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预感自己的学生会准备一些什么环节,但是没有想到他们拍了一条短片,记录了自己在学校最常出现的几个地方,教学楼的转角,画室里,课堂上……每个人支起的画架,画了一副素描,素描后面的片段是自己匆忙的身影。

    “这些孩子。”电脑屏幕的光线,照到谢冰茹的眼睛里面,缪翊桐能够看到她的情绪在翻涌。

    缪翊桐在一旁说:“这个环节,是小周和同学们商量之后决定的,要瞒着您拍摄一个短片,说是四年师恩难忘,给您一个惊喜,加在展览最后。然后拜托我帮他们找了团队拍摄。创意、剪辑、后期都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这有什么难不难忘的,真的是。”谢冰茹侧过脸,用手摸了一下眼角,“都是一段经历。”

    “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回忆了。毕业前夕,在荔和展出自己的作品。”缪翊桐还是想问,为什么一定要在荔和,这得多大的人情,“这段时间都是和您的学生对接,但是我很想了解一下您的想法。”

    “日日夜夜,值得被留存下来。”

    谢冰茹的手在键盘上来回轻抚,“美术生是一个还蛮庞大的群体。但是我说句实在话,能够走艺考这条路,肯定是有点家底的,或者说即使家庭条件没那么好,但是父母也是愿意投入。”阳光从地板反射上来,谢冰茹微眯着眼睛,在想着什么,“其中一部分人会落榜,剩下一部分人会进入综合性大学里面,学习艺术相关专业,还有一部分就会进入专业美院,最拔尖的那一部分就去大家说的八大美院。在这么多人里面,毕业之后仍然在画画的人可能寥寥无几。很多年前,我们读书出来是包分配的,你学的,就是你这辈子吃饭的手艺。后来,就变成你学的不一定是你谋生的手段。再后来,又变成你学了、这个学了那个,但是也不一定吃得上饭。”

    “我当年毕业出来就直接去中学当了老师。后来,不想当了,拿着攒的钱,又回到学校继续求学。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成为了大学老师。”说起自己的过往,谢冰茹的语气好像那不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而是刚刚发生的不久的事情。

    “有的人可能毕业之后就回去当艺考老师或者培训机构的老师,还有的考公考编,大部分人可能去做别的事情了,可能这辈子就不拿起画笔了,更不要说职业艺术家了。能谈上‘家’的,二十年、三十年能够出一个,那就是了不得的事了。”

    缪翊桐看着谢冰茹,想起了大学时候,讲招投标的老师和他们闲聊说起来:你们现在在学校学的大部分的课程,在以后你是用不上的,包括我这门课。这些教材在你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存在了,概念还是那个概念,但是方法已经过时,行规都不知道变了多少轮了,还在那生搬硬套。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事实已经印证了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

    谢冰茹继续道:“我们这一代人是和时代一起发展的人,我上一代的人是在发展开端的人。就像坐车,大家上车,羊城通一刷都是两元,最终都要去终点。起点上车的人和中间站点上车的人,肯定是起点上车的人有座位。”

    文联的,艺联的,协会的,体制内的,私人画院的,专业的,半路出家的,为了谋生,又或者是因为业余的爱好去画画写书法搞篆刻……工作以来,缪翊桐服务过很多客户,站在职业道德上,每一位客户她都尽心尽力服务好。尽管嘴上会说些什么,但是能够做到最好就做到最好。

    可是,一旦跳出策展工作者、执行工作者,她从一个普通的观看者的角度出发,又会产生怀疑。有一些人,沽名钓誉,身居高位,画出来的画根本不入流,放出来不过是一种权威对观展者的倾轧——有钱就可以办个展,展出的作品老气横秋,又或者是单纯的模仿。这种作品在国画领域最多,像那种盲目堆积出来的青绿山水,乍看富丽堂皇,反而掩盖山水之灵。还有那种为了创新而创新的画,抛弃审美,掉进了空洞之中。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有时候,她站在展厅里面,会手足无措,惶惶不安。

    不管你的作品如何,只要交足够的钱,就可以找到像他们这样的公司,牵线搭桥,三百块钱找一个成熟的文案,帮你写一篇满是溢美之词的评论,并且发布在多个平台上面。如果想要请点有声望的、有社会职务的人,可能就贵一点,三千一篇,上不封顶。谢宇扬在排版评论的时候,缪翊桐会过去看一眼,起笔都不外乎“看某某的画,有某某感。”“正如某某说,某某的画是如何如何的。”

    没有根基的赞美,浪花淘尽,最后都沉入泥沙。

    缪翊桐看向谢冰茹,“我想您的学生一定会感谢您为这个习作展做出的努力。”

    谢冰茹摇了摇头,“这个展只是为了记录。在漫长的人生中,肯定有很多不得已的时刻,有的时候想到好的一瞬间,能够让人挺过去。我在外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听不懂老外叽里呱啦的语言,人生地不熟,生活习惯什么的,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那个时候我就想起我十八岁的某一天,那天大家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的画室拿着碳素笔画画,画到一手黑。我觉得特别幸福,好像就这么就过来了。”

    “小缪,谢谢你这么尽心策划这个展览噢。”谢冰茹拍了拍她的肩,“你当时帮我整理的文书资料,那个资料我还在用。你是一个很细致的人,当时把这个展览交给你,我就知道一定很顺利,你每个流程都安排到了,各方都照顾到了。”

    “我真心感谢你和你的团队所做的一切。”谢冰茹真挚地握住她的手。

    缪翊桐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为之一颤。

    她自觉打工已经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猴子,但是内心还是会因为真诚的认可而在藤蔓上荡秋千。

    可能自己还不完全算一只无情的猴子,

    在以后失语忘词的某一个时刻,自己也会因为这一刻而感到慰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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