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潇潇,风瑟瑟。

    南宫瑾言落笔,抬眸,看到她还在院子里坐着,石桌上放着未收的残羹冷炙,自然是不能吃的,但她却不让收起,似乎光是这样看着,就足够了。

    容栩一行后发生了很多变化。

    青魑在一夜之间消散殆尽,曾经遍布于整个天启国的虫子仿佛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东西,溃烂的田地也逐渐从腐烂中复得生机,流民疫病之祸的消解指日可待。

    容亓回宫澄明了自己的身份,以沐云楼之伞以证己身,朝廷重臣深受“假容亓”之害,对自己真正的皇帝可谓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为感激南宫瑾言多次出手相助,几番权衡之下,容亓决定先将那枚真正的戒指交由南宫瑾言,这样南宫瑾言便拥有了容亓一只军队的助力。与天启交好之事容亓早已有所考量,若当初未生变故,南宫瑾言以使臣身份前来容栩,容亓定然赞同出兵助天启攻打蛮族。而如今情况特殊,天启朝堂混乱,容亓承诺只要南宫瑾言需要,他手下兵力便供其驱使。

    青魑之祸已除,兵权之窘消解,看起来一切安好,但在喘息之时,最糟糕的事情却发生了。

    ——蛮族八部在穫漠部和叱赫部的带领下完成统一,叱赫部首领叱赫丹称王,自此,蛮族八部不再分裂,蛮人有了新的归属——樊翚国。

    即便没有青魑,也休想安稳,此时已然风声鹤唳、剑拔弩张。

    南宫瑾言稍一走神,回过神来,便与北冥幽的视线对上。那视线凌厉如刀锋,如其人,似利剑出鞘般锋芒。

    北冥幽终于似活过来一般,向着他的窗边走近。

    “南宫。”北冥幽如是唤他,“青魑已除……再会了。”

    对于这番言辞,南宫瑾言并不意外,他颔首,眸底仍是浅淡的笑意,当真温润如玉。

    “保重。”南宫瑾言道。

    北冥幽颔首,院子里传来一阵蹄声,南宫瑾言看向牵着骡子的和玉城,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南宫瑾言眼中只能看到北冥幽倨傲的背影,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单薄,以至于生出股无端的悲凉来。那寻人的粉花从她袖中缓缓飘回至南宫瑾言手心,南宫瑾言垂眸看着小花,轻轻叹息。

    罢了,物是人非,她既无他意,他有又必强求,如若叫她知晓,不知该怎样看他了……

    缘之一字,何苦。

    “公子。”风衍不知何时到了此处。

    “何事?”

    “方才一侍女代殊公子向公子传话。”风衍道。

    南宫瑾言一手背后,一手执着杯盏,闻言一顿,将杯盏轻轻放于桌上。矜雅持重,端的是公子风流。

    “家中一切妥当,中书省已空缺太久。”

    “知道了,下去吧。”话落,南宫瑾言从手边拿起一封信,看了良久,将信缓缓收了。

    雨打疏桐,宫闱寂静。

    七王府内贵胄从容,天策府中将军试兵,门下之中老臣筹谋,大理寺内锋芒暗涌……

    高门贵子谈笑惊鸿,氓隶流匪与狗谋生,霆掣瀚海狂潮俟候,龙骧鹤舞萍水相逢——

    一场噩梦醒,屋漏雨未停,骤雨将倾时,危楼风狂涌。

    枕戈待旦,未雨绸缪,风云际会,鹿死谁手?

    腐朽荒芜终究留下了痕迹,冬与春之间横亘了一条难以消融的鸿沟。

    可是终是会冰雪消融,云开雾霁,草木丰茂,莺飞燕语,周而复始,自此生生不息。

    容栩之行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南宫瑾言甫一到鹤城,便开始关心起萍兰的状况。一路上得到的消息太多,变故也太多,但事情驳杂,恐生变故,南宫瑾言并未分得过多精力在萍兰,但也不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谢晋安与南宫瑾言共处一室,他看着南宫瑾言递给他的信件,表情几经变换。

    烛火幽幽,半晌也未听他吐出半个字,良久,南宫瑾言说道:“南棠巷的问题,已无需挂心了。”

    谢晋安嘴唇蠕动,只觉如鲠在喉。南宫瑾言从他手中抽过那封信,将信搁在灯烛上烧成灰烬,屋室昏暗,烛火幽幽,映衬得他的面容分外柔和,他言笑晏晏的的模样里,有几分令人窒息的轻快,对比之下,谢晋安就显得冷硬和沉重得多。

    “无需挂心……”谢晋安跌坐在座位上,揉按着额角,表情痛苦,他道:“一把大火烧得干净,将那花老板的心血付之一炬……处理的倒是好啊。”

    半晌无言,南宫瑾言提笔写下一行字,随即将纸夹带一本书里,他斜过眸子淡淡瞥了眼谢晋安,见他仍扶额瘫坐在椅子中。南宫瑾言说道:“萍兰的事,你不必再管。”

    谢晋安蓦地抬眸,放下手,有些错愕地瞪着南宫瑾言。南宫瑾言无动于衷,坐进椅子里,撑着下巴,神情恹恹,说道:“在去容栩之前,我命人调查了被你送往蛮荒之地的人数。”

    “……”

    “谢知府。”南宫瑾言沉沉道,“不好查啊。”

    谢晋安浑身上下陡然一惊,脑海中一些画面飞速闪现,思绪飞旋,最终未吐出一个字。南宫瑾言翘着腿,指尖轻点膝盖,支颔淡淡瞧着谢晋安,良久笑了,美眸如画,仿佛在看什么美丽的物什。

    “容沅是个好姑娘,你知道么,几年前你我接待容栩来客时,她曾私下告诉我,他钦佩门下令的恪尽职守、爱惜百姓,觉得你人品端方,令人敬重。”南宫瑾言悠悠道,“统共一万人,青年男子被蛮人役使奴役,如牲畜一般,老弱妇孺,被欺凌侮辱,如在地狱,可惜,还有人在苦苦等待谢知府修建容纳他们的医馆而无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因为,被你运过去来缓解萍兰压力的那些人,没几个活下来的。”

    “南宫瑾言,你不明白,我……”谢晋安颤抖道,“我若是不那样做,死的就不止是一万人了……”() ()

    南宫瑾言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膝盖,他面无表情,缓缓道:“在位者顾及大局,寻常人的生死,自然微不足道。”

    谢晋安吞了口唾沫,道:“我也不想如此!”

    南宫瑾言从桌上拿出一个布绸卷轴,扔在地上,说道:“这个人见过么?”

    谢晋安俯身捡起布绸,指尖颤抖,他缓缓打开布绸,是一个人的画像。

    鹤城万福来的老板——田星悸。

    “我知晓这个人,素未谋面。”谢晋安道。

    “先前我在慕袖坊遇刺,刺客里留下了活口,几番审问后,才知晓是一个自称是‘枭’的人给出了条件。”南宫瑾言继续道,“自逢钲嵩死后,我总是觉得他追来鹤城有很多疑窦,怎会好好练着兵就突然折返了呢?而我去往鹤城前故意给一直在暗中窥视我的刺客泄了消息,所以不禁怀疑,是逢钲嵩一早便要杀我,还是‘枭’一直都在暗中伺机出手?”

    南宫瑾言不再说下去,谢晋安顿了顿,试探着开口:“不会是逢钲嵩。”

    南宫瑾言看向谢晋安。

    “逢钲嵩野心很大,他虽有兵权,但武将大多偏向沈篱风,朝堂中势力盘根错节,他牵扯不算深,他与沈篱风也并非一路,如若想要更大的权势,便需要有人在朝堂上助他。”谢晋安看了看南宫瑾言,道,“如若公子与他合作,他没理由拒绝。”

    毕竟,在权势与人脉上能够弥补逢钲嵩,乃至与薛奉宵一党、沈篱风一党分庭抗礼的,唯独南宫家。而南宫家已有夜涟殊,怎会帮助逢钲嵩?

    可是传闻南宫大公子南宫瑾言与南宫家不睦,南宫家恐以后只会培养扶持二公子南宫思齐,如此看来,握着南宫家大把势力的南宫瑾言与南宫家实则已是敌对关系。对于逢钲嵩而言,实属天赐良机。乱世中,纵然你有多大的权柄势力,没有兵权,终究要被掣肘,有所顾忌,南宫瑾言亦没有理由拒绝逢钲嵩。若是说逢钲嵩这个手握重兵的侯爵顾忌南宫瑾言的泽兰门人,怕是有些牵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南宫瑾言反目,属实不明智。

    “‘枭’踪迹诡谲,难以追踪,不过巧的是,我先前向秋颜竞要了鹤城的民间商贾与交易流动记录,发现了近来一个名唤谢玦的商贾活动频繁,他所交商税不少,从前却一直籍籍无名,换言之,就是一个人突然变得很有钱。我就去查了谢玦,你猜如何?”南宫瑾言目光平静,他接着道,“谢玦在十年前就中风死了,如今这个‘谢玦’,实在蹊跷。”

    谢晋安沉思良久,道:“难道有人……易容顶替?”

    “顶替一个死的明明白白的人么?”南宫瑾言摇了摇头,说道,“谢玦不过是个壳子,他膝下无子,发妻早已去世,侍妾不少,却在十年前都接连没了音信,若非这点不同寻常,倒还不易查出谢玦已死的事实,此人算是干净,除却那几个杳无音信的侍妾,几乎与人没什么很深的交集,青魑之灾又死了不少人,顶着他的身份行事,倒算是稳妥可行。”

    谢晋安道:“你怀疑,‘枭’就是谢玦?为何?”

    南宫瑾言道:“谢玦发迹,靠的是售卖对受青魑荼毒而患病的人有效用的药材,而枭雇佣刺客,用的却是治疗此病的药物。”

    谢晋安当即反应过来,说道:“药材销往医馆,不便查,若是药物,反倒容易,而这种药物……一早便兴起了,虽无奇效,却也有些效用,若要证实二人是同一人的猜测,宛如大海捞针。”

    “只是枭的药有奇效,你若留心,便能得知这种药在暗中流通,寻常人接触不到。”南宫瑾言道,“只是无意间在慕袖坊的刺客那里弄到了一颗,我找人分析了成分,与其他药物并无多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药里有一味药引,唤作‘嵾兰’,谢玦’发家,靠的大多是嵾兰。要知道,除鹤城以外,嵾兰在天启其余地方,几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谢晋安几乎是目瞪口呆,这般复杂的事情,他竟也能这样抽丝剥茧地查出来……南宫瑾言的势力,比他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假谢玦和枭未必是同一人,但若说二人毫无瓜葛,怕是不可能。”南宫瑾言缓声道。

    谢晋安敛眸,道:“药物珍奇,大张旗鼓卖药只怕会留下痕迹,而药材,就不好说了。如若二人真的存在关联……这药于枭而言,为的是雇佣杀手,而对于谢玦而言,便是借由枭的雇佣之径使得奇药之闻暗中流传,以此来使他那独一无二的嵾兰被人知悉,进而变为天价,使之从中获利,药材有了,制备之后效用若无差异,药便不似最初现世时那般珍稀,所以,枭以药来雇佣杀手也不似最初那般简单……二人若有关联,显然是谢玦收益……所以,他们,为的是钱?!”

    “不错。”南宫瑾言微微颔首,说道,“这种营生,能在鹤城经营起来的就屈指可数了。”

    “前些日子我曾去过万福来,碰巧遇到他。”南宫瑾言道,“那时他行径多有古怪,似是不想让我久留,如若猜想正确,他的嫌疑最大。”

    谢晋安看着手中卷轴,神思骇然……传言南宫瑾言与田星悸交好……

    “不过为发一笔难财,细细想来,与逢钲嵩之流所为无异,青魑虽除,可青魑带来的灾病仍未清除,药物仍是刚需。盯紧他的动向,一旦确定是他,告知与我,待审明嵾兰来源,药物大量制备,便是你向那万人赎罪之时。”

    闻言,谢晋安两股酸软,周身战栗。容栩之行,容沅待他已然是谈之生厌,弃如敝屣,到那时,他才明白,他对自己亦是如此,读书人所求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大难当前,他却是夹缝生存,左右逢源,不得已背信弃义,沦为污流。这些年,若说问心无愧——他其实不敢答复。

    可是南宫瑾言,却看得太清楚了。

    双膝跪地,谢晋安手捧卷轴,重道:“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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