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

    卫翎下意识皱眉,还没搞清楚状况,又听得一句,“为何来此?”

    可惜她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只闻到一股异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但就是缠着她的心神,让她作不得他想。

    紧接着,就是一阵摇铃声,似召唤又似催命。

    问题伴着铃音,时时催扰她的神魂,她好像开口说了什么,但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意识时断时续,梦里好似有许多记忆在不停天翻地覆。

    先是一个一脸病容的女人躺在一张锦榻之上,身体已动弹不得,还企图艰难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吾儿莫哭,生老病死,是人都逃不过。”

    妇人抑制不住又连咳了几声,但手却一直停在虚空之中未放下:“待娘走后,你要、你要守护好弟弟妹妹,莫要被这权势吞噬了自己。”

    病榻上的女人一脸殷切地望着她,神情哀婉,似有无限的不舍,但又透露出无可奈何,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又赶忙补充道:“吾儿需谨记,切莫、切莫受有心之人的挑拨,终铸成......不可挽回之大祸。”

    那双浮在虚空之中的手颤颤巍巍,她还没有来得及伸手去接,转眼竟又化成了另一个身着黄袍的少年,声色俱厉地指着她,远远地来回踱步道:“阿姐如今是要与他们一样,来控制朕?!还是你也觉得,朕没能力做好一个皇帝?”

    卫翎的胸口随着少年的声声质问,不停地剧烈起伏着,心口仿佛有把刀一直绞着又疼又冷,她捂着胸口咬着牙,想要抬眸看清眼前人的神情。

    可是下一刻,周遭的一切又幻灭,天地间再次变成了苍茫的一片,一阵妖风吹过,瞬间扬起不少纸钱。

    卫翎顺着风向抬起头,便见一片阴沉欲泣的墨色中,翻飞的纸钱打着圈,经过她的身边,又飞向了更高更远处。

    她蓦然回身,顺着纸钱飞来的方向,发现不远处,一个挂着白布的府邸内,不停有女眷的嚎哭声传来。

    声声断肠又时高时低,卫翎还未迈出脚步,就听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清冷克制的男声:“凡卷入帝位者,皆以性命为代价。你若不是执棋者,便不能终结此宿命。”

    府邸上头原本阴云密布的暗色,随着那人话音一落,即刻笼罩了四野。她当下扭头四顾,却只见黑黢黢一片,什么人也看不见。

    耳边依旧是紧缠着她的话音,却分明是另一个男声,看似逼迫却又像在焦灼地恳求,“身在皇家,情便是毒。今日殿下若退了,便是将自己的性命轻付与他人,殿下日后难道真的甘愿接受任何的结果?不悔亦不恨吗?”

    卫翎摇着头只拍着自己脑袋,但那箴言如心魔,时时在她耳边叫嚣。

    她想呐喊,却呐喊不出。

    催扰之音让她神魂俱裂,无数记忆登时化成碎片,从四面八方向她飞刺而来。她狰狞着面目捂着耳朵一仰头,却突见一道天光从眼前落下,周遭的棱片顷刻化作了尘埃,飘飘荡荡让人看不清眼前光景。

    她条件反射眯起眼,抬手挡在了视线前,这才依稀看见一群宫人推开门,然后一个执诏之人从人群之中缓步走上前。

    “奴才奉太后娘娘懿旨,特带薄酒,请公主上路。”

    卫翎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群状似恭谨的奴才,看着看着,突然笑出了泪水。她想起来了,他们不是来救她的,他们是奉皇祖母之命,来取她性命的。

    终究是她失算了呀!以为顾全了大局,却没想到搭进了自己。多年筹谋,竟落得个谢罪自尽的结局。痛苦如漫天的潮水袭来,她一口血呕出,世界再次陷入了一团纷乱不清的迷蒙中。

    等再清醒时,便是有人拍了拍她的脸庞,“醒醒、喂、醒醒!”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往上翻了一翻,吓得眼前之人当场跳了老远,“我就说她没死吧!”

    隔壁的死囚没说话,早知道不跟人打赌了,奈何刘瞎子死得快,答应人的事还得照办。

    卫翎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被人拍醒,女囚被吓了一跳后,立马又跑上前来查看她,“喂!我说你命真大!能从诏刑司挺过来,看来确实不是一般人!”

    不同于女囚的欢喜,卫翎只看了一眼周围的地方,便再次昏死了过去。

    这一定只是个梦而已。

    *

    时间一晃便是七日后。

    新皇下令,大赦天下。

    诏狱门口,所有核准特赦的囚犯都在这一日清晨,被逐一查验放了出去。有家人来接者,一家团聚,难免喜极而泣。

    一个一脸胡腮的男人,从这一家子身边经过,只斜眼看了他们两眼,便把目光放回到了眼前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之上。

    这昭都城内,仍旧同月前一般,繁华依旧,川流不息。

    似乎没有任何人受到这宫变影响,该做生意的,继续做他家酒水生意,该上街揽客的小贩依旧走马穿街,摇着他的拨浪鼓继续招摇引客。

    男人略皱了皱眉头,颠了颠肩上的行囊,心下一定,便继续迈着大步朝前去了。

    等诏狱门口的犯人陆陆续续都走的差不多了,守门的狱卒刚准备把门关上,不想此时,一个腕上带伤的女人,跌跌撞撞从门内撑出。

    狱卒有些嫌弃地看了这人一眼,匆匆把门从她手下一拉,推推嚷嚷着就让大家快走。

    今日还在年内,要不是上头突然下令大赦,他们也不用急急忙忙又从家中赶来,加这许多班务。好不容易清点好了一批,他们可要赶紧回家,兴许还能赶得上午饭。

    女囚被人随意一推,踉跄了半步,堪堪站牢。人倒还好,只是手腕蓦地一疼,却突然让她意识到这一切竟真的不是一场梦,而是切切实实、就发生在她眼前的现实——

    她还活着!不仅活着,还从长公主一夜变成了死囚!

    这不可置信的一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她是死了又重生了?还是根本就没死呢?

    周边熙攘的人群,围了又散了。她眨巴着眼睛,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好。

    两旁的酒肆楼坊,都像是一间间陌生又熟悉的存在。才开门做生意的老板娘,看到她立即热情地招呼。有一个马路口上,刚出锅了一笼包子,空气里满是肉末的飘香。

    卫翎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记恨起这个诏狱,竟然不管人早饭!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然后掏了掏口袋,终于摸出一个值钱的玩意儿。

    那是一块半弧形的双凤鸟双兽头形制玉璜,看质地成色,约莫也是个不俗品。她拿着玉璜对着阳光,又细看了看它的样式,确认这个东西她生前并未曾见过。

    是的,她现在还不确定自己没死。那就姑且先算作苟活。

    至于这个东西为何会在她的手里,她一下也记不清楚缘由!只记得她一醒来,这个东西便握在她的手里,牢里有一刁妇还企图想要骗走它。幸好卫翎不傻,只用了一招便让那个女囚安静地学会了闭嘴。

    她正拿着这半块玉璜研究,恰巧路过了一间店铺,外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解”字,她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铺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往前走走。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处城外的小溪边。

    许还是清晨的缘故,四下并没有什么人在此。

    她慢慢寻了一块石头坐下,看着前头潺潺的溪水,蜿蜒地流过石块,突然觉得,倘若前尘皆是梦境,那此刻便是人间再好不过的天堂了。

    温柔地晨曦摇曳着裙摆拂洒过溪面,连溪倒卧的树林间,间或听到跳跃的鸟鸣声。

    卫翎正难得地沉浸在眼前的闲逸中,突闻身后传来枯枝的折断声,她立时不动声色拾起一石子,安静地等来人偷袭。却不想此人堪堪停在三尺之外的树后,卫翎石子都捏累了,他还兀自不敢上前来。

    “请问阁下,有事否?”

    卫翎实在忍不住回头,就见一文弱公子略带讪笑地挠颈从树后走出,“你可是一早就发现我了?”

    这人身着一身青色缎织锦袍,腰间系着一块古朴的玉佩,身材看着倒修长,只是脸色透着一点不正常的白,见人看过来,眼神还有点躲闪。

    卫翎随意地一收眸,却意外撇见他手中竟还捧着一个银色雕花的手炉,看样子也不像是正经出没在野外的流氓。

    她禁不住扯了下嘴角,随手把手中的石子一丢,又回头安担地继续休息,“有事?”

    看被对方搭理了,手炉公子立时高兴地上前了两步,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纯真,“你可是认出我来了?”

    认出了什么?

    卫翎不禁蹙了蹙眉头,再次扭头上下打量了这位怪少爷一眼,“我们认识吗?”

    青衣公子闻言瞬间像瘪了气的鹌鹑,挠了挠头,又猛地凑上前来。

    卫翎还没等到他靠近,反手一个擒拿,对方的手炉当即“哐啷”一声落了地,只剩下呲牙咧嘴地掰着脖颈狂摇头,“疼疼疼,你放手放手。”

    卫翎看他全无招架之力的样子,这才随意地一甩手,对方连连咳了好几声,确认自己脖颈还完好后,这才恼怒地一甩袖: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可随意伤人呢?!”

    莫名被人教训了一顿的卫翎,换做平日早让人拖走了此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又有伤在身,只能黑脸忍住不与此人多纠缠。没想到对方看她没反应,又上前拉了拉她胳膊。

    “你是嫌自己胳膊太长了,要我帮你卸一卸?”

    卫翎转身一抬眸,对面立马脸色惨白地一缩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叫宋旖?”

    “不是。”

    卫翎说完话,就头也不回地站起身,捂着胸口沿着溪边往前去了,走了老远还听到身后隐隐传来那个人嘀嘀咕咕的声音。

    “应该没认错呀!好像就是那个倔脾气...”

    这人一看就是个富家子,说不定是认错了哪里的女娘。卫翎没大好气地摇摇头,收好玉璜就想着先找一个落脚之处再说吧。

    没想到她巴巴往前走了大老远,这人的嗓音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喂,你等等!你腿上是不是有一个月牙形的疤?”

    “没有。”

    “我是你崖州舅家的表哥,我叫宋磷!”

    “不认识。”

    “你母亲半年前曾写信回来,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你!”

    “......”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阿爷,当初没管你娘俩?”

    “你有完没完?”

    卫翎一回头,就见此人提着锦袍老老实实地就站在她五步之外,手上不知何时又捡回了那个银手炉。

    “我再重申一遍!你认错人了,可以不要跟着我了吗?”

    大抵是卫翎实在没有心情跟这人废话的表情,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冒犯。男子默默囧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掰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匆匆跑了两步塞进卫翎的手里,又立马倒退了好几步示弱。

    “呐、这个信物留给你!”

    “万一哪天你想起找我了,就拿着这个东西到宋氏质库去寻我。”

    手炉公子一口气讲完自己要讲的,看看卫翎的脸色,终是难得郑重地一抱拳,一步三回头地先走了。

    卫翎站在溪边翻了很久的白眼,直到确认此人消没在山石边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又找了一块石头一屁股坐下。

    不知不觉,日头已近了中午。

    虽说还在冬日里,被人追着说了半天话,卫翎还是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的紧。于是,她勉强爬起身又往溪水边凑了凑,想着舀上一口溪水解解渴,却不想蓦地被小溪里的自己吓一跳!

    这人、这脸,虽说有七分像自己,却实实在在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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