来,历史上的连弩车出现的时间好像很早,早在春秋典籍《墨子》上就有记载。

    古人从来没有现代人想的那么无力。

    噼啪!

    无数只人虫顷刻间被箭雨钉在了地上,凄惨的哀嚎挣扎着。

    有用。但是没有人松懈。村人们的动作井井有条,高喊的喝令声此起彼伏。

    这东西长得太瘆人了,很多人在恐惧,但是没有一个人选择逃避。

    “柳老二,你可别吓死在这啊!”有人壮着胆子高声笑。

    “闭嘴!放你的……的屁!这群东西都得死!我爹和我媳妇还在后头呢!”柳武的声音打着抖,却是大喝一声,拼命地摇动起转杆来。他腿肚子都在哆嗦,偏偏生了一膀子好力气,吱扭吱扭两下就把辘轳转到了位,咔一声上好了弦。旁边笑他的那个村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重弩的弦极粗极紧,他们两人合力也才刚转回来一半。

    众人哄堂大笑。

    几轮齐射过后,地上留下了难以计数的人虫尸体。这些尸体仰躺在那里抽搐,弯曲折叠的四肢蜷缩起来,就像是真正的昆虫。

    黎应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有想到具体是哪里有问题。

    只是,人虫们似乎并不像人类一样脆弱,有的被撕裂了头颅还能动,一路爬行一路滴答着脑浆。哪怕经过了很多减员,第一波幸存的人虫,也很快就爬到了城墙根下。

    他们像是活人大小的虫子一样,顺着墙壁爬上来。

    在城墙之上,除了操纵重弩的村人多为力壮男子,还有许多女子行伍。她们竖起头发,穿着短打,五人一组,在城墙上支起巨大的锅灶,用巨大的木铲奋力地翻炒着。每隔三十步都有一组这样的女人们。

    在她们的手下,是被烧到滚烫的粘稠沙子和木炭。

    白莹喘息着,满头是汗,狠狠地铲起最后一捧烫沙,倒进木桶里。尤清尤二娘体格健壮,带着隔热的牛皮手套,拎起沉重的木桶,快跑两步,随着口令大喝一声,从小窗口狠狠地倾倒而下!

    刺啦——

    泼天的沙子浇到人虫身上,滚烫的血肉脓泡立刻鼓胀起来,伴随着剧烈的惨叫,一批批人虫张牙舞爪地掉下城墙,空气中隐隐传来焦糊的味道。

    另有一个女人从旁侧的小窗口里扔下一根着火的细枝。

    轰的一下,火焰爆燃!

    细沙掺了半凝黏糊的油脂木炭,极轻松就可以引燃。它们高热,粘稠,点燃之后就如附骨之疽一般粘在人虫身上,怎么扑腾都拍不下来,只能绝望的看着自己被点燃,再去点燃其他人虫。顷刻间燎化了一大片尸体,城墙根下成为了一片火海。

    “我的娘嘞…”男村人探头看着在火焰中尖叫打滚的邪祟,再回头看看白莹等人瘦弱的肩膀,轻轻寒战一下,“娘子媳妇们真的小看不得哎……”

    白莹等人没注意到他们。她们的脸通红流汗,憋着一股气,眼神被火光映得晶亮。高温旁的劳作让她们全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而她们全然未觉,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去休息,喊一声让新沙加进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翻炒。

    就这样,源源不断的人虫在众人合力的攻势下慢慢消灭。

    “哇!好厉害!”田恕己兴奋地踮着脚尖探身望着城下,“沙子的效果居然这么好啊!”

    林济海一直在通过黎应晨和前线对话,此刻轻笑一声:“是的。滚烫的沙子可以烧红铁球,砸到人的身上非死即伤。小将军以后可要记好哦。可惜邪祟们形态特殊,已经死过一遍了,不然我们还有更好用的东西。”

    “什么什么?”田恕己问。

    林济海喝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金汁。”

    黎应晨:“……”

    黎应晨暴汗:“你小子,还想在人家镇守的城墙里熬金汁啊!”

    金汁,一种热武器。煮到沸腾的粪便与尿液混在一起,恶臭难闻,极度滚烫。浇在攻城士兵的身上,会造成大面积烫伤,整个创面都是极易感染的污染伤口,杀伤效果拔群。

    半天之后,最后一只人虫也消灭在了箭雨火海里。

    城墙之上欢声雷动。大家拖着疲惫的声音彼此击掌,庆贺。有气无力地捶打着城墙,高声呐喊。

    明知血灾不可能只有这么简单,第一阵的胜利仍然意义重大。它让村人都意识到一件事:

    邪祟没那么可怕!

    也就那个样子!

    我们能赢!可以的,没问题!我们能战胜它们!

    黎应晨看着他们,莫名想到一句话:天助自助者。

    短暂的庆祝过后,所有人抓紧时间休息。只是没有人敢睡觉,谁也不知道梦魇什么时候会回来。

    火焰一直烧着。

    黎应晨突然想起来之前村子里邪祟是进不来的,有生物立场在守护。她打开巢穴系统,想看一眼力场的余量,目光落下,顿时凝固。只见在在系统上清晰地写着:【生物力场余量:N/A(猎杀时刻)】

    这东西现在不管事。

    如果连苦没有以身涉险入夜卜,占到这次黑云血灾,那么整个黑凤村会敞开最柔软的怀抱,成为邪祟的游乐场。

    一段时间之后,深林之中,出现了新的东西。

    这一次,不再是那么统一的了。

    两处城墙传来了不同的报告:

    “东南侧的丛林里出现了很多……那是什么,我的天,那是什么?!黑色的,密密麻麻的,蛄蛹着的……”

    传令兵破音。

    “头发!是头发!!湿润的头发正在爬上城墙!”

    与此同时,西侧的麦田前,传令兵吸一口气。

    “济海,着火了。麦田……麦田剩下的秸秆,正在起火。火势正在往这边烧。”

    黎应晨与林济海对视一眼,一同站起身。

    以城墙交错处界限,西侧的麦田燃起了熊熊烈火。那是幽绿色的,宛如森罗地狱一般的火光。

    东南侧的丛林之中,涌来一片延伸着的黑色潮水,那是湿润的头发。

    林济海试探性地放了一轮箭,箭矢插进大地中,没起到什么作用。滚沙自不必提,那湿润的长发根本无法点燃。好在钢铁城墙只是田恕己造出来的幻象,是否导热也只是田恕己一念之间的事。否则此刻西侧城墙已是一座大瓮。

    他们只能看着炽热的火舌和冰冷的长发,顺着窗口慢慢爬进来。

    城墙上的村人不得已,推出一个勇敢的人来,试探着抽出刀,切断了一把长发。

    嚓!

    那湿润的,滴答着水的长发,在脱落主体的一瞬间,激烈的扭动起来,瞬间将那人的整个脸罩住。每一根头发都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窸窣地钻进他头颅上的每一个孔洞——眼眶,鼻孔,耳道,嘴……

    那人凄惨地叫起来。他的七窍都钻入了一撮一撮的长发,长发末尾裸露在外,扭动起来。其它村人赶忙上来帮他,试图将那些头发拽出来。

    这就像是一个开关,剩下的头发宛如得到了什么号另一半,飞起来,蜂拥而上。火烧无用,用刀切做两端也只会增值变成更多,一时之间大家怎么做也不是,全都陷入了混乱,城墙之上充满了惨叫和呻吟。

    嗡!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碎裂声,所有的黑发都被震出了城墙几十米外,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推开,狠狠地砸进了地底。

    田恕己飞在空中,身着青蓝鎏金飞凤甲胄,脚踏金丝祥云蟠龙战靴,双目血红,滚滚烧着火。

    俨然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为了保护城墙上的人们,田恕己主动让金铁城墙的幻境破碎,诅咒爆发,驱散了那些长发。

    真正的垒石城墙,在他的身下现出了原形。

    与此同时,战场西侧,针女姜堰平和地放下手中的针线绣衣,站起身来。

    在她的身后,巨大的针阵如一面墙一样立起来,排列有致地悬在整段城墙之后,淅淅沥沥地滴着人血,浇灭了无尽的火。

    姜堰面色平静,纯白色的丝袍飞扬,宛如神女下凡。

    眼前的攻势已经解除,伤者死者来不及统计,都由待命已久的转运伍带走,村人们很快就重新归位,再次规整了阵型。

    但是,姜堰和田恕己的脸上凝重的表情丝毫未变。

    他们向黎应晨传达了同一句话——

    “来了。”

    适应期正式结束。

    真正的邪祟恶鬼,已然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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