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妤,你还记得在来之前你曾施惠于柳州任村百姓吗?”,唐裕丰蹲坐在船头左方,眯着眼,嘴中叼着狗尾巴草细长绿茎。

    “柳州在哪里?”,朱知落盘坐在船头右方,腰背挺直,手中彤管向水面探过轻拂落花。

    好,柳州竟然不知道,那就更不用提一个柳州域内的小村庄了。

    晨雾弥漫,唐裕丰思量着,意外的语气,沉吟道,“那可就奇怪了”。

    “你在柳州散尽财富救助百姓的美名可都传到洛阳了。”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知落驼腰托腮,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水上桃花,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竹篾编成的半圆形船篷下端坐的思齐。

    他阖目养神,一双瑞凤眼仿佛酣睡梦中,点了点头,回应道,“是道长”,

    “原来我的行礼被师父分发给柳州百姓了!”,朱知落恍然大悟,颜色鲜亮的荑管漂浮在水上。

    随后又心虚地多窥了两眼思齐,昨夜自己明明信誓旦旦说着要守着师哥,结果却倒头又睡着了。

    “柳州水灾,江河泛滥,生民为流尸。天灾人祸交织,民不聊生。朱子妤,你那三车的行礼可真帮了大忙了!”

    船平稳地向前行进着。

    “道长心善啊!”,渔夫嚼着茶叶,站在船的后部,拿着一支木船桨控制前进方向。

    “姑娘也真是财大气粗!”,他补充道。

    “朱子妤,那你也算是做了回孟尝君了吧!”

    唐裕丰回想到,其实自家大哥已经提前推知到了。

    “这孟尝君最后是谁倒是显而易见,但一一道长也算是种表态了吧!”,唐庭芝抬头看向暖香阁中飞进的大燕,合卷笑着说到。

    “师父可以提前和我说一声的啊……”,朱知落下巴抵在弯起的食指中部,拇指托着下颔,不禁委屈道。

    难道我在师父眼里就是一个沉迷贪图享乐而不顾百姓疾苦的人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小舟之中,思齐望向船外。

    是啊,如果当时由自己来决断,过程就不会有一丝犹疑与痛苦吗?

    师父所为,难道不是免了她的犹豫,而直接将埋怨引到他自己身上吗。

    朱知落瞬时感动了。

    弄篙水声悠悠。

    “是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朱子妤你就不用计较这么多了!”,

    唐裕丰应和道,又忽然扔掉嘴上狗尾巴草,不无惊喜地看向她,指着远处青山,“朱子妤,快看!”。

    几人同时抬头。

    旭日初升,晓雾渐散,青山绿水顿时映入眼帘。

    回望天边,溪水静流,山上白云悠然自在舒卷。

    “这山下风景也太美了!”,整日痴迷炼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唐裕丰由衷感叹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朱知落向前一步,站在他的身旁,随心吟道。

    欢笑声朗朗。

    渔夫清嗓,用力摇橹,高声唱起了朱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船停岸上。

    前途铺展,松根当路龙筋瘦,竹笋漫山凤尾齐。

    朱知落心存疑惑,保持微笑转身看向岸边默默收桨的渔夫。

    她压下疑惑,无事一身轻,继续微笑着充当着三人的开路先锋。她的竹篓给了渔夫,唐裕丰背着竹篓走在中间,思齐背着竹篓跟在最后。

    “唐裕丰,这就是师哥和我上次来给你买虾的集……”,张手掀开藤蔓编织的叶幕,朱知落的笑意终于凝滞了。

    说话间,唐裕丰已经跨过树根走进叶幕笼罩处,并即时发出惊叹,“这就是你和师哥上次来给我买虾的集吗?”

    别有洞天的光景处,云白山青,戏蝶娟娟,入目皆是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群山环抱中,是一个远离尘嚣、宛如世外桃源的美丽村落。

    “是(市)”,见阻拦不住,朱知落也随之跨入,只是眉中存着去不掉的疑虑。

    “是那日集市中卖萍婆的姑娘吗?”,水稻田的南方有小小的人弯腰躬起身向田垄间路径处看来。

    日头高挂,唐裕丰却感到一阵寒冷,而随话音落地,他又感觉四周温度突然温煦起来了。

    “是我啊!”,朱知落认出那日集市上一起叫卖的人,跳着挥手回应到。

    “哥哥也跟着来了!”,水稻田的西方有小小的人举头手遮斗笠宽大帽檐大声吆喝到。

    思齐前脚跨过帷幕,就听到远处插秧的人的调侃,遂颔首低眉以应。

    “那这位应该就是那位大病初愈的朋友了吧!”,水稻田的北方有小小的人站立起身,粗毛褐色短衣,汗光淋漓。

    “感谢父老乡亲对我的不吝相助!唐某感激不尽,来日乡亲们若有难处,唐某一定在所不惜!”,

    被点名的唐裕丰立刻将心下奇异抛之脑后,转了四分之三的圈,拱手敬四方插秧人。

    朱知落挠挠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段话。

    远听村庄茅屋傍午鸣鸡。

    “那姑娘这次前来是所为何事呢?”,

    杖一引,移一脚,一条拄杖名无着。是那日集市中谈笑风生中及时指点迷津的老伯!

    “是为了用茶叶换物资”,

    朱知落跑到唐裕丰身后,扯了扯肩上背篓,惹得对方故作龇牙咧嘴状。她踮起脚尖拿出茶叶尖尖。

    “换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来者皆是客。中午在这儿歇下来,吃完饭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走!”

    “世伯,这可是你应下来的,到时候向你们家拿啊!”,水稻田中不知哪处何人突然说了一句,四方皆应和起来,他们笑仰着腰。

    “真的吗?”,朱知落迅速跑回,星星眼,不敢相信道。

    “这太客气了,不能收”,唐裕丰一把没拉住,手连忙收回拱着谦让到。

    “哥哥,这个送给你”,奶声奶气。

    思齐看向稚嫩的手拽着自己衣角还在流口水的一岁孩童,俯身接过红果串成的手链。

    手腕大小不一样。

    “公子瞳剪秋水,容颜胜雪,真是神采焕发”,人老了便是这样,第一印象会反过来覆过去说很多遍。

    田野繁忙,思齐拿着手链,未作回应。

    “赵小儿,过来”,他背过身去,布满皱纹的手精准地攥住屁颠跑来的孙儿的手。

    携一行人向村落走去。

    “赵伯,您从田里回来啦!要豆角不要,我这儿刚洗净的!”

    “赵叔,这是客人不是?喏,小侄儿从林外堞那儿抓的鱼和虾,还活着!”

    “老赵,这是我们家新晒的豆瓣酱,赶紧给人家拿一瓮!”

    一路热情相迎。

    直到柴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抱着小山般满当当瓜果蔬菜的三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真是有缘人啊!”

    头发花白,粉海棠花上戴的王秀、王奶奶放下屦去,揉捏着朱知落的腮帮子感慨,

    “这小姑娘长得多水灵!很久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了!”

    朱知落提双眉,美滋滋地在心中偷偷笑了。面上却矜持地道,“奶奶才是岁月从不败美人!”

    唐裕丰与思齐于一旁楞楞地看着,不知所措。

    “所以当初你们买虾是以物易物吗?”

    “哦?”

    “我没感到这里有金银的用武之地。”

    核桃树荫下,朱知落抽了抽鼻子,娴熟地捻去长条豆角边缘青丝。

    “这也太生态了吧!”,自知猜中,倚着石臼的唐裕丰娴熟地剥去蒜瓣的外衣。

    他为什么能接受得那么自然?朱知落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暗暗嘀咕。明明两个人都是靠税吃饭的呀。

    “那你是……”,

    朱知落话没说完,唐裕丰便从外衣口袋中拿出一枚长条金锭,并对此摇头道,

    “百无一用是黄金!”

    “姐姐”,赵小儿似是闻风而来,拿了一串红果手链,扭着屁股摇了摇朱知落的衣袖。

    可爱!

    朱知落手起金无,拿过唐手心的黄金条塞到了赵小儿手中。那就送给他了!

    “姐姐好”,赵小儿吃吃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朱知落霎时被这笑容感染了。

    “你们笑得真像”,唐裕丰嫌弃的表情说到。

    袅婷婷双眉写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皇上与太子对你宠爱有加了”,唐裕丰怯怯地多看去一眼,小声蛐蛐道。

    “什么?”朱知落仰头,“我母亲也很疼我啊”,她不以为然。

    同此时,思齐正洗手挽袖,舀米做饭,在庖厨为赵伯与王奶打着下手。

    “哇”,

    木桌上六盘小炒,色香味俱全。听取哇声一片。

    “这一桌的饭都是老夫做的!”,赵伯攒眉露目,曲肱腿上,得意扬扬地说道。

    “真是太勤快了!”,朱知落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肴。

    “可你奶奶还整天说我懒呢”,赵伯有些得意忘形。

    “那——奶奶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你还是要继续改进!”

    “我都不想说你平时种得那个菜!”,王奶奶边夹了块五花肉递到朱知落碗中,边毫不留情地揭穿到。

    赵伯笑容不减,众人皆是忍俊不禁。

    “哦,赵爷爷原来是村中的主心骨啊!”,朱知落鼓腮嘟囔,口中鱼子金黄,攢密香甜。

    “那可不?村中就老夫一人懂得读书识字”,赵桂白眉飞扬,再一次找回主场。

    “果然啊,学而优则仕”,唐裕丰猛扒了几口米饭,点了点头认可自己的结论。

    “确实,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朱知落提袖舀了勺莼菜羹品咂着附和到。

    “思齐啊,这俩娃娃在说什么呢?”,王秀齿牙无几,只是用竹筷夹着无根蒂的伞蕈汲取鲜汁。

    “他们说爷爷如果在外也能为一方百姓官”,思齐扫了眼朱知落,放下筷子侧身与王奶奶解释到。

    王秀听了不由得喜笑颜开,“这俩娃娃真会说话啊!”,爽朗笑声中有自豪也有几分不察觉的落寞。

    不明就里的两人从饭碗中抬起头来,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也开始笑。

    饭毕。

    碗碟余温尚存,其中却干干净净,竟连一毫米粒油水也不存。

    “知落姑娘,现在外面是闹饥荒了吗?”,赵桂欲言又止,即使闹饥荒,以三人气派当不至于沦落下僚。

    “粒粒皆辛苦”,唐裕丰放下揉肚子的手,讪讪地笑着重复,“一粥一饭当思稼穑之艰难”。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朱知落向后仰去,黛蛾长展,任是春风吹不敛。

    见状,思齐鲜少的轻笑出声。

    庖室门前,思齐躬身从水缸中舀水,与赵伯一起用老丝瓜瓤刷着碗。

    “朱子妤,你能喝酒吗?”,唐裕丰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自然的接过王奶奶递来的半个葫芦瓢,拉住她的衣袖制止到。

    “师哥”,朱知落将扫帚一立,期待的眼神转身看向庖室门前。

    “无妨”,思齐答应道。

    唐裕丰目瞪口呆。

    “小公子,我们这的酒是用黍米酿出的醪糟汁滓,甜甜淡淡的,没什么酒味的。知落姑娘可以放心的当做饮料喝。

    我小时候就经常偷着父母酿的放在柜子上的浊酒喝,你要不要来点?”

    王奶奶笑眯眯地扶着唐裕丰的肩头,亲切地提议到。

    一刻钟后。

    思齐提笔在里屋内帮忙写字抄书画刺绣样式,王奶奶对他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三人仿佛相谈甚欢。

    唐裕丰院中手拿一只完整葫芦瓢,叉腰痛饮黍酒,少年强老成,

    “整日求名江左,如今才识浊醪妙理。归去来兮!”

    朱知落抿唇不言,乖乖地拿瓢给菜地中成行排列的茄子浇水。

    “对了,唐裕丰,一直想问你呢!你为什么来蓬莱学艺啊?”

    “炼丹呗。”

    “呃,炼丹又是为了什么呢?”

    “炼丹能是为了什么?炼丹就炼丹呗。因为我想俊颜永存,长生不老!”

    唐裕丰的做作笑话在朱知落歪头认真凝视中败下阵来。

    他收敛起夸张的动作,边慢慢往前走边倾倒葫芦向茄子叶上浇水,深沉但尴尬地说到,

    “其实,我养了一只獒犬。它跟了我十年。后来它死掉了。我想学起死回生术……”

    唐裕丰剖白后,半天没得到回应,不禁转过身往后看去。

    却不曾想到朱知落双眼通红,泪水涟涟,面带羞愧之色。

    “唐裕丰,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她说。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哭,但他刹那间意识到自己羞于说出口的理由原来并不可笑,甚至是正当且值得肯定的。

    “知落姑娘,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嘛!”

    “是啊,是啊。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小公子是不是也应该多宿一晚?”

    “你有什么面子!来,唐小公子,这个南瓜你拿着!”

    “不了,赵伯,夜晚舟行不易”,思齐坚定婉拒。

    “奶奶,爷爷,我们会再来看你们的!”,两人积极踊跃。

    “诶好!好!好!”,二老立于门前,春风满面,赵小儿躲在王奶怀中,偷偷地瞧。

    三人来时轻衣简行,带阳走时却收获满满。

    翠峰如簇,春水船如天上坐。

    渔夫在船尾高唱那被誉神仙一曲的《渔家傲》。

    残阳铺水,朱知落头脑晕沉,只觉得自己像在随着这溪水水波摇荡。

    四周化为遥远背景,结枝遮蔽苍穹的桃树上桃花簌簌飘落。朱知落张开嘴,一朵桃花正掉入口中,她含着桃花片一歪头沉沉睡去。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唱词清丽婉转,曲调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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