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山涉水到家,夏昼丢下一句“先让我睡觉”,就回房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

    守在主卧门口的老两口急得像热锅的蚂蚁,围着夏昼打转:“你再不醒,我们就要打120了!”

    老两口是夏昼的养父母高云和赵志远,夏昼父母离世后,他们照顾夏昼长大成人。

    “云妈,我饿了。”

    高云是夏昼的乳母,夏昼延续小时候的称呼唤她“云妈”,每次一喊,高云会老大声地应“欸!”

    这次显然急坏了,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米饭到夏昼面前,念叨道:“可怜了,怎么会不饿,两天没吃东西。”

    “先喝碗汤,别着急吃饭,胃受不了。”赵志远劝住老伴,舀了一碗冬瓜肉丸汤,放在夏昼面前。

    夏昼撑着脸,喝了一小口汤,明明很饿,却忽然没什么胃口。

    但她仍然说:“老赵,在飞机上,我就想着这一口。”

    赵志远是夏家的司机,直到现在,夏昼也未改称呼。

    听到这句话,老赵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满脸堆笑道:“都是新鲜的,中午的菜我们俩吃完了。”

    夏昼垂着眼,粉色美人鱼尾小汤勺在汤碗里转着圈,兴致阑珊。

    高云站着桌对面,打量着夏昼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小原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交代我们不要问东问西,省得刺激你,真体贴哈。”

    小原喊得这么亲切,是因为高原是高云的远房侄子,把高原介绍给夏昼的那个“熟人”正是高云本尊。

    “喔,我晚点回他。”

    一碗汤下了肚,夏昼就吃不下了,跑回客厅,往柔软的皮沙发里一扑,给手机插上电。

    果然,一堆未接来电短信和微信,但最多条的不是男朋友高原,而是闺蜜皮影。

    皮影是夏昼的大学同学,也是大学期间夏昼唯一聊得来的女孩,喜欢四处旅游、写生,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流浪的小画家。

    皮影转发了好几条国际新闻,因为夏昼有一两秒的镜头,是被救时记者拍下的。

    夏昼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冲餐厅喊:“云妈!”

    高云还在餐桌上吃饭,夏昼吃不下,她和老赵得全部干掉。因为夏昼规定他们家不许吃隔顿菜,也是因为这个规定,高云和老赵愈发油光满面,珠圆玉润了。

    “欸!”高云探头,嘴里啃着一只大虾。

    “皮影来过啦?”

    高云吐出虾皮,抹了抹嘴边的虾渍,蓦地想起来,“对对对。今天早上来过一趟,我说你还在睡觉,她就走了。”

    夏昼噢了一声,跌回沙发,还没看其他消息,先给皮影打了个视频通话。

    被一通连珠炮问后,夏昼提到了银发男人,皮影疯了似地喊:“发色贵族银?瞳孔深海蓝?天下还有此等绝色美男?有木有照片啊!!”

    小画家皮影的关注点永远在色彩上,银发男人的照片夏昼是没有的,新闻也没拍到他。夏昼也觉得奇怪,当时他们是一起走出长廊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拍下了整个过程。

    “夏宝!你快说啊!”

    夏昼转了个身,背朝餐厅,压低声音:“你小点声,被老赵听到,又要骂你了。”

    “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犯花痴。”这是老赵批评皮影的原话。

    皮影不在乎,只要求夏昼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这个男人,夏昼知道她要做什么,便跟她约好明天见个面详细聊,皮影兴奋地答应了。

    两姐妹又在视频里腻歪了一顿,才挂断。夏昼刚想给高原回电话,门铃响了。

    此时高云已经吃完了饭,在收拾碗筷,老赵去开的门。

    夏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耳朵被动地接收门口的对话,听到一句“夏昼女士在吗”,她撑起上半身问,“怎么了?谁找我?”

    “不知道啊。”高云握着一把筷子,疑惑地望向门口。

    大门从半开到全开,夏昼瞟见了黑色西装一角,觉得奇怪,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走到门边。

    两个穿着职业西装的人杵在门口,一男一女,男的壮硕如牛,女的个子高挑,留着一头利落的褐色短发,见到夏昼出现了,两人的目光立刻从老赵脸上移了过去。

    夏昼理了理凌乱的长发,腹诽着,怎么这几天尽是遇到穿西装的人。

    “你是夏昼本人吗?”女的先开口,声音低沉有力。

    夏昼茫然地点了点头,还有不是本人一说吗?

    高云走了上来。

    男女对视一眼,男的取出一个黑色证件,在一家三口眼前一晃:“我们是国安,有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国安?”

    夏昼一头雾水,这个离了十万八千里远的字眼,和她唯一的交集大概是在某个电视剧,或某部电影里听到过。

    老赵把夏昼挡在身后,嚷嚷起来:“你们到底什么人,骗子吧。是骗子吧。现在诈骗这么多,你们胆子太大了,居然敢上门诈骗。”

    高云也搂着夏昼的肩膀,往后拖,黑着脸附和:“对啊,什么国安,哪有人晚上办案的,再说我们小昼犯了什么罪,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带人走,我要报警!”

    男国安目光一凛,粗壮如树干的手臂一抬,作势要进门:“报警?我们就是J——”

    女国安伸手拦住他,直视着缩在高云怀里的夏昼:“放心,我们只是正常询问,需要你配合调查,调查一结束,马上送你回来。”

    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夏昼手指往后晃,语无伦次道:“那我要去拿点行李、嗯,换洗衣服……什么的。”

    “不用了,很快的。”女国安拒绝了,并赠送一个客气却不容置疑的动作,“请。”

    夏昼垂头思考了一秒钟,回头握着高云的手,“云妈,你和老赵今天别等我,先睡。我配合调查完,再给你们打电话。”

    “我需要把你们的证件拍下来留底。”老赵不放心,大胆地提出了条件。

    男国安歪嘴一笑,“对不起,我们身份保密。”

    “……保密?”

    夜色浓烈,透着夏末的凉意。

    一辆泛着黑耀岩光泽的越野车前,伫立着一个颀长挺拔的男人,兴许是黑色风衣的缘故,他整个人与车身、夜色融为一体。

    夏昼远远望着,不敢靠近。

    “走吧。”女国安催促道。

    夏昼踉跄着往前迈了几步,一颗小石子从夏昼的脚底滚到了男人的皮鞋边。

    男人抬眸。

    那一刹那,夏昼的心都在震颤,男人脸上挂着口罩,口罩底是黑色的,面上撒着一粒粒金色的星光,如宇宙间的一条玉带银河。

    口罩上方那双眼是灰蓝色的,像是森林深处吸收了天地灵气的灵物,纯粹干净得看不到一丝欲望,与小区的万家灯火十分违和。

    这不该是属于钢筋混凝土世界的眼睛。

    高云和老赵不放心,乘着电梯跟了下来,悄悄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老赵点开照片,放大一看,瞬间瞪圆了眼,车身上印刻的“FINAL EDITION”格外醒目,这是最新款的全球限量发售1500俩,而夏国仅有198辆的奔驰G500典藏版。

    高云的关注点不同,嗫嚅道:“一个大男人,这么花哨的口罩,看着不像正经人啊。”

    老赵被他这么一说,也纠结起来,到底要不要放夏昼跟他们离开。

    男人眼眸一动,身后的车门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犹如会吞噬一切的黑洞。

    看起来是在邀请夏昼上车,更像是威胁。

    夏昼无语,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国安、国安。

    我一普通良民,刚买了一套新房子,准备和精英男友结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能和国家安全扯上什么关系,夏昼扪心自问。

    “这位长官,我怎么了?”夏昼提起勇气,走向气场强于自己八百倍的男人。

    “暂时不方便透露。”

    男人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声音淡漠如斯。

    夏昼咽了咽口水,脑子一团乱麻,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也管不着那么多了:“你们没有任何配合调查的文件,我可以不接受吗?”

    “不可以。”男人灰蓝色的眼珠扫了一眼夏昼,随后走向老赵和高云,抽出老赵怀里的手机,丢回高云手心,惜字如金:“删掉。”

    删掉刚才拍的照片。

    高云一哆嗦,差点把手机砸地上了。

    “凭什么?”老赵这三个字极没底气,没有一个字是标准普通话。

    男人根本无意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在转身前“好意相劝”:“记住,我没来过这里。”

    八个字,字字珠玑。

    高云夫妇抱着手后退了一步,老赵的脸上已经挂不住肉了,但嘴还是硬的,“什、什么意思?你们是、是正经单位吗?”

    也没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倒是男国安指了指老赵的手机,用眼神警告了一番,随后走向了奔驰的驾驶位。

    紧跟着,男人擦过夏昼的肩膀,抬起大长腿,钻进奔驰的后排。

    夏昼几乎是被女国安抬上车的,跨上车的那一刻,她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窿,浑身发冷,阴森的刑讯室里,所有奇怪、变态、恐怖的刑具一一从她的脑海闪过。

    ……

    车子在夜色里疾驰,车内装饰豪华,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迷迭香味,却安静得像一座冰冷的坟墓。

    “为什么空调开这么低。”夏昼搓了搓胳膊,唯一可以取暖的是腰间轻薄的护腰,真后悔没戴那款自带发热功能的女神款护腰。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闭目养神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侧着身,望着夏昼,淡淡地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凛冬,国安局对外特侦处……处长。”

    处长两个字故意拖延了好几秒,才讲出来。

    简直太欠揍了。

    夏昼冷得打颤,说话都带着颤音:“所以,凛处长,我可以知道我会被带到哪里吗?”

    “不可以。”

    又是这三个字!夏昼咬了咬唇,刚想回击,就听到凛冬又开口了,不过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副驾驶的女国安:“铃兰,去游园。”

    话是对副驾驶说的,听从命令的是开车的男国安和他手里的方向盘。

    车子不打招呼就来了一个急速掉头,驶向了对面的车流里。

    夏昼可怜的胃都要痉挛了,但她是有收获的,从凛处长的五个字里,她得到了三条信息:第一,他们有很多驻地,游园是其中之一。第二,凛处长喜欢临时做决定,连手下都不知道。第三,这位女国安,也就是铃兰,是凛冬最信任的人。

    小区楼下,高云和老赵急得团团转,还没来得及拍下车牌号,黑色奔驰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怎么办?照片要删掉吗?”

    “干脆报警吧。咱们小区有监控,可以查到车牌号。”

    这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

    夏昼并没有被带到那个令她恐惧的审讯室,想象中的挂在墙上的巨幅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亮堂堂的探照灯,统统没有。

    相反,她被带到城郊一座安静废旧的高楼,这反而使得她更害怕了,审讯室好歹是正规单位,有摄像头,而这方圆几十里都荒无人烟,在这里被灭口都没人知道。

    高楼内部很干净,貌似经常有人打扫。

    他们乘着电梯直达顶层,出电梯是一个空旷的客厅,沙发、电视、厨房倒是一应俱全,穿过客厅是一条走廊,两边分布着若干个房间。

    铃兰领着惊惶的夏昼走到尽头,再回头,凛冬已经不见了。

    这是一套三居室,客厅不大,相比外面有生活气息多了,尤其是沙发后面的小吧台,墙上的孔洞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挂件。吧台一角立着胡桃木杯架,七只不同色的杯子下搁着八个杯垫。

    铃兰指着沙发,冲着夏昼说“先坐”,然后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夏昼。

    夏昼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忽见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探进门内,差点吓吐了。

    “喔~有新客人啦。”

    进来的是一个……中二少女?头上扎满了小脏辫,一套露脐装和破洞牛仔裤。

    “这是小麻雀。”铃兰靠在吧台边,抱着白色水杯,淡淡地介绍道。

    “咦,你怎么不介绍我?”声如洪钟的男国安跟着走进来的,一手提一个大哑铃,手臂上的血管都要爆出来了,对于身处陌生环境的夏昼来说十分吓人。

    铃兰放下杯子,没有理会,倒是小麻雀热情地介绍起来:“我来吧。这是咱们处最贴心,也最Man的雷大~妞同志!”

    “噗嗤——”夏昼这回真的笑喷了,连忙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拼命地擦拭沙发。雷大还是很符合他的身份,后面的“妞”字就过于魔幻了。

    夏昼疯狂压住嘴角。

    “大妞,老大看不上你给的口罩噢。” 小麻雀细长的手指戳了戳隔壁方向,小声说:“刚摘了……”

    “摘了?”举完哑铃,雷大妞又开始表演二指俯卧撑,嘴里吐着粗气:“22、23……”

    小麻雀来了劲,挥着拳头为他加油打气:“36、37、38……大妞,你快要破纪录了,加油啊!”

    雷大妞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立在地板上的手指颤颤微微,像是随时要骨折了。

    夏昼屏着呼吸,牙关紧咬,手指尖一抽一抽地痛。

    就在雷大妞做到第49个俯卧撑时,门外传来哒哒的皮鞋落地声。夏昼扭个头的功夫,雷大妞就站起了身,而刚才还兴奋不已的小麻雀此时像是触发了禁言术。

    门无声地打开了,房里的人都望了过去。

    走廊没开灯,凛冬从黑暗里走进来,头顶几乎挨到了门框,黑色丝绸衬衣如同轻薄的皮肤,严丝合缝地贴在微微鼓起的胸膛上。

    这是夏昼第一次在有灯光的地方看到他的模样,高耸的鼻梁将墨黑的口罩顶出一个小山丘,灰蓝色的眼睛被碎发阴影挡住,但夏昼可以感觉到它正看着自己。

    雷大妞就走过去,贴在凛冬的肩膀处轻声耳语了两句。凛冬低了低下巴,往前走了两步,雷大妞跟在凛冬身后,像是一尊守护神。

    他没有走向夏昼,而是走到窗边,凝视着月光下灰败的荒地。

    层层叠叠的灰色水泥呈波浪弧线摇摆起来,化作无垠的蓝白色海浪,他仿佛置身于一座海岛,这里除了海浪翻涌的声音,别无其他。

    这座海岛从来没有冬天,要说唯一和冬天有关的,整座岛也只有他的名字。

    “妈妈?为什么我叫这个名字?”

    “因为爸爸妈妈希望你如同凛冬,严以律己,坚韧不拔,沉静如雪。”

    严以律己、坚韧不拔他做到了,沉静如雪当下却无法办到,甚至是南辕北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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