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纾愣神了好一会儿,她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抚过来人的脸庞。

    “是我……”

    “是我,对不起……”

    “我来晚了。”

    姬容清理着谷纾额前凌乱的发丝,用手帕擦拭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心中泛起无尽的心疼。

    谷纾哗的一下起身,她二话不说,撞进姬容的怀抱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生怕这是大梦一场。

    “我好想你,很想很想,你去哪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姬容抚过她的背,薄瘦地有些硌手,他又加了几分力道,和她道歉:“对不起。”

    他根本不敢想象谷纾这一路上经历了什么。

    她一直是明媚的,漂亮的,绸缎似的青丝,织锦做的衣袍,眉目动人,就像是太阳一般,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而现在他眼前的谷纾,独自一人在乱葬岗,身上穿着粗布麻衣,鞋子上破了洞,头发胡乱地缠在一起,身上还散发着尸臭味,那双葱玉似的纤纤手,此刻长满了冻疮,红通通的,手腕上还有红肿的伤口。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用,连一个小小的女子都保护不好,枉他还想保天下安定。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谷纾的声音很委屈。

    姬容喉咙发哽,这几年都是多事之秋,他忙于在各国之内周转,故无法在宫内陪着她,不知她又受了多少委屈。

    “不会。”他向她承诺。

    谷纾哭了好一会儿,但脑子还算清醒:“有活人!!”

    她拉着姬容的手,指了指方才拉住她脚踝的人。

    姬容将手中的伞递给她,自己上前查看,轻声叹气,摇了摇头。

    显然,那人早已没了生机。

    谷纾从一开始的害怕变得悲凉起来。

    夏困应该比他更苦吧……

    “没事,我在。”姬容将她揽入怀中,耐心地哄着,“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谷纾摇头,又哭起来:“夫子,夏困死了,我找不到她……”

    姬容如何不知,他只怪自己没早些知道谷纾出宫的消息,让她在外面漂泊了这么久。

    他不停地安抚着谷纾,将她整个个护住:“我已经派人在找了,有好几具女尸,和夏困都有几分相似,还要你亲自去辨认。”

    谷纾的眼眸瞬间有了几分光亮:“真的?!!”

    “我绝不欺瞒你。”

    的确,姬容的话不多,但说出来的,无一都会做到。

    她放开姬容,想与他保持些距离。

    “怎么了?”姬容慌张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狼狈的模样,如实说道:“我太脏了。”

    姬容明明是那样的纤尘不染,如今到乱葬岗寻他,自己的白袍都沾染了血色。

    “不脏。”

    他回的简单,谷纾刚想低下头,就见姬容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住她的腰身,偏头吻上了谷纾的嘴唇。

    熟悉的味道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不似他往常的温润,这个吻是如此地热烈与深切,谷纾的脑中一片空白,脸颊迅速升温,下意识的用手环住姬容的脖子,再次加深了这个吻。

    她忘了思考,天地昏暗,大雨滂沱,只剩下她和姬容二人,无畏地相爱。

    这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谷纾实在喘不过气,姬容才堪堪放开她。

    然后他坚定地告诉她:“不脏,一点都不脏。”

    他拿出一颗药丸,哄着她吃下。

    药丸苦涩,她却只感觉到了甜味。

    姬容的肩膀很宽,他低下身子,将谷纾背在背上,缓缓地带她离开这血气冲天的乱葬岗。

    女人的身子很瘦弱,她将头埋在姬容的脖颈处,肆意汲取着男人身上好闻的味道,然后沉沉的睡过去。

    吾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句话第一次在谷纾这里具像化。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身体彻底脱力,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嘴里还喃喃地念个不停,年少时恣意的光景犹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平江初遇琴师,木槿漫山遍野,上元焰火通明……

    “爹爹!夏困!”

    她惊叫出声,猛的从床榻上惊醒。

    “谷纾!”在一边守着的姬容连忙上前,将谷纾抱住。

    “姬容……”她回抱住他,平复着自己的思绪,然后又捧住姬容的脸,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姬容朝她微微一笑,拿起方才熬的药,轻声细语道:“你生病了,乖乖喝药,养好身子,以后万万不能独自出这么远的门,出什么事都与我说,我不在就传消息给香满楼……”

    谷纾勾起唇角,眼中有泪光闪烁:“夫子今天好多话。”

    “我,”姬容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我喜欢这样的姬容。”

    “喝药。”姬容把手中的药递给谷纾,脸上早已泛起红晕。

    谷纾娇气起来:“没力气,要你喂。”

    听到这,姬容的脸越发红起来,心中猛然一动,然后乖乖的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药,又吹了吹,放到谷纾的唇边。

    谷纾乖巧地张开嘴,只是药刚入口,她就苦地皱起眉头,想将药吐掉,看见姬容严肃的表情,只好忍着难受将药喝了下。

    “好苦。”她直言,还带着些委屈。

    “良药苦口。”姬容又舀起一勺。

    “你熬的吗?”

    “恩。”

    得到满意的答案,谷纾再次乖乖的喝下去。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只是她嘴里的苦味还经久不散。

    姬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蜜饯给谷纾:“蜜饯,解苦。”

    她盯着他的眼睛,快速地在姬容的唇上落下一吻又离开。

    “你也解苦。”

    他是她最好的蜜罐。

    姬容拿她没办法,见她状态好转,便什么都由着她去了。

    他将谷纾的手握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膏,细细地为她涂抹起来,一边叮嘱:“在冻疮好之前,不可再碰水。”

    谷纾看着眼前的男人出神,想也不想就应道:“好。”

    “吃食要清淡。”

    “好。”

    “每天要多穿些,不可再受冻,药要每天涂……”

    谷纾轻笑一声,姬容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觉得你好看。”她如实说道,鬼使神差地又在姬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夫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说完,她又忍不住亲吻上去。

    姬容想制止她要她好好涂药,不想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闯了进来,见到眼前的景象又别过身子。

    谷纾自然发觉了来人,可不正是春倦!

    她放开姬容,唤道:“春倦?我不是让你回了?”

    听闻春倦快步走到谷纾身边,眼角流出泪水:“娘子还说!我怎么能放下娘子独自离开,春倦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娘子,就算娘子不要春倦,春倦也绝不离开。”

    “春倦……”谷纾心疼地看着她,“我只是不想你再跟着我受苦。”

    春倦苦笑,眼中还有泪光:“娘子说什么胡话,春倦再说一次,在遇见娘子之前,我是苦惯了的人,以为自己一生便是那样了,遇见娘子之后,春倦得以跟着娘子享了十几年的福,不管以后的日子是苦是幸,春倦都会陪娘子走下去。”

    “好!”谷纾应道。

    不管前路如何,她都要走下去。

    春倦擦了擦眼泪,向姬容拜谢:“王爷此恩春倦铭记于心,以后愿为王爷当牛做马,衔草结环,报王爷之恩!”

    姬容扶起春倦,又拉住谷纾的手,语气温柔:“春倦娘子不必多礼,这些都是在下应该做的。”

    他们的关系昭然若揭。

    跟来后面的阿柴也进了屋,将他这些日子探查的结果告知道:“公子,谷娘子,舜华公主的尸体都排查过了,有几具属下无法辨认,还需谷娘子亲自确认。”

    谷纾想也不想就要起身前去,姬容拦住她,担忧道:“你的身子现在虚弱的紧。”

    谷纾根本顾不上这些:“我没事,认夏困的尸体要紧。”

    姬容深知自己拦不住她,只好将她扶起来:“我陪你去。”

    谷纾将自己的一部分身体重量交给他,道:“谢谢你,阿容 。”

    停尸房里有好几具女尸,皆是断了手的,里面的空气很阴冷,姬容将谷纾身上的裘衣又绑紧了些,静静地陪在谷纾的身边。

    谷纾一一看去,几个女尸的面容都已经模糊不堪,身型皆与夏困差不多,谷纾没有丝毫忌讳,一一排查,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她们的死相皆很凄惨,与夏困很像,但都不是夏困。

    她的心渐渐跌落谷底。

    夏困是不是在怪她,怪她代她去了西岭,所以尸首都不要她找到。

    姬容察觉道她的低落,攥住她的手:“没事,阿柴他们还在找,一定会找到。”

    谷纾难过地低下头:“夏困在怪我吧。”

    “娘子。”春倦忍不住唤道。

    “逝者已矣,这些都不怪你。”姬容道。

    即使道理都知道,谷纾还是止不住自己的悲伤。

    她走出停尸房,外边下起雨,细碎的雨丝打在她的脸上,让她原本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天一下就黑了起来,四周点起昏黄的烛火。

    远处,元石带着一行人快步走上前,后面的担架上还抬着一具尸体。

    元石道:“公子,谷娘子,属下方才又发现一具和舜华公主相似的尸体。”

    后面的人将担架抬上前,谷纾看了姬容一眼。

    姬容明白她心中所想:“看看吧,不是的话我们再找。”

    谷纾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蒙着的白布揭开。

    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散发着一股恶臭,脸上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血肉模糊,她嘴巴大张,里面已经没了舌头,鼻骨错位,一只耳朵不知被什么东西咬的残破不堪,眼睛圆圆地睁着,却空洞地很,因为她没有眼珠,只剩下空荡荡的两个眼眶。

    她的手也离了身,肚子处空荡荡的,里面的五脏六腑全被挖了出来,双腿如同挂在下身一样,脚趾上的指甲盖全部被揭开,伤口处早已化了脓水,腐烂不堪。

    这具尸体元石带回来的时候都在犹豫,毕竟尸体破坏的太多,根本难以分辨。

    她身上唯一完好的,是头上的一只素雅的木簪。

    没有过多的花纹,简简单单地束在头上,许是簪子的主人怕掉,在簪子上缠了许多发绳与自己的头发紧紧地缠在一起。

    谷纾晃神了一会儿,根本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天天和她说有趣话本的夏困。

    可她头上的木簪让谷纾不得不承认。

    那是孙培安亲手为夏困做的。

    夏困出嫁那天什么发饰都没有戴,唯独戴了这跟木簪。

    谷纾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随即哭地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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