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中,朦胧轻烟里,梧桐上乌鸦叫。风吹着长乐宫中的铜壶滴漏快要见底。

    内宫宫女们先到长乐正殿开金合,打开香盒倾倒香料在玉炉里,井井有条而不紊,一派宁静平和。

    晨光透明又金黄。

    朱知落醒来时,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所在何地,如今又是何时。

    直到有人注意到了她。朱知落被一双双手牵引着穿过内殿,落座于正殿侧紫檀木四脚桌旁。小厨房搬来事先一直煨热着预备的饭食。

    她饭来张口。在宫人的服侍下漱口,转头吐出,然后张口、闭口、稍加咀嚼、咽下。如是反复。

    她饭去张口。在宫人的服侍下再次漱口,饭食被一道道撤下。

    接着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一双双手推搡着穿过层叠屏风,到了西内殿梳妆台前。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直到陈琅缓步轻举,将紫水晶蝴蝶流苏发簪插入她的发髻中。

    晶体表面闪着淡淡的光泽,折射出房间的每一道晨光,犹如星辰点点

    “母亲,现在是什么时辰啊?”,朱知落终于不困了,她揉了揉眼睛,从铜镜中看着背后的陈琅问到。

    “巳时末了,一会儿我们和舒妃娘娘一起去未央宫”,陈琅轻缓地一点点放下悬垂的穗状紫晶。

    “哦”,还没完全清醒的朱知落反应慢了一拍。或许她沉醉于这种半醒不醒、如行云雾间的状态?

    院内,秋日景阳高照。

    陈琅制止宫人,自己拿过象牙发梳,为朱知落束起剩余发丝。紫金锭佩垂落在宫装外。

    朱知落闻到一股檀香,庙宇祠堂中、古刹寺里供奉佛祖的檀香,安心静气。

    是母亲的味道。

    院内柿子红了。

    宫人每日细心栽培、修剪的柿子树枝叶扶疏,错落有致,俯仰生姿。

    “给落儿摘一只柿子来,快”,陈琅惊喜地捕捉到院落风景,转头迅速吩咐一旁宫人到,

    “再打几枝送到皇上那儿”,她补充到。

    “落落,蓬莱的秋天也如这般深红浅黄吗?”,

    陈琅听起来兴致很好。她撩开女儿垂落的头发,在脖颈上收系紫色莲花水晶式样吊坠。

    “蓬莱没有秋天”,朱知落纠正到。

    水晶表面光滑冷凉,质感坚硬却不失细腻,她困惑地看向铜镜中低头弯腰的陈琅。

    陈琅笑容一下子淡了下来,意味难尽的眼神,欲言又止。

    一路向东而行,又非向南,如何会没有了秋天?

    “落落还在生母亲的气”,

    耳铛。

    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打磨灵动如生。

    陈琅半蹲下身来,欣慰地看着镜中收拾齐整的朱知落,一套装扮活泼雅趣。嗔怪道。

    “我没有。蓬莱就是没有秋天啊!”,朱知落强调到,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公主还是这么古灵精怪的。马上也是要当小姑姑的人了!”

    尹云盱笑着走进,见气氛不对调和到,身后一行宫人托举着满盘的柿子立在内殿。

    “小姑姑?”,朱知落呢喃着,后侧头疑惑地看向陈琅。

    “你皇兄娶了皇嫂”,陈琅委婉地解释到,将那一串深紫色八子露珠手链戴到她的手腕。

    朱知落怔住了。

    朱桢虚长自己十岁,一国太子尽绵延子嗣之责,以保社稷稳固流长之业,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这个年纪也算晚了。但朱知落还是感到很无措,这是她第一次鲜明地意识到她似乎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柿子该怎么吃?一旁宫人手捧金奁粉饼迟疑不决。

    陈琅眼神示意她退下,“不需要涂脂抹粉。落儿自然的样子就很清爽宜人”

    朱知落心中惆怅,心不在焉,眉头蹩起。

    橙黄的柿子熠熠生辉,仿佛飘起金光细细,

    味蕾跳动,她张嘴轻吸了一口。

    “这柿子成熟也有一些日子了。

    但并没见娘娘注意到,公主一回来,娘娘心中高兴,这诸多美景便真的入了眼中。”

    “是吗?”,这回换陈琅怔住了,她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棂再次看向院落,随后哑然失笑。

    口中甜滋滋的。

    朱知落得了些许安慰,她乖乖地起身走出舒展双臂,由两侧宫人将衣装穿戴整齐

    “这是母亲新调的香吗?”,朱知落主动出声问到。

    “是啊”,陈琅为她整理着衣领。

    尹云盱微微点头微笑着。

    “哇!落儿今日打扮得真是美丽啊!”,正殿内传来惊叹声。

    “舒妃娘娘!”,朱知落闻声即刻转头看向屏风后身影,高声喊到,喜悦非常。

    “知落!娘娘三年没见你,快想死你了!”,来人身着深蓝色白云纹团花锦衣,穿过层层折叠屏风,来到朱知落跟前。

    张时可双眼含光,想像往常一样将她抱起未果,才恍然慨叹,“落落真是长大了!”

    “好香!这是你母后专门为你调的香吧!”,她说着,撒开怀抱的双臂,向陈琅瞥去一眼。

    “当然!”,朱知落骄傲地微扬起下巴。

    “这一身行头。啧啧啧,你母后为你准备的?”,张时可双手环臂,故作夸张,激将法调笑。

    “嗯!”,朱知落得意地张大了眼睛。

    一身葡萄紫水纹窄袖衫,配上紫水晶首饰,还有那祈福珠。大方俏皮,华贵飘仙,不像在人间。

    这是真用心了,张时可意味深长地看向陈琅。

    “又给落落做吃的了?”,陈琅抬手轻指,轻飘飘揭过不谈。

    一语点醒梦中人般,张时可旋身接过宫婢手中提着的镂花红木多层食盒,“落落吃过饭了吧!这是娘娘做的饭后甜点,这时候也可以是中饭开味甜点”,

    边说边带着她走穿过屏风走向正殿。

    “时可还把她当小时呢”,陈琅眼中含笑看向尹云盱,微扬下颚示意到,也随之缓步走出。

    荔枝甘露饼。

    荔枝果肉鲜嫩,面饼酥脆。白净净,软糯糯,酸甜可口。朱知落想,这才是自己本来的生活啊!

    “这香是用什么调的啊?”,越是回味,越觉惊艳,张时可摘过一只垒在顶峰的柿子。

    “胭脂”,陈琅食指上节点住嘴唇,提醒到。

    “无碍,贵妃娘娘这儿,难道会缺水粉吗?”,张时可与手中柿子一起向左歪了一下头。

    “吃完了再补嘛,毕竟胭脂常有,你陈琅亲手种的柿子可不常有!”。

    张时可的吹捧,陈琅已经见怪不怪了,抬眼看了对方一眼回道,

    “香草美人。屈子一身行头太过累赘,我试着将《离骚》记载的几种主要花香调和一起,又让宫人用熏笼熏了一整夜”。

    朱知落放下了手中甘露饼,低头认真地轻轻嗅了嗅衣衫熏香,江离秋兰,是草香、是花香、是药香,是陈琅心中的香。

    “是去岁元旦所制吗?”,张时可已经吃上了。

    “改了些”,陈琅递过白锦巾帕。

    “留香更久了”,张时可沉吟到。

    “是”,陈琅笑着认同。

    “刚刚抱了落儿一下,香气现在还萦绕鼻尖,真想再抱她一下”,巾帕擦手,张时可眯起眼睛,嘴唇橙润。

    “胡言乱语”,陈琅毫不留情。

    “舒妃娘娘来得真及时!落儿起得太早了,早饭食不知味,现在吃刚刚好”,朱知落一脸幸福满足的模样。

    “我想着留出时间来,让你们母女俩好好叙叙旧嘛。”

    无一人反驳,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她睡到日上三竿理固当然。朱知落是极爱睡觉的。

    “这柿子真不错,想来做柿饼、柿子粥、柿子银耳羹是极好的”,张时可双目发亮,条缕分明,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

    “我赞同!”,朱知落应和到。

    “灵儿最近在何处?”,陈琅另起话头,问及张时可身事。

    “对啊对啊,四哥上哪去了?怎么没有一起来看我?”,朱知落双手四指小兔子手势,左右晃荡。

    “你四哥整天不甚读书,闲游浪荡,没个正经样儿。他来干什么?别让他带坏了落儿”,张时可不禁笑骂到。

    “哪有!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四哥没关系!”

    众人皆是一阵发笑。

    正殿外,宫女在院内踩着板凳、撸起袖子摘柿子,太监在树下举着盆,四处走动,慌忙接中果子。

    殿内殿外皆是笑声朗朗。

    ……

    日头高挂。

    “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吧!”,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宫,华盖飘扬。

    宫服行制庄重,尽管朱知落个子已到她们脖颈,但年岁的加持使她仍然感到一如往常。

    “母亲,我们去未央宫做什么啊?”,

    陈琅顿了顿,满怀柔情地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皇后娘娘为你举办的庆功宴与接风宴,正好秋宴结束了,就轮到我们这的宴会了。”

    “哦”,朱知落没有多想。

    途径太液池。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金纷的黄叶漫天飞舞。

    她张开怀抱,

    树叶就掉落在了怀中。

    像小时一样,她始终拥有着让落叶入怀的能力。

    宫墙外传来盈盈笑声。

    “皇上说,吾不欲使子孙生于微贱耳”,

    时序推移,张时可见漫天落叶心有戚戚慨叹,又念及己身,

    “这次采选,以良家入选,尽是衣冠仕宦、士人家庭与轩冕之族女儿”。

    陈琅拨去张时可肩头无意落叶,不为所动,

    “英雄不问出处,汉高祖起家之时不过也只是沛国泗水亭亭长。人何来微贱之分?名以实定罢了。”

    墙外的笑声转移到了墙内。

    一行人嬉笑打闹着,青春灿烂,见来人跪拜行礼。

    不曾给予一个眼神。

    陈琅边行边缓缓道来,“先帝待女八千人。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死时。”

    闭月羞花之容又如何?家族显耀又如何?其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龙池九曲远相通。

    太液池中的池水,引城中活水入大内从御沟流出仁政殿。为太液池添了补给。

    朱知落随母亲走过人群,低头好奇察看审视,仰头望天思索。

    “看朱成碧思纷纷”,

    哪个女儿家没曾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母亲如此通透,这通透又真的通透吗?

    “是啊,世事怎么可能一直顺遂如流水?”,

    张时可再次展露出笑颜。

    比起做一个尚食局的宫女,一辈子残疾老死不得出,无路问乡程。如今自己有皇子,妃位稳固,又何必在意这么多?

    水漾西风,落叶瑟瑟,唯有朱知落一人侧头看向陈琅。

    未央宫中。

    “呦,扶桑公主来了!”,

    说话人容貌艳丽,一袭大红色纪丝直裰,绣眉入鬓,凤眼含情。

    “不知道这宫中众姐妹欢聚娱乐的秋宴,哪个位置够得上公主坐啊!”

    “见过皇后娘娘”,

    陈琅她们到时,殿中已陆陆续续来齐了一大半人等。

    一阵窃窃私语。金漆雕凤纹宝座,庾令端坐上位,没有出声。

    议论不休。

    张时可笑着拉住朱知落下意识蜷缩的手,同样的玩笑语气,

    “郑妹妹要不然先暂离自己位置起身行下礼?之后再论位次的问题,也无不可”。

    论品阶,站立的两人无不比她高,这秋宴的事无论如何都无她置喙的余地。

    同理,一句话也堵死了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的路。

    “郑婕妤想来是对本宫的名分存有质疑?”

    尹云盱搀扶下,陈琅施施然入座,四两拨千斤地提点到。

    恃宠而骄,新点的婕妤,很好,但最好的宠爱的证明不过也还是位份。

    陈琅之贵妃,皇贵妃也,仅次于皇后的品阶。

    朱夺力排众议,抢天抢地闹出来的名分。爱吗?当时是极爱的,可现在看来,其中也不无与世家权臣争衡的用意。

    “婕妤说不得,本妃虽不比皇贵妃位高名重,但也总能够说两句吧!”

    博陵崔氏,崔令君,三皇子养母,位权不及陈琅重,但家学渊源,书香门第,常以此自矜自伐。

    “皇上因喜谬赏,坏了规矩,女儿应当尽劝诫之力。扶桑公主则不然,遂君父之欲,陷君于不仁不义之地,该当何罪?”

    说着,崔令君将茶盏放下,犀利的眼神不加掩饰地看向陈琅。

    “落儿,过来,坐在娘亲身边”,

    陈琅云淡风轻,闲适从容,默念道,“因喜谬赏”,又重复了一遍,“这谬一字,是德妃代文武百官定的谬吗?还是德妃竟胆敢于私下揣测圣意了?”

    朱知落落座于陈琅红木灵芝太师椅旁交椅上,只是心情已不再似昨日轻松愉快了。

    “既然文武百官皆无异议,那今日这宴会还是按照朝中秋宴的规矩来吧!来人,给扶桑公主安排上位!”

    气氛一下降至了冰点。

    佳丽三千,妃嫔众人,朱夺最不喜的要数崔令君此人。依仗家世傲人,张口闭口仁义礼智信,行事倨傲为人不留情面纠缠不休。

    新人暗想,百闻不如一见啊。

    陈琅并未理会她。

    却不曾想刚刚落了下风的郑婕妤,却咽不下这口气,出声附和了,“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自然是要贯彻落实了!来人,给公主在阶前安排上座位,没听见德妃娘娘吩咐吗?”

    “规矩、准则、先例,那是圣上说一不二的事。今日圣上不在,德妃与婕妤倒是可以曲解君意,妄定条例了!”

    陈琅笑面不改,纤手剥桂圆,递与朱知落,“我看谁敢?”

    众矢之的。

    朱知落一时间无法言语,众人来往中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懂。

    但那话里话外,语带讥讽,招招想致她于死地的德妃。在她七岁的时候还抱过自己。

    “够了”,

    事态结束,庾令不再袖手作壁上观,而是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

    “德妃太过了,不依不饶的,贵妃也是,女顺阴德,皆为外内和顺。秋宴,有扶桑的过错,但贵妃要承担教导不力之责”。

    “臣妾错了”,

    崔令君应声答诺。承认错并不意味着真正认为错,以退为进,天下鲜俪焉。

    众人各就次列位。

    庾令举茶行令,垂拱开宴,宴会伊始。

    方才的争锋相对像是知会错觉,宴饮中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和气。

    “娘娘谬赞了。

    救灾之功,不过是知落借花献佛罢了。食君之禄,为君之事,为君父排忧解难,是知落应尽的本分。”

    朱夺子嗣稀少,或中道崩殂,或生来夭折,或鞠育未深,奄然归无,宫斗牺牲品也好,先天不足也好。

    别说那嬉笑般几乎等同于小君的位置了,在座人这辈子可能无法荣登秋宴,心中自是不平。

    在座无子女的,缄默不言,有心无力。在座有子女的,暗暗不忿,恨不得生啖其肉。

    朱知落在这藏刀笑里冷汗淋漓。

    可这仅仅是个开始,说是接风庆功宴,更像是兴师问罪的鸿门宴。

    朱知落尝试着微笑,像她们一样自在,却总也蹩着眉头。

    “落儿在蓬莱求德修道每天都学了什么啊?”

    “每日习字,静坐,弹琴,焚香,诵经。”

    “落儿去时不过十一,日日如此,也是磨炼心智。”

    友善的语气,熟悉的小字,但问题是朱知落心中有愧。

    “说来扶桑公主,去蓬莱求道前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呢!”,

    郑婕妤零帧起手,掐着蜜笋花儿,未言先捂嘴笑了起来,

    “太子殿下带着公主在文华殿学书。

    学到最后不知怎的,倒是发生了一起命案,传言公主贴身侍女挑唆主子说了错话。不知是怎样的错话?”

    闻言,庾令抬起了眼,向郑处瞥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既然是错话,且是他人挑唆,挑唆之人受了应有的惩罚。那婕妤又何必再听一次,无辜让人受罪呢?”

    陈琅捻着十八子沉香佛珠的手停了下来,毫无波澜地回到。

    “郑婕妤平日到是得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落儿的长事短事如母亲般如数家珍”,

    张时可句句带讽,讽她无子,讽她清闲,讽她别有用心。

    郑婕妤看向崔令君求助,却不曾想对方压根理都不理她。刚才的应声示好,在崔看来只不过穿凿附会多此一举,她不屑与其为伍。

    “可说不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怕人知道呢!”,她气急败坏间,脱口而出。

    “看来你说的话,定是每一句都见得人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秋日朝阳斑斑点点洒落她身。

    朱觉晓金钿点额,笑容殊丽,目光却不留情面地睥睨向说话人。

    “莞阳公主”,大半人起身行礼。

    “你怎么来了?”,庾令无可奈何地抚额。

    “自然是为了见妹妹啊”,朱觉晓姊友妹恭。

    无人在意,郑婕妤握紧拳头,暗暗咬碎了牙往肚子中咽。

    “哦?这位置也提前与本公主备好了!母后,我坐这儿!”,

    朱觉晓随手一点,正是刚才争论不休大动干戈的焦点位次。

    庾令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不就一个位置吗?母后。女儿想坐便让女儿坐了吧!”

    此时,崔令君坐不住了,嫌厌之情溢于言表,指桑骂槐,尽是讥讽之语,

    “这本朝的公主都好大的威风!

    一个个将祖宗礼法置之不顾,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今年秋宴本妃是长见识了!”

    咄咄逼人。

    庾令没有说话,于是默许了朱觉晓看似任性的要求。

    “妹妹,三载求道,勤勉不辍,今得荣归,风尘仆仆。阿姊在此以清酒之醇,为你洗净劳尘!”,

    朱觉晓抹袖高举玉樽,直视朱知落,眼神不复方才盛气凌人,尽是一片清明。

    朱知落接过后。

    朱觉晓玉手于耳边轻轻一拍,随其一同前来的舞女、乐师与歌手如莺燕群飞而至复又散开。

    领首歌女花容月貌,一幅唱腔艳惊四座,原来竟是洛阳城著名歌手瀖妙。

    关于瀖妙。

    据说一日,朱夺赐酺于勤政楼,观者数万,喧哗聚语,以致其怒欲罢宴,却当时,瀖妙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至是楼下屏气凝神,寂寂若无一人。

    “长公主真是有面子,这皇上跟前的红人都可招之即来”,有人和笑奉承到。

    “再红也不过是一宫婢”,朱觉晓不以为然,只是静静注意着斜对面朱知落的反应。

    话音刚落,座上不少人变了脸色。

    朱知落无心关注唱词,只是低头在座上默默抿着茶。

    她或许知道尹云盱那句,离宫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是什么意思,但她此前并不曾切身体会。

    唱词清新畅快,又不失宫廷的富贵气象。

    这一打岔,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消散。

    众人纷纷议论起采选之事。

    或笑新人年轻欢乐俱。

    或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或叹今年憔悴颜色淡。

    或自默哀余生渺茫不可知。

    “记得樱桃宴中,皇后娘娘令工匠制的百鸟羽毛裙,好生令洛阳女子艳羡。今日怎么不见公主穿来?”

    “今个儿是落儿的洗尘宴,自是不能抢了主人公的风头。”

    庾令用适可而止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朱觉晓向朱知落处瞟了一眼,见其仍旧魂不守舍,恰逢唱词结束,遂又添续一波乐舞。同时吩咐侍女去请尚宫女官。

    “有宴无诗,雅集缺韵,有诗无宴,文人失欢,乃邀骚人,挥毫赋新篇!”

    凤烟、玉殿、碧桐、朱楼、金城……一首接一首,如同朝宴的行酒仪式中佳肴接续不断地承上。

    宴会终于有了宴会该有的欢畅。

    锦绣堆玉的闲适之情逐渐驱散了年华老去新人如故的忧愁,只留下深红的暖秋、眼前的富足与无限的功德。

    众人对话的中心也转移到了秋景秋物,其乐融融。

    众人眉目间皆露出了鲜有的真诚笑意。

    宴饮结束。

    虽短于朝宴,太阳也呈落山趋势,宫墙楼阁无语立于斜阳中。

    秋叶像某种蚕蛹密密麻麻铺落满地。

    “教坊歌舞,宫中女官,文士集团。莞阳婚后是终归帝里,为臣为子,如鱼得水啊!”,

    坠叶飘香,张时可复盘总结,信步而行兴味悠长。

    “以教坊媚君王,以女官联□□,以文士插手朝政。莞阳比她母亲敢想敢做”,

    一点飞鸿影下,陈琅逐条分析,言语中止不住的欣赏。

    “庾大司马疼爱她。她却借他的势往朝中输送寒士书生,不怕得罪颍川庾氏吗?”

    “恐怕,在庾家看来,莞阳的人就是庾家的人罢了。”

    朱知落一路静默无言。

    长乐宫甬道处,张时可抚慰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随后带着一行人分道扬镳。

    陈琅并未多说其他,只是牵着她的手慢步走进宫中。

    一次集宴,虽称不上心力交瘁,身心交病,却也徒增了许多疲劳。

    正殿中,影青狻猊盖香炉冉冉升烟。

    紫檀木雕凤纹罗汉床上,陈琅闭目一手反握轻撑面颊,尹云盱为其轻揉太阳穴。

    朱知落双腿岔开,双手捧颊,坐在须弥式方座榻。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越想越委屈。

    为什么朱夺做的决定,反过来全部成了陈琅和她未尽劝诫的错。

    如果当时自己拒绝了,那么父皇一定会感到孤立无援而勃然大怒。

    可事实是自己承认了,最后的局面却是今日后宫集宴集体的鞭挞。

    还有母亲……

    “一切都是取舍,既然选择了,就不后悔”,

    陈琅阖眼出声,似是明了朱知落心中所想,待要继续往下讲,却听人通报,

    太子妃来了。

    “见过贵妃娘娘”,

    “快起身,还有两个月即将临盆了吧。好好休养!”,

    “边疆事急,伯岩公务繁忙,今日未能得闲来与母后请安。这是扶桑吧!见过妹妹”。

    “给皇嫂请安”,她喊我扶桑,朱知落起身回礼,怅然地想。

    待细看,却发现太子妃很像一个人,她吃惊地看向陈琅,却见陈琅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两人闲话家常。

    内容几乎全是朱知落未曾听闻的。

    为什么哥哥未提我?

    朱知落想质问,可看到太子妃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她瞬间没有了质问的理由。

    太子府终究有了女主人,哥哥也不再是自己唯一的哥哥了。

    她心中堵得慌,感到一阵恶心。

    月事。热流。反胃。

    重回人间,朱知落却感到十分的空虚。

    她不明白这言语间的明刀暗箭究竟有何意义。为了无望的权势与地位,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互相攻讦,逐渐面目可憎。

    她第一次想回到蓬莱。

    一旦涉及到利益,众人的反应就变了。可她能确保一直不触犯到别人的利益吗?

    陈琅讲“名以实定”,那么自己有什么能力呢?朱知落扪心自问。

    母亲对她关怀备至,上演着一出母慈子孝,朱知落却感到愈加恶心。

    刀光剑影后面是什么?是一摊又一摊粘稠的污血,而这始终是丑的。

    一阵阵眩晕中,她第一次想起了思齐。

    晚上。

    朱夺处理完一天政务,来到长乐宫与陈琅母女俩一齐吃饭。

    据说庾庭寻了个无关紧要的理由,直接跳过朱夺上奏御史台,罢了朝宴当日与贾茂潜正面对抗的三品官员。

    朱知落从莲子羹中抬头,暗暗觑着朱夺喜气洋洋的面貌,怀疑他疯了。

    赏了又赏。

    柿子,圆润如小灯笼,取柿柿如意,柿柿顺心,柿柿好运之意。

    “琅儿送的柿子,朕吃了。琅儿亲手栽的,晶莹剔透,滋味香甜,琼浆玉液不及也!”

    “皇上又取笑臣妾了。这柿子香甜与否,与初始臣妾栽不栽有什么关系?自然还是宫人后期打理得好。”

    “是的,分不开,都赏!”

    朱知落亲自剥了一只虾放在了朱夺盘上,另剥了一只虾,放在陈琅盘上。

    秋月高悬院落,朱夺突然心生感慨,超然的宁静,妻美女孝,贤臣良相,夫复何求哉!

    念起未央宫秋宴母女俩所受刁难,朱夺补偿心理更甚,他突然想起来了,

    “落儿是不是过两日就该搬府了?”

    原来扶桑是封号,

    “啊,搬了府,落儿岂不是再难见到父皇了?”,朱知落对此一无所知,伤感至极。

    “难道不想见母后吗?”,陈琅闻言,同样的痛心模样。

    “哈哈”,朱夺见状抚上陈琅手背,接着点了点朱知落额头,许诺到,“落儿当然可以随意出入宫内外,无论何时何地”,

    “真的吗?君无戏言,拉钩”,朱知落认真了,

    “哈哈,好”,模样天真,朱夺龙颜大悦,伸出拇指勾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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