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黑曜石般光泽有质感的声音在逃生舱内响起,如止水阀一般瞬间止住了夏昼,那坏了水龙头似的哗哗哗流个不停的眼泪。

    两平米大小的逃生舱,除了银色金属操作平台和一个透明小圆窗,其它墙面和地面都铺了方格状的防撞软垫,辛玖坐在舱门口,手里举着一部深蓝色的海事卫星电话,无奈地冲里头喊了一声——

    “老大。”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违心办法,明明之前还认定凛冬一脚踏两船不道德,现在就把哭卿卿的夏昼推到对方面前,求安慰。

    “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问话声变得沉稳浑厚,给辛玖和夏昼带来了不小的安抚和镇定作用。

    尤其是夏昼,她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前还在跟亚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次就直接亲眼见到亚瑟杀人!

    辛玖和凛冬每天会在固定时间联络一次,除非发生紧急情况,所以对面显然知道他们遇到事了。

    辛玖先将亚瑟出现的这惊险半小时说给凛冬听,其中一些细节是夏昼不知道的。

    原来亚瑟是假借商船遇难之名,发出了求救信号,布迪船长刚好途径这条航线,便想着去看看情况,刚将游轮靠近,巨轮的螺旋桨就忽地启动了,原本挂着的别国国旗也被替换了成了夏昼见到的那一幅纹身图。

    “现在我们甩开了一段位置,相信他们追不上来了。”辛玖的目光透过小圆船,已经见不到巨轮的影子了,但难题还在,夏昼幽怨的眼神正朝自己射来。

    “老大,你劝劝夏昼吧。”辛玖别开脸,小声说。

    听筒里传来四个字——

    “夏昼,听话。”

    不说还没事,一说这句,夏昼本来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鼻头通红的像是烧红的透明的炭,抱着腿,脸缩在膝盖窝里哭得愈发委屈。

    “……”辛玖等了半天,没等到凛冬第二句安慰的话,心里不由得直懊悔,怎么能让老大这个大直男去安稳女孩子呢?

    哭了近一分钟,夏昼情绪宣泄了大半,从大哭转成了抽噎,鼻音浓重地问:“你、你在哪里?”

    “我没办法赶过去。”

    凛冬不说自己在哪,只说自己没办法赶过来。

    侧面说明他无论在哪,都很想赶过来,只是没办法。

    这时,一声轻飘飘的叹息传到夏昼的耳朵里,彷如一根纤软的羽毛在心里轻轻搔刮了一下,她感觉好多了,吸了吸鼻子,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办完事,你听话。”

    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成功男士跟小情人的对话,一旁的辛玖遭到一万点暴击,生无可恋地举着卫星电话。

    只有他一个人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这六个字是凛冬的“最后通牒”,多余的话也不会再说了,结果真灵了,夏昼真的听话地不再哭了,还乖乖地顺着辛玖的意思系上了安全带。

    “阿玖,按原计划执行。”

    豪华的独栋别墅客厅墙上,贴满了各种肤色和国籍的人像图和简介,一群西装笔挺的人站在墙边,绞尽脑汁地分析这些人物和材料之间的关联。

    从第一个“喂”字开始,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工作,耳朵竖得老高,咱们的凛总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温柔了?

    喊的不是“阿玖”么?

    宋初就坐在凛冬旁边,手里还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条光线阴暗、污秽不堪的街道,从破破烂烂的霓虹灯上可以识别出这条街的小店有多杂乱,美甲、纹身、快餐、理发,还有风月场所。

    宋初是从一间美甲店修指甲的夏国小妹那里打听到的线索。

    一周前,她曾见过凌晨鬼鬼祟祟地在附近出没,但无法确定是去做什么,又进了哪家店,可惜这里没人装监控。

    宋初继续去各个小店里打听,无果,没人见过凌晨,但宋初不想放弃这条线索,所以把这条街的照片拿给凛冬看,希望他给点意见。

    还没描述完,辛玖的电话就来了,凛冬听着听着表情从心惊到柔软,所以刚刚传到夏昼耳边的那声叹息实际上是宋初发出来的。

    他不理解,为什么英雄一定要配一根软肋?

    挂断电话后,凛冬神色恢复了严肃状,瞳孔直视着宋初,语惊四座:“阿玖那边出事了,亚瑟去了他那里。”

    “什么?!”

    宋初霍地一下站起身,笔记本电脑差点都掀翻了,其他人也纷纷看过来,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们都中了亚瑟的调虎离山之计,亚瑟把凛冬吸引到了太古,结果真正的目标还是夏昼!

    但那可是茫茫太平洋,亚瑟是怎么找到他们,又会怎么对付他们!

    “那咱们还等什么?去抓他啊!”宋初挥了挥粗壮的膀子,他很少表现出这么激动的样子,仿佛憋得太久了,满身力气等待发泄。

    凛冬沉眸想着,上次亚瑟去夏城,他们尚且没有找到证据扣留他,这次是在公海,能以什么罪名抓他?他们毕竟不是□□、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国安。

    但宋初的想法也没问题,有机会就不能错过,该出手时就出手!国安不该是一个令人无力的身份,反而是追求国家安全的道路上令人充满力量和斗志的身份!

    四年了,凛冬在心里感叹道。

    他一开始加入国安是带着私心的,后面亲眼目睹恐怖袭击现场,见到了血泊里的受害者和肝肠寸断的家属,他多次与恐怖分子宣战、交战,真正体会到了这些人间极恶的毁灭欲,他们的毁灭欲越强,催生出他的使命感就越多,而且在不断膨胀,压迫着他的神经。

    如今,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抽身了,这一身盔甲穿在了身上,不舍得脱下来了。

    从国籍而论,他的确不是夏国人,但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夏国的血,那颗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有信仰和斗志的冰凉的心早已融入了这片热土,滚滚发烫。

    ……

    游轮的速度慢了下来,夏昼爬到窗户前,才瞟了一眼就兴奋地喊道:“辛玖,快看!是一座小岛!”

    “唔。”辛玖并没有意外,打开逃生舱的门,拉着夏昼走到了游轮甲板上。

    站得高看得远,夏昼瞳孔里,小岛的样子更加具体了。

    这是一座迷你岛,长满了棕榈树,沙滩是白黄色的,游轮沿着小岛转了半圈,精准地停入了一个半弧形的开阔的人工港口。

    仔细一看,系缆桩边上还站着三个人,像是在迎接他们。

    靠岸后,几个身强力壮的船员放下登船梯,飞速下船,将系泊缆绳套在系缆桩四根上,船完全停稳后,布迪船长指挥所有人有序下船。

    夏昼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是要弃船了,慌张地往回走,“辛玖,等等我,我还有东西没拿。”

    辛玖眼疾手快,把她捞回身边,“岛上都有,不需要——”

    “不行!我必须拿!”夏昼急得要甩辛玖的手。

    “夏小姐——!”

    排队下船的队伍中,小乐背着行李袋,连穿十来个人冲到夏昼身边,大喘着气:“夏小姐,放心!你的东西我都帮你收好了!”

    夏昼从没这么感激过小乐的“热情”,激动地拉开行李包的拉链,“小乐,你都帮我收拾了?”

    “房里的都拿了,一根头绳都没放过!”

    望见行李袋角落里躺着的闪着银光的小电脑,夏昼长舒了一口气,握着小乐的手说谢谢,小乐被她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说“应该的”。

    辛玖也看到了那个小玩意,但他什么话都没说,接过袋子,把拉链拉上,重新牵起夏昼:“走了,下船。”

    底下三人正是来接他们的,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六十几岁的老者,满头白发,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笑容和善。

    “你们终于到了,快进去。”

    辛玖握住老者的手,激动地晃着:“田博士,又见着您嘞。”

    老者用的是“进去”,夏昼狐疑地朝岛内望去,岛上的棕榈树湿漉漉的,仿佛这里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这位一定是夏小姐吧,欢迎你来。”田博士朝夏昼伸手,夏昼伸手回握,微微一笑:“您好,田博士。”

    “好好好。”田博士打量着夏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直到他身后站着的年轻人在他耳边提醒:“田博士,我们该进去了。”

    “对,我们快走。”

    辛玖点点头,拉着夏昼,回头喊:“其他人快步跟上!”

    其他人按照下船的顺序继续前行,布迪船长是最后一个,他独自解开了系缆桩的系泊缆绳,目送着心爱的游轮往远处飘去。

    所有人进入棕榈密林,沿着一条低洼地带快步前进,湿滑的地面和布满苔藓的岩石使得夏昼好几次都要跌倒,都是辛玖扶住了她。

    “你们都来过?”

    “来过。”简短急促的回答。

    这座小岛没有房子或是显眼的掩体,夏昼不知道这样一座小岛还会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如果亚瑟带着武器跟着一起上岛,那他们根本逃无可逃,即便有藏身之地,他们什么都没带,也可能会渴死、饿死。

    夏昼回头看着一个长长的队伍,老老小小的,都跟逃命似的,仅仅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要不让我跟他走吧,他要的是我,不然我们会一起死在这座岛上的。 ”

    “说的什么胡话?”

    走在最前面的田博士听到两人的对话,猛地刹住车,回头盯着夏昼。

    “夏小姐。”

    “唔?”夏昼一头雾水地看着表情凝重的田博士。

    田博士微微晃了晃头,“别说傻话,惊梦就是为你而建的。”

    夏昼双眼瞪得浑圆,这就是辛玖口中那个一级安全屋——惊梦?!

    “惊梦是一座岛?”

    “它不仅仅是一座岛。”田博士神秘地努了努嘴角。

    说完这句,一行人继续赶路,又走了十来分钟,他们才停下来。

    夏昼感觉他们差不多到了小岛中心。

    田博士站在一根粗壮的棕榈树前,忽然,棕榈树的树干自动开了个口子,一块显示屏露了出来,对准田博士的脸上下扫描。

    夏昼:“……这么高科技吗?”

    刚扫描完,脚底下出现了轻微的震动,夏昼吓得抓住了辛玖的胳膊,辛玖小声安慰:“没事,不怕。”

    下一秒,一个深幽的地下入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哪?”夏昼垂着头,惊讶地问。

    “先下去再说。”

    辛玖将夏昼推到身前,跟着田博士的脚步往下走,身后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跟在后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就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那么自然。

    就连叽叽喳喳的小乐也没了声响,夏昼有一种在梦中的极度不真实感。

    下完台阶,“啪啪啪——”

    灿亮的灯点亮了所有人的视野,一条宽两米的钛合金圆形通道出现在眼前,越往里通道越宽阔。

    夏昼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

    湛蓝色的瞳孔里飘着一只孤独的白色游轮,它明显不在行驶中,在这样的茫茫大海上,如同一条随波逐流被船长遗弃的小船。

    亚瑟心里顿感不妙,先派两个手下登船查看情况。

    手下很快来报:船上空无一人。

    “不可能!他们还能飞了?”

    亚瑟手持一把冲锋枪,气势汹汹地登上游轮,找了一圈,最后仅找到一条晒在露台上未干的女士长裙,他仰起脸,把裙子铺在脸上,鼻子用力一吸,享受一般感叹道:“没错,这是她的味道。”

    半个小时后,他们几乎把整艘游轮翻过来,也没见到一个鬼影。

    亚瑟站在甲板上,举着高倍望远镜,裙子系在脖子上随风飘着,望远镜里是一片平静得可怕的海洋,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其他船接应他们?可周围并没有其他船只的信号。

    这一次他玩了一把声东击西,抓了凛冬的人,吸引凛冬去了太古,然后花费了巨大代价,来海上围追堵截夏昼,竟然被他们跑了?

    “哈哈哈哈——跑了!”

    亚瑟张狂地大笑起来,竟能从我的眼皮底下逃脱,有点本事。

    如果说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有什么是他最感兴趣的事,那一定是亲临灾难现场。

    机场恐袭案、枪击案、公车爆炸案……

    他间接地操纵了一场又一场恐怖袭击,然后打扮成游客、路人的样子,假装看热闹围观,实际上如同魔鬼降临,露出鲜红的獠牙。

    那些一张张发出的蓝名片,成了一个个阶下囚,从来没有人可以逃过他的魔爪。

    “Joe,只有你。”

    他的蓝色瞳孔仿佛掀起了狂风骤雨,嘴角勾出一抹邪恶的微笑——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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