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衡一个人去黑河边喝了半日酒。

    他已经许多年不这么嗜酒了。

    人在想喝醉的时候,偏偏这酒都没什么滋味。

    喝了许多也不见醉。

    他的一颗心裹着愤怒和委屈,无人诉说。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太子李衡。

    就这么下地府,不知道太子可会怨他?

    会的吧?

    这人世间太苦了,太难熬了!

    此刻,他真想就那么死了,随太子而去!好过日日受着良心的折磨。

    可是不行。

    再苦也得熬着!

    他还有未竟的事。

    卢娘子寻过来的时候,卫衡半躺着,身边散落着一地的酒壶。

    她紧赶几步到卫衡身边:“卫相公?你怎么了?”

    卫衡已经喝得认不出她了。

    卢娘子一把抢过酒壶:“卫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回家?”

    “家?”卫衡失神:“何处是我家?我没有家!那......那是严......严云宁......的家!宵小之辈!你知道吗?”

    卫衡醉眼惺忪地看着卢娘子:“别看那严云宁人模狗样的,他最不是好人!我!我!我才......没......干过......坏事!我!我......是好人!”

    卢娘子心乱如麻。

    她从没见过卫衡喝成这样。

    往常他打一壶酒回来,能喝小半个月。

    日日只斟一盅。

    卢娘子知道码头苦重,他稍稍喝些解乏。

    他今日是怎么了?

    为何醉成这个样子!

    卢六和卢娘子分头找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此处。

    卢娘子一个人,真是不知怎么把他弄回家。

    卫衡还指着卢娘子:“我才是好人!”

    卢娘子只能应付着:“你是,卫相公,你是好人!我知道的!咱们回去吧!”

    卫衡抓着卢娘子的手按到自己胸口:“你......你是明白的!你明白!你明白!”

    仿佛是确认了卢娘子是好人,卫衡终于左摇右晃地站起来,愿意跟着卢娘子回家了。

    卢娘子又拉又拽地把卫衡带回了家。

    卫衡回了屋,终于有些清醒:“这儿......这儿是......卢娘子......家......”

    他自己爬到炕上,摊在那里。

    卢娘子看他有几分酒醒,给他掸上被子:“卫相公你可算清醒了。”

    卫衡看着卢娘子:“娘子......来此......可有什么......事......”

    卢娘子闻言才明白,他只是忘了刚才的事,还是醉着。

    “卫相公,我看得出你心里装着事,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喝成这个样子啊!有什么你尽可以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我虽然做不了什么,可听你说说话,宽慰你几句还是办得到的。你帮我那么多,我是打心底里感激你的,我也想能回报你!往后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和我说一说,别这么喝闷酒了!”

    卫衡醉眼朦胧地看着卢娘子。

    卢娘子软软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又飘进他的心里。

    他的耳朵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感激?

    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感激!

    人人都骂他是弑父的恶人!

    怎么会有人感激!

    卢娘子......

    她只有感激而已吗?

    卫衡想起那一个清晨。

    卢娘子一身尘土哭着主动抱着自己。

    那种温热和柔软。

    那种依赖和信任。

    她怎么可能仅仅是出于感激?

    卫衡不相信!

    他突然一把拉过卢娘子,将她压至身/下。

    他的双手压着卢娘子的双手:“你只感激我?再没有别的了?”

    卢娘子被卫衡吓了一跳,她心中慌乱:“卫相公,你这是干什么!你放开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躲着卫衡,手腕极力想挣脱。

    她不知道卫衡想干什么。

    可她好像也有些明白。

    积年的礼教道德让她本能地觉得这不对。

    她下意识地反抗。

    可她的力气对卫衡而已,仿佛是猫挠。

    卫衡低头凑近:“你......你对我......”

    他心里的话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这一辈子,他都没问过哪个女子,是不是钦慕自己!

    他也不曾倾慕何人。

    这样的话,他实在是羞于启齿。

    卢娘子不停挣扎着想抽出手。

    她的脸偏向一边,竭力避开卫衡。

    卫衡看着挣扎的卢娘子,脑中突然一片清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突然冷笑一声:“是了,你怎么会看上我这样潦倒的人!”

    卫衡突然生气了。

    他气自己活了半辈子,怎么混成这样?

    旁人他不在乎!

    可卢娘子怕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吧!

    他不恨卢娘子看不起他。

    他只恨自己白活了半辈子,竟活成了个懦夫!

    连真心话的不敢说出来!

    想做个承诺,都不敢。

    他知道他没有资格承诺任何事。

    他漂泊了二十年,孑然一身,如何能开口?又如何做得到?

    他总不能哄骗了卢娘子,又抛弃了她!

    他......他还没烂到那个程度!

    卫衡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一种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救了的,不愿再拖累任何人的无力感。

    他又冷笑了两声:“我真是,真是!”

    卢娘子听卫衡这话,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楚。

    她不想卫衡误会她,挪正头看着卫衡:“卫相公,我没有看不起你!我......我只是没有心理准备!”

    话到此处,卢娘子自己先羞红了脸:“若是,若是你想......我......”

    卫衡冷眼看着卢娘子:“你想什么?”

    “我......”

    三十年的礼仪教养,还是不允许卢娘子说出那样逾踞的话。

    卢娘子这一辈子,没有对哪个男人动过心。

    她知道自己是郑知礼的继室。

    从没想过得到郑知礼的心或是感情。

    她知道在大富之家,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过好这一辈子,养育好一双儿女。

    可卫衡的出现,让她平白生出许多牵挂。

    她感激卫衡,依赖卫衡,向往卫衡。

    她不想卫衡从她的世界离开。

    若这样能让卫衡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她不介意。

    “卢娘子,”卫衡的脸凑近道,“我不是个未经人事的男人!我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女人......”

    卢娘子心跳的更快了。

    她不自觉躲闪着卫衡的目光。

    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可似乎......似乎是期待......期待多一分?

    想到这里,卢娘子心生鄙夷。

    卢映雪呀卢映雪!

    无媒苟合!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太给爹娘丢脸了!

    可在这鄙夷之中,她又有一丝大胆。

    我已经和离了呀!

    郑家管不到我的头上!

    我一个寡妇,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怕什么呢?

    自家院子里的事,旁人又不晓得......

    若是......若是卫相公非要......也不是......不是......不可以......

    “女人我见得多了!你这样的,还入不得我的眼!”

    卫衡的话轰的一声,让卢娘子如坠冰窖。

    什么?

    卫相公。

    卫相公这意思是......

    卢娘子羞臊又愤怒地看向卫衡。

    卫衡翻身甩开卢娘子:“出去!”

    “卫相公......”

    卢娘子不明白,不是他抓着自己吗?

    不是他怕自己嫌弃他吗?

    我做了什么?

    我就是想用行动告诉他我不嫌弃他呀!

    可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他是嫌弃我吗?

    可嫌弃我又为什么那么帮我?

    “出去!”卫衡背过身再吼。

    卢娘子心里一阵儿委屈,忍着眼泪夺门而出。

    卫衡听着卢娘子出去的声音,才紧闭双眼把头埋进被子里。

    此时他的酒才醒了!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样!

    卢娘子胆子不大,刚才自己定是吓到她了!

    他活了三十五年,第一次后悔喝酒坏事!

    卢娘子......卢娘子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往后......往后可如何是好?

    她怕不是要赶自己走?

    天不怕地不怕的卫衡终于明白什么是恐惧了。

    他真的害怕卢娘子开口赶人!

    卢娘子回屋趴在炕上呜呜哭了一阵儿。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不知道卫衡怎么了!

    她只觉得伤心!

    前所未有的伤心!

    卫衡怎么能这样?

    她的一颗心紧攥地痛苦。

    她哭到呼吸不畅。

    是她太放荡了?

    不守妇道?

    可明明是卫衡主动抓的自己呀!

    为什么又嫌弃自己?

    卢娘子哭干了泪,终于想明白了。

    卫衡怕是嫌弃自己身上的麻烦太多了吧!

    想到此处,卢娘子的心倒是踏实放回肚子里了。

    唯一的那一点妄想也熄灭了。

    是呀!

    郑家的麻烦还没解决。

    自己又寻不上东家,日渐困窘。

    卫相公也是不想自己连累他吧!

    原还想托卫相公求一求季公子给怀章寻个书院。

    如今是不成了。

    卢娘子吸了吸鼻子。

    自家的麻烦还是自己解决吧。

    确实不能总麻烦旁人。

    怀章寻卫衡不得,看天不早了就回曹嫂子家接了叶儿回来。

    他看卫叔已经回来了,屋里酒气弥漫,知道他定是不少喝,贴心地给他关上了敞着的门。

    卢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看卫衡已经在屋里了,放心回屋睡觉了。

    叶儿回了正屋,悄么声地爬上炕,凑近卢娘子:“婶娘,你睡着了吗?”

    卢娘子不想叶儿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假装睡着了。

    叶儿看婶娘没反应,自己乖乖地揪过被子盖着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

    卫衡和卢娘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个缩在屋里装鹌鹑,一个早早起来出门上工去了。

    往常卫衡上工,卢娘子总给他准备好了干粮。

    今天卫衡不敢期待,撇了一眼,嗯,锅灶未动,果然没给自己准备。

    也是!

    自己昨天那么荒唐,也实在没脸让人家对你多好!

    他怕卢娘子出来让他搬走,赶着出门了。

    唉,能躲一日是一日吧!

    卢娘子早早就醒了。

    或者可以说是一夜未睡。

    她从窗户缝看着卫衡出门了,才敢下地去做饭。

    安顿好怀章和叶儿的早饭,她也赶着出门去了。

    怀章一脸愁苦地看着叶儿。

    成日让自己看孩子,还怎么科考!

    卢娘子出了门直奔库部员外郎王家。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卫衡是不能再求了,旁人又没有相熟的。

    贸然去识得的人家,她又怕遇上钱家赵家之流。

    思来想去,只能去求一求上回赠书的王少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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