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看这里没有恭桶。”

    丫鬟展开门环视四周:“还真没有。从前怎么不见人抱怨?你都这样了,怎么不能解决!”

    “姑娘!我,我好歹从前也是一品诰命夫人,让我随地......我办不到啊!”

    那丫鬟知道卢娘子是谁。

    这些贵夫人们,都矫情惯了!

    看卢娘子一脸为难,丫鬟想到从前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如今卑微地求一个恭桶,瞬间心情舒畅,她大方道:“你暂且忍一晚上,明儿个我取一个来。”

    “哎,姑娘!我晚上怕就忍不住了!便是极力忍耐只怕早上也要......”

    “那怎么办?天这么晚了,我可不想再跑一趟!”那丫鬟没好气的说。

    卢娘子恳求道:“那......那你别锁这门,我,我晚上不行就去那草里......”

    丫鬟道:“你不会跑了吧?”

    “不会,不会,”卢娘子保证道,“我一个弱女子,院门还锁着,我怎么跑?”

    “倒也是,”丫鬟念叨着,“看你也不像有功夫的!那好吧,我今儿个暂且不锁门。可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去门口求那婆子!我好心帮你,你可不能害我!”

    “我不会!姑娘好心,我这一时半刻走不了,还辛苦姑娘日日为我送饭。”

    “说的也是!”

    那丫鬟扔下半开着的门走了。

    卢娘子一动不敢动。

    听着那丫鬟出了院门,婆子落了锁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站起来。

    活动了活动僵直的身体。

    卢娘子悄声走到门口。

    八月的夜,月亮半圆。

    可依旧照得大地明亮。

    卢娘子揣着忐忑的心等着,

    等到一片云遮住了月亮,乌黑一片的时候,才抬脚出了门。

    园中的草一人高。

    刚好自小长在金陵的卢娘子身量也不高。

    她把食盒里的饭菜倒在地上。

    不多时,果然有野狗穿过草丛过来享用。

    卢娘子不敢看野狗血红的眼睛,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闭眼朝着野狗来的方向钻入草丛中。

    她在草丛中摸索着。

    一面墙?

    蹲下身探索。

    不对。

    换个方向继续摸黑走着。

    又一面墙?

    卢娘子又蹲下身探索。

    没有。

    她不敢再换方向,只蹲着身,边摸索边顺着墙跟走。

    就在她绝望害怕,快要放弃的时候,她的手摸不到墙了。

    她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蹲下去趴在地上。

    像狗一样从空洞处爬了出去!

    就在她钻进狗洞的时候。

    恶婆开了门。

    看着黑暗没有火光的房间和草丛边围成一圈呜咽嚼着食物的野狗。

    恶婆瞬间怒吼:“人!人呢!”

    卢娘子没有听见她的怒吼。

    她赌对了!

    这样荒芜的一处院子,绝不可能在赵家的中间。

    一定是边缘地带。

    边缘处,正是合适野狗挖洞的地方!

    院子里的草有一人高了。

    说明这个院子从没有人走到院墙边去!

    这样的地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狗洞!

    卢娘子从狗洞中爬出来。

    夺路而逃!

    她不顾一切的向前狂奔!

    朝着西南方向,朝着四眼井巷的方向狂奔。

    京城的坊市,亥时落锁寅时开放。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来的时候,卢娘子正跑到崇仁坊的西门。

    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她第一个跑出西门。

    直奔四眼井巷。

    辰时。

    赵夫人站在破败的院落里。

    恶婆跪在她脚边。

    赵夫人嘶哑着声音难以相信:“怎么可能?她一个将军夫人爬狗洞跑了!”

    “千真万确!夫人看,这草原本是长满的,如今踩倒的就是她昨夜逃走的方向。西墙确实有个半人高的狗洞。她确实是从那里逃跑的。”

    “为什么不绑好?”赵夫人怒不可遏。

    她昨夜才给赵禧许了,一定能将东西找到。

    今天一早人就跑了。

    “昨天她很是配合,夫人有命,先不要上刑,奴婢才想着宽着她些,套不出话了再用刑。”

    赵夫人气得跺脚:“我那是给她留些诰命夫人的颜面!”

    “奴婢明白夫人的意思,可谁能想到她如今没有半分尊严,连狗洞都钻!”恶婆胆颤。

    这个地方明明审过那么多人,没有一个逃出去的。

    想不到这卢娘子竟是这么一副贱骨头!

    赵夫人气急:“把人给我抓回来!”

    身边的丫鬟提醒:“夫人,现在去抓人多眼杂,叫人发现了不好啊!”

    赵夫人深吸一口气:“说得对。此事不要外传。”

    “是。”

    卢娘子一路狂奔。

    在她快要没有力气抬脚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让她安心的那个人。

    卫衡红着双眼远远看着她。

    她一下更没了力气,瘫倒在地。

    眼泪也终于敢流出来了。

    卫衡找了卢娘子一夜。

    坊市落锁了。

    他就翻墙。

    他去了钱家,去了如意绣坊,去了郑家旧宅,去找了季君行。

    他能想到的,卢娘子去过的地方都找了。

    没找到人。

    在他心急如焚欲去报官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卢娘子。

    卢娘子满身泥土,头发沾满杂草。

    发髻散了,杂乱地铺在背上。

    素色的绣鞋点点红斑。

    卫衡奔过去,板着卢娘子的肩膀:“你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

    卢娘子看到卫衡,才确信自己安全了。

    她终于敢放声大哭:“卫郎!”

    卫衡激动地抱住她:“好了,我在,没事了,都没事了。”

    卢娘子呜咽着:“我,我好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脚破了,我带你回家。”

    卫衡打横抱起卢娘子。

    不顾路人的眼光,一步步走回家。

    卢六没去上工。

    昨夜卢娘子很久不回来。

    卫衡心急出去找了。

    让他去找郑家人问线索。

    卢六夜探大理寺。

    郑老夫人听了,并没有头绪。

    只说京中贵人太多了,人人都可能绑了卢娘子。

    卢六人微言轻,悻悻回去了。

    叶儿没有卢娘子不肯睡。

    怀章抱着哄了半夜,终于在他怀里睡着了。

    怀章不敢放下,怕她再起来嚎哭。

    纵然胳膊快断了,还是咬牙抱着。

    三人在正屋等卫衡和卢娘子的消息。

    终于,大门开了。

    卢六出门去,惊喜道:“人找着了!”

    怀章也想出去,可胳膊麻了,腿也麻了。

    卫衡抱卢娘子进屋。

    卢娘子已经止了泪。

    卫衡把她抱到炕上,关心道:“你可受伤了?可要请大夫?”

    卢娘子抓着卫衡的手腕:“我想洗个澡。”

    卫衡哪有不从:“好!你等我去烧水。”

    卢六道:“我去!”

    卫衡点头,揽着卢娘子问:“到底怎么了?是谁?”

    卢娘子鼻子一酸,又哭了一气。

    不是她想哭。

    实在是看见卫衡控制不住。

    不自觉就把自己的委屈哭了出来。

    卫衡耐心等着。

    怀章心焦地看着自己娘。

    他想不出是谁这么害自己娘!

    挑着妇孺下手算什么东西?

    怎么不冲着自己来!

    卢娘子哭累了,长吁一口气:“是赵家,宗正寺卿赵禧。”

    “赵叔?”怀章失声。

    赵禧是父亲的至交。

    每回父亲从西北回来,赵禧都是第一个登门拜访的。

    他为什么抓娘?

    卢娘子缓缓道:“昨天,我在路上遇见他的夫人。她假意让我去指点她女儿的绣工,实际骗我进府。把我关在一个废弃的房院,逼我说出郑家的秘密。”

    “秘密?”怀章道,“什么秘密?”

    卢娘子摇头:“我怎么能知道?只听她们说是几本书。你知道的,你爹和我很少见面。他有什么书,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打你了?”卫衡想检查卢娘子的身体,可自知不妥,只能问卢娘子自己。

    卢娘子摇头:“没有。说要对我动刑,我又不傻,他们动手前,我编了几句谎话骗过去了。”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卫衡想象不出来。

    如此软弱的卢娘子,怎么从那深宅大院中跑出来。

    他太后怕了,若是有个万一,他不敢想......

    “我,”卢娘子咧嘴一笑,“我钻狗洞出来的!”

    她看向卫衡:“卫相公不是说过,狗洞如果不管,只会越来越大。贼人摸进来就不好了。”

    卫衡也笑了。

    那是他刚住进来。

    有几个白天,很是检查了一下院墙。

    把酥烂的砖和屋顶破了的瓦片都换了好的。

    那个时候,卢娘子忽闪着单纯的眼睛问他:“墙又不倒,换那砖做什么?”

    卫衡指着墙根的砖道:“砖已经风化了,一碰就掉渣。要是野狗发现,就会刨个狗洞。洞大些,怕是贼人就摸进来了。”

    卢娘子继续道:“多亏有野狗,我,我进了贼窝,也能钻狗洞逃出来。”

    怀章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娘。

    卢娘子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娘了。

    从前的郑夫人,总是端庄的。

    家宴时,有人夸奖她生了一双好儿女。

    她总是垂首一笑:“上天眷顾罢了。”

    那个时候,怀章不喜欢自己娘。

    她总是那么谦卑,那么柔弱。

    他想,若是没有爹,他娘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苦日子!

    可如今,真的没有爹了。

    郑家都没有了。

    可娘还过的很好。

    她能挣钱养活自己,养活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能学做汤饼,胡饼,荠菜羹。

    能把乞丐一样的叶儿养的胖嘟嘟。

    甚至能从贼人手中逃跑。

    狗洞?

    纵然韩信能受胯下之辱。

    自己这样的公子是怎么都钻不了狗洞的。

    单从这一事,怀章就看出来,娘比自己强。

    她不会端着架子守着身份,眼瞧着厄运到来。

    也不会哭着等一位英雄的降临。

    她就是自己的英雄!

    卫衡此时也这么想。

    他一直以为卢娘子需要自己。

    她一个弱女子。

    肯定是要靠着自己过啊!

    挣钱会遇到坏人。

    郑家会招来坏人。

    没有自己,她可怎么活?

    今天他才知道。

    没有自己,她一定也能活。

    也会活的很好。

    她不是富贵人家娇养的花。

    无人侍弄就枯萎了。

    她是野草一般坚强的人。

    她和自己一样,不好轻易低头,轻易认输。

    更不会向命运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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