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尚未结束,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两人便并肩不急不忙地往教学楼溜达,肆意欣赏沿途一路的烂漫春光。

    “你也抹点药。”闫轲从兜里又拿出一管药膏来,示意谢黎手心里。

    谢黎一愣,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伸出右手,掌心几道紫红痕迹颇有点触目惊心的意思,醒目地烙印在手掌间最柔软的位置。

    但其实也不过丝丝细微的疼痛,比起曾经漫长且痛苦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无数次惨烈死亡,这着实算不上什么。

    “这点小伤……”谢黎甩甩手觉得没有矫情到需要涂药的地步,右手突然被闫轲一把抓过去。

    “坐下。”他语气已经生硬了许多,带着点命令的意味。饶是谢黎听了都安分不少,乖巧的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冰冰凉的药膏触及伤痕,指尖却带着燥人的温度,谢黎有一瞬间的瑟缩,那人却早有防备似的牢牢箍住她的手腕。

    “这么怕疼还不知道躲开。”闫轲曲起一条腿半蹲在她面前,秀气的眉头皱起,“要是那杯咖啡泼在你身上,就不是‘这点小伤’这么简单了。”

    谢黎自知理亏,摸摸鼻尖老实巴交的不答话。

    “问出什么了吗?”闫轲叹口气转移了话题,手上按揉的动作不停。

    说起这个谢黎心情又沉下来,狠狠地叹了一口长气,很是无奈,“小辞太害怕了,我也就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嗯。”这个结果完全意料之中,闫轲点点头轻声安慰,“那暂且算了。”

    好像从来到这里,桩桩件件总不那么尽如人意,谢黎很是头疼,“总觉得很多事情都内含联系,却无论如何都还是浮于表面,无法深切地探究到海面之下真正的冰山。”

    女孩跳楼,谢黎被针对,还有朱辞受到的伤害,以及这所学校里的其他人漠不关己又习以为常的态度。甚至于那些老师、主任、校长,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出了事情的处理态度无不表示着他们对于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明若观火却装聋作哑。

    谁在暗中操作,谁又给了他明目张胆的勇气,这些事情是否真的相互关联,又还有多少人仍在角落里忍受折磨。

    这大概就是朱辞“非自然死亡”的原因了。

    “我其实有个问题。”谢黎自顾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闫轲突然出声,打断了她延续下去的思路。

    谢黎抬头看向少年。

    “为什么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情呢?”闫轲逆在光里,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什么?”谢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为了朱辞来得吧,你又不是为了这个学校来得,更不是为了这个学校里其他的学生来得。”闫轲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他想他应该做好了准备,也已经走过了太多次离别。他太多次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孩在他面前痛苦的离去,消散,然后重蹈覆辙。

    可他依然私心里一点点奢求,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至少平平安安。

    不要再在我眼前受伤了。

    所以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以平复自己刚刚一瞬间里骤然猛烈的心跳,使自己说出难言的责问,“学校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学生怎样又和你关系很大吗?有人跳楼自杀,有人遭受伤害,有人为非作歹,有人助纣为虐。可这一切,又管你什么事呢?就算你以自己受到伤害为代价,就算你拼命为受害者发声抗争,又能改变多少现实,又有几个人会对你真心感激?他们自己都已经畏畏缩缩安于现状,你努力追求的所谓公义早已没有人在意。何必呢?”

    “谢黎,你不是救世主,没办法永远拯救世界。”

    我希望你更恣意地飞翔,不被凡世所累,希望你活得尽兴,希望你快快乐乐。

    风从远方吹来,很轻很轻,带着远方的花草香。几片花瓣在风中飘落,又在光影中蹁跹起舞。

    有一瓣落在谢黎眼前,在两人中间盘旋着下坠又腾空。谢黎有一瞬间很想伸手接住它,想了想又觉得算了。

    于是花瓣落在地上,很快覆盖尘土。

    “是吧。”谢黎看了那片花瓣良久,然后抬头看向闫轲。

    那张少年的面庞俊美极了,清秀又孤傲,风华且正茂,是少年人最好的模样。谢黎目不转睛,却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很多副面容。

    那些面孔在她眼前笑起来,眉眼弯弯,神采奕奕。

    可最后又都是那样的悲恸,难过得痛不欲生。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谢黎一眨不眨,看向那双眼睛,“明知道我会死,还一次次找到我,然后和我离别。”

    “我对于你是谁这个问题,困扰很久,却又觉得不足挂齿。现在依然如此认为,却突然也同你一样感到不解——为什么明知道注定痛苦地分离,却还是一次次地出现在我面前呢?”谢黎轻声问。

    “闫轲,你又是何必呢?”

    很有点不欢而散,闫轲转身离去的瞬间,阳光变得刺眼,花香也熏得人头痛。

    谢黎仰头倚靠在长椅上,头顶是一株繁花正盛的春樱,枝干上大片大片挂累着怒放的花朵。她微微闭上双眼,头顶的樱花突然阵雨一般坠落下来,转瞬瓢泼一场花瓣雨,方圆万千花树枝繁叶茂,唯有这一棵樱树光秃了枝丫。

    谢黎心里实在烦躁,连带着对所有人都怏怏不乐没了好脸色。好在经历之前的事情也没人再敢来招惹她,谢黎便一个人坐在后排角落里神游。

    中午朱辞在餐厅里的事情不出意外的很快成为学校论坛里的爆贴,同时占据搜索榜的还有谢黎的高清正面照。角度比跳楼女生那次还全面,大概是因为谢黎这张脸最近着实出名。

    谢黎在论坛里随便翻了一会儿就兴味索然地点了退出,随便找了个单机游戏消磨时间。手下操控的小人第五次翻越障碍失败,游戏宣告结束,谢黎就连手机都玩不下去了。

    心里堵得难受,实在是太久没有经历过得抑郁不快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无限怅惘。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了一下,稍稍拉回一点谢黎飘远的惆怅思绪。

    沈薇薇的一条聊天信息在屏幕上弹出一个弹窗,谢黎小小地意外了一下,寻思这姑娘还没把自己删掉呢?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和上一条差不多意思的话语,两条消息并排靠在屏幕左侧,上下间隔也只有一条四个字的回复。

    谢黎看了一眼并不打算理她,消息却不同与上次那般石沉大海,继续有新信息在对话框中弹出。

    “我知道你很厉害,家里有钱又长得好看,连校长都忌惮你几分。或许你的确拥有可以肆无忌惮的资本,但这份好运气又能支撑你走多久?你刚来学校很多事情都不了解,犯不着把自己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砸进这滩烂泥里。谢黎,你和我们不一样。”

    谢黎仔细地读完每一个字,眉头逐渐皱起,看着聊天框彼此都是长久的沉默。

    良久,谢黎打下回复的文字,“有什么不一样?”

    谢黎心下盘旋许久升腾而起的怒意好似终于寻得一点缺口,“是从来没人敢于反抗,还是从来没人反抗成功?沈薇薇,明知黑暗存在而不作为,究竟是邪恶生生不息,还是你们所有人视而不见的纵容才给了他们持续为非作歹的勇气?”

    “有多少人无所顾忌地施加暴力,又有多少人躲在阴暗里痛苦?薇薇,你真的敢问问自己的内心,真的敢抬头直视太阳吗?”

    No snowflake in an avalanche ever feels responsible.风暴来临的时候,每一份无动于衷都是凶杀原因。

    “你知道个屁!”大概是这番话语实在尖锐,着着实实地刺痛到沈薇薇神经,让她几乎要直接破口大骂了。

    好在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在掀桌子的前一刻及时地反应过来现在仍是课堂上,沈薇薇愤恨地按捺下自己的激动,动动手指甩出几个大字。又不满足地补充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

    谢黎看着聊天框等了一会儿,屏幕渐渐熄灭,最后自动锁屏。等不到回复,谢黎扭头看过去,刚好对上沈薇薇透来的目光。眼神在半空极快交汇,然后立刻错开,沈薇薇猛地回过头去,再不看往这边一下。

    谢黎眨眨眼,见的确再没有后续,也回过头去打开刚刚的对话框再次发送一个消息:“谢谢你,我知道了。”

    身侧紧绷的气氛似乎陡然舒缓,谢黎微微扯动嘴角然后趴在桌子上用眼神描绘窗外飞鸟划过留下的痕迹。

    心情很糟糕。

    因为和闫轲吵了个莫名其妙的架,放学的时候谢黎也懒得在楼梯口等他,干脆拐了个弯去医务室找朱辞。

    朱辞心情到是平复了很多,已经完全脱离了中午那种草木皆兵的神态,见到谢黎进来关掉了手机游戏,冲她温和地笑笑。

    朱辞本身有点微微胖,又是一个圆圆脸,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侧陷进去小小梨涡。谢黎忍不住伸手在那挂着婴儿肥的一侧脸蛋上捏一把,惊得朱辞差点叫出声。

    “好可爱。”谢黎对甜妹完全没有抵抗力。

    朱辞撅起嘴狠狠地揉搓几下自己的脸蛋,眼神愤恨不平就差直接对着谢黎翻白眼了。

    “你手怎么了?我闻到了药膏味。”朱辞皱皱鼻子,看向谢黎手掌。经过这件事情两人关系亲近不少,她也不再是刚见面时那种完全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所有人畏惧害怕的样子。

    “啊,没什么。”这极大地提醒了谢黎某种不好的记忆,晃晃手腕快速地岔开话题,“我家里没人,去你家蹭顿饭。我亲爱的同桌?”

    下午的晚高峰依旧是行人如梭,每个人忙着在自己的轨迹上拼命奔跑,或是偶尔驻足,感慨一句别人的人生。

    两人坐公交回去,抓着扶手挤在车厢里晃晃悠悠。朱辞虽然刚刚遭受过欺负,但似乎意外的心情不错,不时对着窗外探头探脑,又很好奇上下过往的行人。

    “你很喜欢观察别人啊。”谢黎笑起来,“是为了画画吗?”

    提起这个朱辞还有点不好意思,略微羞赧地摸摸鼻尖,小梨涡又露出来,“是啊,我小时候教画画的老师教得方法,说画人物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观察。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凡俗平庸并没有太大差别,却又都在这芸芸众生中拥有自己的独一无二,抓住一个人的特点是画好人物像最重要的关键。”

    “是这样,真厉害啊!”谢黎赞许地点点头,又冲着她眨眨眼睛,“小辞就很有自己的特点,未来一定会拥有不同于平凡的闪闪发光。”

    朱辞愣了一下,红晕更明显地在两侧脸颊上晕开。

    到了朱辞下车的站点,是一处有些老旧的居民楼,好在隔壁有家幼儿园,小区周围并不冷清。

    说是不冷清,几乎算的上是吵闹了。接孩子的车辆从校门口堵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带着小黄帽和红领巾的小朋友排着歪七扭八的长队跟着小红旗穿梭过各式的路边摊,急躁的车笛声都盖不过小摊贩此起彼伏地吆喝叫卖。

    有熟识地大婶买了水果回家,见了两人走来老远就扯开嗓子,“小辞放学啦!”

    “哎,大妈您忙呢!”朱辞扬起嗓子回应,被阿姨硬塞进怀里两只甜梨。

    谢黎跟着沾光,甜梨啃得咯吱脆响,朱辞一路忙着跟邻里街坊打招呼。

    “小辞你可真招人稀罕。”好容易拐过弯来人少一点,谢黎笑着揶揄。

    “没,没有。”朱辞连连摆手,更加不好意思,“都是邻居。”

    却突然角落里窜出一个人影,猛地扑向二人,朱辞吓得差点尖叫,堪堪被那人抓住手腕之时谢黎在后面猛地一拽,两人后退半步躲开此人的突袭。

    这下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谢黎却是一怔,朱辞已经完全僵硬,脸色都变得苍白。

    “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女人头发散乱,神志已经有些不清,只是再次攀附上来的双手紧紧箍住朱辞肩膀,眼神狠厉而癫狂。

    “朱辞,你知道我女儿真正的死因对不对!你知道!”

    是程晓英的母亲,之前在学校门口嚎啕大哭的女人,谢黎站在一旁上下打量。她看起来比那时更加落魄,全身也只能勉强称得上干净。

    朱辞似乎完全傻掉了,哆哆嗦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女人的咆哮还在继续,夹杂着连日累积的仇恨甚至开始有些不堪入耳。

    “你是英儿最好的朋友,你俩那时候天天在一起,我女儿为什么想不开你怎么不知道,你俩整天在一起怎么想不开的不是你!”

    “阿姨!”谢黎出声打断,伸手按住女人的右手,明明没怎么用力,却轻而易举地将女人牢牢攥住朱辞肩膀的手拉开,继而将女人拉远一点。“您先平静一下,您太激动了。”

    这句话好似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女人果然在原地不动了,涣散的眼神也渐渐聚焦,只是大口喘息的粗气显示着她内心剩余的焦灼。

    “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女人一时语不成句,忍不住掩面痛哭,“小辞,你别怪阿姨。”

    朱辞慌乱地摇摇头,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再往家走的步伐着实沉重了不少。

    “你和晓英关系很好吧,听说之前是一个社团的。”谢黎和她并肩往家走。

    朱辞点点头,低垂着头不吭声。

    谢黎便不再多问,只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晓英在天上看着,会希望你过得好。”

    朱辞再次点点头,却是低头湿了眼眶。

    “顶楼的琴房……”朱辞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掩盖过去,刚一出口就极快地散在空气中。

    “都是因为那里,晓英才……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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