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信儿的小子认出面前黑黢黢只剩一双眼珠子的怪物是谁,气的也顾不上尊重了,拍着腿就骂:“钱大伯!大晚上装鬼要吓死人的!”

    钱老汉一身黑灰,张嘴说话连牙都是黑的:“才请了灶王爷,锅底灰抹的匀实,灶王爷才知道咱得诚心嘛。就是吓到你实非本意,对不住、对不住。”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着这些!”闺女拉住那小子的手,急问,“道奇哥,你刚说我家老四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没了,还能有什么意思?”报信儿这小子也憨,哪有上来就先报死讯的,就是奔丧也得婉转点儿,先道个节哀什么的,况且他听话就听一耳朵,张嘴把人说死了,等钱家父女俩赶到村长家问清楚了才知道,这是两回事儿拢一块儿了。

    郑老四回去的路上被征兵的抓了壮丁,他不服比划了两下,这会儿子被衙门口带走了。

    没了的是在隔壁婶子家玩耍的小玥儿。衙门口的消息传回来,隔壁婶子要带孩子来找她妈,村口屋后转了几圈,十来个端碗蹲门口吃饭的,愣是没瞧见郑玥的影儿。隔壁婶子才急着打发了年轻小子头前报信儿,她喊了刘里正前后脚到的钱家村。

    “我的妈呀!”闺女嗷呜一嗓子哭天抹泪的就坐在地上了。

    婶子大娘赶忙上前来劝,钱老汉不待见姑爷,可孙女是亲的,哄了闺女又急着跟村长商量打发人去找孩子。

    有事主出面,乡里乡亲的也都积极的帮忙,孩子丢了,隔壁婶子心里有亏,也打发自家俩半大小子跟着大人们帮忙。

    这会子找云寡妇问事儿那俩也回来了,老婆子听见丢了孙女,闺女又哭的魔怔,想起云寡妇从神仙那儿讨来的话,诸如种种,皆是为着一个‘贪念’,你们图人家的银子,人家也图你们的姑娘,钱货两讫,两不相欠。

    开始她还当这是说闺女嫁给郑家的事儿呢,眼下细想,八成是落在了孙女身上。

    “我哩个老天嘚啊!你个天杀的老鬼!钱钱钱,掉进钱眼儿里也扑腾不出二两泥的王八蛋,你要害死我的儿啊,老天爷,我不活了,我跟你这老东西拼了!”母女俩一样的尖细嗓门儿哭嚎,老婆子大巴掌就朝钱老汉脸上招呼,扇他几耳光,扯着领子逼问他是不是收了钱把孙女给卖了?

    “我没有!”钱老汉盯着脸上巴掌印儿,倔的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你这老王八,你还不认!那妖道跟你说了什么,就给你三吊钱!黑了心的钱揣了给你买棺材!凡你今儿个死了,我闺女不给你摔盆!”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又有云寡妇那边的消息,老婆子一蹦三尺高,几个大娘也没拦住她打人的劲儿。

    钱老汉起先心里还犯嘀咕,莫不是真自己那天酒后说错话,应了那老道什么,等老婆子提起‘黑了心的钱’,他揉了揉硌在心口的那五两银子,才想起自己还真是收了一份差不哩的。

    见他面有心虚,老婆子当是叫自己说中了,心里更气,跳脚接着骂,让他快快交代把孙女卖给了谁,卖去了哪儿。

    “我、我、我,我没有!”钱老汉磕巴着否认,母女俩一起上来撕打,他遭不过,才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那五两银子,哭着道:“我也不知道啊,这、这是我在西屋桌子上捡的。”

    郑老四满脸是伤的从衙门口回来,才知道闺女丢了的消息。又听媳妇说是老丈人做下的祸,他拳头紧了又紧,“别的先放下,玥儿人在哪儿?”

    “爹说……他也不知道。”媳妇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的朝爹娘屋里看一眼。

    “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问他。”

    “老四……他、他高低是我爹。”

    郑老四拍着松开媳妇的手:“我心里有数,我就问问。”

    这边进屋关门,就听见里头乒铃乓啷打人的动静,他再出来,就提了把镰刀塞后腰,头也不回的往对面天池山去。

    后头丈母娘她们进去看老头,擦药收拾,钱老汉挨了打,心里自然也不服气,方才闺女媳妇动手打他,媳妇是自家人,闺女是心头肉,他不计较,可女婿也打他,他就不乐意了,拄着拐就去村长家找说法。

    女婿打老丈人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小的说是家事,不闹大外人不知道也就了了,但是一旦闹起来,叫外人知道就了不得。

    唐宋时专有一条律令叫‘十恶’,里面就有‘恶逆’一项,指的就是忤逆不敬父母长辈。有些村镇也有自己的规矩约束,这一类的私刑也都残暴严厉。当然,放现在这事儿也有专业的名次,叫故意伤人罪。

    先把打官司的事情放一边,说回郑老四这边。

    郑老四顺着山路往上走,披荆斩棘,天池山这边来的人少,山路也不是咱们常见的那种青石板一条线叠上去的,就是从前人走多了生出的一条土路,开始这山上有个道观,香客道士常走也常收拾,后来观主驾鹤西游,小徒弟没学到本事,卜相算卦也不灵,来的人少,他自己觉得日子艰难,就锁门云游去了。

    人走的少,地上就得长草长树,藤条灌木也葳蕤茂盛,郑老四砍着镰刀,虎虎生风,平日里一个多时辰的路,今个三刻钟左右就上来了。

    出了山路,道观门口是先前老观主爷俩整理出来的一块平整地,边上也有拴马石,周围荒草胡坡,唯独这根拴马桩顶上干干净净。

    换个正常人瞧见这场景,心里肯定要害怕,荒山野岭的,路都没了,得拿刀一路清障才能上来,就连这根栓马柱底下也是灌木缠绕的,只有那一面平整干净,跟有人拿什么东西擦过了似的,就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

    当然,郑老四不是一般人,他这会儿气上头了,恨不得找到拐他闺女的老道,咔咔两刀把人杀了,心里才痛快呢。见那块儿干净,二话不说拎着刀就凑上去磨。

    山上道观的拴马桩,没有什么雕梁画栋,就是一块高点儿的山石,差不多到腰,上头拿钻子钻的孔,马缰绳就从孔里穿过来,现在也有这种,但是比较省事儿,弄个方便的把手,两头砌水泥里,比石头一样结实。

    郑老四搁这儿认真地磨刀,刀刃划在山石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动静不小,林子里鸟兽四散,道观里头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观里供着有三清像,分别为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和炼猴子的太上老君,其他两尊圣象都好好的,独左一位灵宝道君手里端着一柄碧玉瑶光如意,一样是泥塑的,染了翠色。

    在玉如意的托手柄的地方,盘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比猫大,比老虎豹子小一点儿,黑灰蛇纹,蓬松毛,脑袋扎进怀里,像是在睡觉。

    外头动静大,它就醒了,甩甩尾巴,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抖棱抖棱耳朵,躬着背就坐起来了,有四只脚,俩前爪踩在后脚上,猫坐起来的样子都见过吧,大差不差。

    它脑袋长得也像猫,有鼻子有眼,也有胡子,只不过它这眼睛就一个,眉心往上额头正中间,跟二郎显圣真君似的开了眼。

    就这一只眼也有古怪,别个甭管什么猫儿狗儿啊,眼睛都分上下眼睑,再有精致点儿的双眼皮,长睫毛,它这只眼睛,是竖着长的,人家上下眼皮,它左右眼皮,眼珠子滴溜溜大,描了红眼线似的,裹着红彤彤的瞳仁。

    这玩意儿长得是奇怪,那会儿叫皇帝的驭兽师来认都不一定知道它是啥,但是你要叫个博学善记的秀才过来,想一会儿就能给你大差不差聊几句,再翻翻山海经注疏,还能深谈。

    山海经里记过它的名字,叫做讙,说它‘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从药膳的角度讲,这玩意儿治黄疸病,御凶煞邪。

    但是从郑老四的角度讲,今儿个的邪物,非它莫属。

    这只讙眯了眯眼睛,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抬爪子舔毛,后头三条尾巴尖慢悠悠地乱晃。

    诸位养过猫的应该都知道,猫很讨厌一件事的时候,尾巴尖儿就一下一下地晃,晃得越快,猫就越生气,没两下就张嘴了。

    这只讙这会儿也挺不高兴的,大中午的,天清气朗,吃饱喝醉,趟祖师爷手心儿里睡觉,幸福感满满!外头突然来了个人,在你睡觉的门口磨刀,咔哧咔哧的声音还很大,搅得你不得清闲,换谁都不高兴。

    估计这其中也有好胜心缘故,它‘其音如夺百声’,凭什么郑老四一把镰刀也能吓得山里鸟兽四散,这不是在它擅长的领域漏能是啥?你一外行,在人家专业人士的专业领域里耍威风,人家专家能乐意?

    梳洗打扮,理顺了毛,讙从祖师爷手心儿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四个脚尖儿点起,浑身使劲儿,抖一个激灵周边升起黄烟,就打这黄烟里头走出一个老道,仙风道骨,白须白发,手里捧着个拂尘,跟那天在钱老汉家吃酒的老道长得一模一样。

    他先给祖师爷见礼,才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推门出去见客。

    郑老四这边还磨着刀呢,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忽然,就打他耳朵边出现了说话声。

    “刀可快否?”

    声音啁哳黏连,钻进耳朵孔里,仿佛有一千根银针扎破耳膜,难听至极。

    只这一句,郑老四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害怕就变成了愤怒,打个比方,夜黑风高,你抱着猫走在路上,突然,怀里的猫张嘴说话了,“郑老四,你闺女呢?你闺女呢?”

    怕不怕?透心凉!必然得怕啊。

    然后,陡然梦醒,你一拍脑袋,你不叫郑老四!所以,郑老四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名字上。

    咱们言归正传,荒郊野岭,四下无人,忽然有人在耳朵边问了一句话,郑老四吓得后退两步,攥紧了手上的刀,抬起做了挡的姿势。

    他眼睛一抬,抿起嘴就狠狠朝那人砍去。

    ‘呛啷。’

    铁片正刮在那根栓马柱上,老道避开,闪在一旁,瘪着嘴奚落:“好家伙,感情刀是为我磨的?”一个飞身站上栓马柱,抱着他的佛尘,居高临下,“你是哪家的娃娃,戾气这么大?”

    郑老四刀不撒手,斜睖着眼仰面看他:“你是钱老道?”

    老道歪头想了一下,点头:“可以是。”

    郑老四牙咬得更紧,从牙缝里挤出话骂他:“老杂毛!我闺女呢?你把我闺女藏哪儿了!”

    老道失笑,一跃三丈,跳到身后的矮墙上,离郑老四远远地道:“我又不是你爹,你闺女丢了问我?”

    老道态度甚好,因着他亏着心呢,郑老四走街串巷的这么多年,人精一样,岂会看不出来,破口大骂,手里的镰刀就朝老道飞了出去。

    “嘿,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还蹬鼻子上脸呢?”老道侧身避开,说话的语气也厉色些。

    “昨儿个花三吊钱,在钱家村茶馆吃饭喝酒,和我老丈人商量着给我闺女做干爹的,可是你?”

    老道看一眼身后大殿,抿起嘴道:“不记得了。”

    “不问父母老家,强抢幼女,可是你?”

    “不是。”老道摇头,他可给钱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有人都瞧见了,老杂毛,你抢我闺女,还修道呢,修个狗屁的道,还我闺女,要不然,老子烧了你这杂毛窝,大家一起完蛋!”

    “兔崽子,你找死?”听他要烧道观,老道龇牙咧嘴,脸上凶相毕露,嗓子眼儿发出‘呵呵’的低吼,膀子扎起,扑出去一半儿,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给挡了一下,又不得已给收回去了。

    老道大吃一惊,盯着郑老四仔细打量好一会儿,才道:“吼,怪不得敢只身来道爷我这里耍威风呢,向火乞儿,就是他本人来了,道爷我也不放在眼里。”

    话虽如此,杀人的念头却收敛不少,掸了掸道袍,对郑老四又劝:“你闺女,不是我抢的,也没在我这儿,你找错人了,得亏是遇见道爷我,宰相肚里撑大船,不跟你小娃娃计较。家去吧,家去吧,别搅扰老道我清净。”

    也不管郑老四在后头骂娘,老道关了门就当听不见了。三岁娃娃都知道老道方才那番话在骗人,郑老四肯定不能乖乖回家。

    在观门口骂了一会儿,骂累了坐下来歇歇,越想越气,闺女肯定是这老道偷的,但是老道这架势是打定了主意要耍赖,郑老四也是个实干派,不还闺女是吧,谁还没个在乎的宝贝,他二话不说就在附近拢了干草和枯树枝,堆在道观的大门边,拢了一把火。

    山野道观的大门也不能用什么太好的木头,要是给观里供奉的三清、天仙、地仙这些塑像,用个檀香楠木的说明心诚,但是外头的大门弄个小叶紫檀的,明儿就得叫人偷了,所以盖道观的时候也是就地取材,这座山上有几棵板正的松树,就做了两扇松木门。

    松木有两个最显著的特性,一是遇水则香,二来它脆,不耐操,稍微坚硬点儿的东西都能在上头划印儿。加上年岁也久,这几天火红大太阳的晒着,郑老四这把火点着,底下的细柴还没烧完,大门就已经着起来了。

    火势越来越大,郑老四在外头还在骂,照着老道家族谱,八方铺开,那个脏的哟。

    老道在院里也知道,隔着一扇门,听得清清楚楚,打又不好打,理论吧……自己亏着心,郑老四的闺女是他拐走的么?是。并且这会儿就在后头禅房躺着呢。

    但什么也不做,叫郑老四再烧下去,道观要没。

    要是别人的道场也就算了,这老道打出家修行,就拜在灵宝道君门下,道观里供着三清,约等于是他师父的道场,因着自己叫人把三清道场给烧了毁了,累及师门,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再传开了,师父那儿也不好看。

    老道那个急啊,一圈两圈三圈,满院子转,脚下跑的要生风火轮。

    忽然,脑子里闪出一记。

    磨脚尖儿往后头禅房,去找到郑家那个昏死的小姑娘了。

    这边郑老四已经往在山墙底下堆柴了,大门噼里啪啦越来越旺,山顶又有风,火势渐好,一抱柴丢下去,火舌勾着热汗,直叫人干劲儿十足。

    郑老四转身就要再去砍更多的柴火,只觉余光一新,驻足再一扭头,眼前那座道观,它不见了!

    “妖道?”

    郑老四拔高了声音颤巍巍问。

    山顶空旷,过了有一会儿,才听见从隔壁山头,幽幽传来的回音,“妖道。”

    郑老四吓得腿肚子打颤,试探着一脚一脚往前踩,走了百十步,正站在山顶平地的中心,方惊觉眼前所见真不是什么糊弄人的障眼法。

    “钱老道?钱道爷?你出来啊,你搬家你先把闺女还我啊!道爷?”

    喊着喊着,他像是用尽了浑身气力,瘫在那儿,捶地大哭,“天杀的死老道,日你先日祖宗,啊……妈呀……谁来救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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