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割据,天下分裂,战火四起,动荡不安。大姜王朝历经三百年,到如今,风雨飘摇,虚有其表。

    大姜天子文安帝是个素来喜爱舞文弄墨风雅情趣的主儿,幼时不喜骑射,偏爱跑马场里斗蛐蛐。即位不理朝政,拉着妃嫔御花园前放风筝。谏言斥他他不恼,私语嘲他他不怒,整天嘻嘻呵呵跟宫人逗趣。

    后来吊儿郎当到三十来岁突然喜得长女,便更是成日里赖在后宫,把这唯一的小公主宝贝得天上去。满腹的墨水文化毫无用武之地,全拿去撺弄那些个新鲜玩意逗自个儿闺女开心。

    就这么宠着惯着爱护着,小公主一晃也要及笄了。就本月末,晚秋的最后一个节气之前,福安公主将迎来十五周岁的生辰。

    举国欢庆,天大的喜事儿。

    谢黎搬完最后一个妆奁箱子,旁边门前两个干事的伙计还在兴致冲冲地谈论此事。她上前讨了碗水,拍拍手倚在侧门框上张望外面悬灯结彩的大街。

    石头从屋里出来老远见了走过来一巴掌拍上她后脑勺,“又搁这偷懒。”然后也顺着门沿坐下,揣着袖子哈口热气,“这老天爷实在怪冷嘞!”

    谢黎嘿嘿直乐,也挨着他一屁股坐在门沿上,“哪里偷懒,忙活完了嘛。”然后又看向客栈门口忙着悬挂红绸的伙计,“真热闹呀。”

    “可是说嘞。”石头刚刚搬完所有的行礼,这会子燥热的不行,扯着汗巾在脸前呼扇,“那天子的闺女过生辰能跟咱这平头老百姓一般?我听说连少将军都特意从边疆赶了回来。就前几日,那场面老壮观了,全城的人都出来看,有个词怎么说得来着……人山人海!”

    石头胡撸把脑门的汗,很为自己这个精妙的形容词洋洋得意,“人山人海嘛,老多人了!”

    谢黎乐得不行,学着他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很一副受教甚深的样子,“哦~人山人海!”

    “俩人搁这傻乐啥呢?”大师姐出来找人,结果一出门就看这俩萝卜头迎着大街灌冷风,“师父叫开饭呢,一个个的都聋了?”

    “来了!”谢黎反应快,一蹬腿窜出去好远,凑上前嬉皮笑脸地跟师姐告大状,“听石头掉书袋呢!”

    “哟,这可真是厉害死你了!”师姐气得叉腰,“我竟不知道咱这土窝里还能飞出个文曲星来?我看是功练少了!”

    石头平白挨了训正欲反驳,那边谢黎已经溜进屋去,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可撒,也只能忍气吞声被师姐揪着耳朵提进屋去。

    好大一桌团圆饭,花白的馒头冒着热气,撒了糖的白米粥一人一碗,桌面上有肉有菜,甚至还有一条鲜嫩肥美的红烧鱼,正正当当摆在桌子中间,十几个人眼巴巴地瞅着流口水。

    “今儿好丰盛。”谢黎溜回桌前,一眼就瞧见桌子上的鱼,偷偷跟旁边的小豆花说小话。

    “你来了,快先乘碗白米粥!”小豆花乐呵呵地递给她个陶瓷碗,又压低了声音解释,“咱们哪能买得起,是上面来得大人赐给咱的。”说着还隐晦地伸出手指了指。

    上面?谢黎吞了下口水。上面是啥她一点儿不关心,她只知道今晚的白粥定然十分香甜。

    这个残败的杂耍班子,经历过辉煌璀璨,也未被坎坷放过。到如今,老班主拖家带口,拉扯着零零星星十几口人,走南闯北撂地卖艺,勉强支撑过了大半辈子。

    谢黎是前些年被老班主在路边捡到的,那时候北边闹饥荒,成批成批地逃命,成批成批地死人。谢黎躺在柴火垛子里取暖,睡得迷迷瞪瞪时被人粗暴地扒拉醒,然后就听见有人惊喜地边喊边跑远了,“活着,活着,这人还活着!”

    当时谢黎强撑着困意,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傻子是谁。

    后来就跟这个小破班子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大半个山河,也天天跟那个叫石头的小傻子斗嘴打闹。

    晃晃悠悠好些年,小戏班也多少闯出点名堂。比如此次公主诞辰,宫里广罗天下奇人异士入宫为公主贺寿,他们就是其中之一。

    文安帝惯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这次公主生辰大操大办,他更是别开生面想出这么个新奇点子,说是让打小宫里长大的小公主也能瞧瞧外面这些没见过的。

    说起来这还是谢黎第一次进盛京,却是没少听说过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公主的故事。

    “师父来了。”谁小声说了句,刚才还嘁嘁喳喳的饭桌瞬间安静,徒弟们端正坐好,等着师父上桌开饭。

    老班主年逾六十,大半辈子风吹雨打身子已不十分硬朗,佝偻着坐在椅子里,眼神却仍锐利。

    “明儿个是个大日子。”老班主缓缓开口,在开饭前给徒弟们最后一次叮嘱,“进宫可不是闹着玩的,得处处谨慎小心,稍有不慎失了礼数事小,丢了性命可让你后悔都没地儿哭去!”

    徒弟们低声应是,老班主喉咙上下滚动。还有诸多嘱咐,千般忧思压在心头,万般顾虑话到嘴边,到最后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罢了,是福不是祸。孩子们,明天好好演出,切勿紧张怯场。开饭吧!”

    老班主忧思忡忡,徒弟们却是撒开了欢儿。今儿个大家伙都兴奋得不行,甚至破天荒开了坛酒。一是因为生平头次进宫,二来也是因着进宫能领着不少的赏赐,小班子十几来口人,指着这点碎银过日子的。

    谢黎乐呵呵地听着师兄们在饭桌上侃大山,旁边师姐已经开始筹备着等出来得好好选几块花花料子给咱姑娘们都添身漂亮衣裳。

    小豆花好多年没吃上过肉,就着白粥狼吞虎咽,嘴里塞得几乎装不下,一边吃还一边跟谢黎说话,“进皇宫可真好,有肉吃,有赏拿,有新衣服穿,还有这顶好的客栈不要钱给咱住!”

    咽了这口又赶忙塞了那口,然后继续跟她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进皇宫嘞!不晓得里面长啥子样子。哎,你说,那天子大老爷当真能使金锄头不?”

    “可能吧。”谢黎笑起来,“估计连人家睡得床铺都是金子打得。”

    “那肯定是了。”小豆花深信不疑地点点头,“也不晓得那金子做得床睡起来暖不暖和。”

    谢黎笑吟吟听着,左手在桌子下面缓缓拈起,拇指在中指两节指腹轻点两下,须臾满意地撂下手腕。

    这次的目标,要见面了。

    “我吃饱了,出去透透气。”谢黎跟小豆花说一声,便拿起碗筷去后院洗了。

    “啊?这就饱了?”小豆花正埋头专心致志啃骨头,闻言不可思议地抬头,谢黎已经走远了。

    水流缓缓冲洗净碗筷,谢黎伸手拨拉几下凉水,指尖一片冰凉。她把瓷碗放在台子上,干脆倚着台沿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直到大师兄走到她身后轻拍她肩膀的时候,谢黎才恍然回神,眼前立刻露出一张憨笑的脸,扬起八颗牙齿的笑容。

    “可是顶得慌?看你晚饭也没吃多少。”大雷也洗干净了碗筷,他喝得有点多了,晃晃悠悠蹭了三下,半截身子才堪堪坐到台子上,低头摸摸谢黎的头。“胡撸胡撸毛,吓不着。”

    谢黎仰头皱皱鼻子,小猫一样。

    月亮挂在天上,又戚戚冷冷洒在地面,水一样的场院,一地斑驳的树影。大雷坐了好一会儿,说三句话两句要偷瞄师妹,又说得没头没脑前言不搭后语。谢黎奇怪这是怎么了,大雷就呵呵傻乐起来。

    “小,小黎。”大雷挠挠后脑勺,脸红的像猴屁股,说话却是口齿清晰分明的很。“这次进宫去,上面的赏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要是那个时候俺们有了钱,你,你愿意当俺媳妇儿不?”

    谢黎很是愣了一下,又很快咧嘴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

    “好呀!”朱唇轻启,眼前好看的唇瓣上下一碰,大雷就听见小姑娘脆生生地这般回话。

    上下悬着忐忑的一颗心,立刻欢喜得要炸开似的。

    谢黎眉眼间盈盈承着的满满都是笑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宫里派来的人就挑着灯候在客栈门口了。小豆花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迷迷瞪瞪跟在谢黎身后,一行人挤上摇摇晃晃的老牛车,咯噔咯噔踩着青石板路打偏门进得宫去。

    领路的小宦挑着小灯站在门后,见他们来了忙上前殷切招呼,大雷得了班主眼色上前递上赏银,小宦乐呵呵地接过钱袋子眼珠提溜一转嘴角就要咧到天上去,说话间也更舔了几分亲近。

    一行人贴着宫墙低头躬身走着,路上安静极了,只偶尔路过的一两位宫人,也提着一盏昏昏暗暗不亮堂的小灯笼。

    谢黎走得都有些困了,这路实在长的很,又笔直宽阔,像是没有个尽头。若不是身后远处突然响起奔驰的马蹄,谢黎几乎迷迷瞪瞪要睡过去。

    这样激扬驰骋的马蹄声可实在太不应该在此时此处响起,班子里的人都受惊不小。谢黎仓促看去,头还没转过去半圈,就被领路的小宦厉声喝住,赶忙跟着众人埋头跪下,低头前匆匆一瞥,也只来得及瞧见浅浅夜色里中一抹葱劲的墨袍。

    “嘘,都老实跪着,万不可抬头!”小宦低声叮嘱,又用更低的声音解释道:“是少将军来了。”

    皇帝亲赐金牌令,可宫内策马,可御前佩刀,天下此一人而已!

    少将军白英。

    小豆花尚且不晓得这名号后面意味着怎样的人物,石头般大的男孩子们却都是瞬间绷紧了身子,连腰杆都挺起几分。

    天下人人提起大姜,一要忍不住对大姜皇帝撇撇嘴,二要情不自禁给少将军拱拱拳。他老子三十岁立下的功名他十五郎当岁就能青出于蓝,日渐长大更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一连串的功勋战绩天上掉馅饼似的往这位少年英雄身上砸。南下镇海关,闯北驱寇匪,打马中原震慑八方英豪,醉卧沙场笑对蒙古铁骑。世人称赞其功堪享封狼居胥,大姜获此子可再享百年长宁!

    这般的英雄人物,试问天底下哪个男孩子不以此为敬仰榜样。

    马蹄渐进,谢黎明显感觉到身前侧的石头呼吸都变得深缓,满腔惴惴不安哽于咽口,喘口气都像是舞弄小刀划拉那个肺气管子,有气出没气进。

    这口气拉拉扯扯,直等到那红棕战马生生刹于身前,眼瞅着近在咫尺的四只铁蹄原地踩踏铺洒月霜的青石板,石头再不敢喘半口大气。

    “哟,演杂耍的?”头顶上一声爽朗的少年音,似笑非笑,又带点懒气洋洋的意味,到是身上冷冽的雪松味道直愣愣地扑面而来,像是塞北雪原里猛然吹起的风。

    谢黎微微仰头,对上正面前含笑的一双眉眼。

    溶溶月色浅,微微晨光熹,白英跨坐马上一手挽着缰绳,另一臂横于大腿侧腰压下身来,撑在谢黎脑袋顶上擎等着她抬头,对上眼神的瞬间肆意咧嘴笑起来,甚至微微歪头挑动一侧眉骨,是明目张胆蓄意逗人欢喜的小动作。

    “怪巧的。”白英面对面冲她眨眨眼,声音不高,染着浓浓笑意,“好久不见呢!”

    谢黎一时忘了言语。

    马蹄疾驰而去,眼前仿佛没有尽头怎么也走不完的宫道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人影,然后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石头这才猛然想起吸气这件事,一口气喘得太猛呛得泪眼婆娑。众人起身各自行整衣冠,小宦笑眯眯凑上前来,“这位姑娘竟和少将军有过结识?”

    谢黎微微一愣,忙低头抱拳,“岂敢唐突少将军,只是多年前四处流浪偶得将军赏过口救命的口粮,不想竟还被将军记得,实乃民女荣幸之至。”

    那小宦自是聪明,闻言笑笑便也不再多问。此时东边微微泛红已是破晓,便赶忙带着众人往内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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