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何时离去的?”予缇问守在门口的侍卫。

    “公子刚离开,往约定的地点去了。”一名侍卫回道。

    “刚离开?难不成阿兄审问出些什么了?”

    予缇有些意外,此时接近午时,而她是辰时末去到他府中,也就是雍殊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

    她见过几次女史,那女史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鲜少对他人的问话有反应,是以她才想借用阿瑶,看能不能刺激她问出些什么。

    阿瑶伸手拉住飘荡的面纱,遮掩将要露出的容颜,侍卫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听到予缇的话忙回道:“我守在门外,无法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公子离去时心绪不佳,但里面并未有争执的动静。”

    予缇迟缓地点点头,罢了,不管如何,先用她的法子试试。

    “你随我来。”她丢下一句,随后踏入这座荒弃的宅院。

    阿瑶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身后留下一串的悦耳的琮琤玉鸣。

    侍卫的目光追随她的身影,这个陌生的女子身着黛色深衣,衣裙上绣有精致的玄鸟彩纹,时人喜好玉饰,她的脖颈上亦带着碧色玉珠项链,腰间佩着玛瑙与龙凤玉坠,他总觉得有些眼熟。

    跟在予缇身后的侍卫常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才让他将好奇收回心底。

    进入大门后,予缇扬起下巴,冷哼道:“把面纱摘了吧。”

    阿瑶抬手将覆在面上的白色轻纱拆下,露出底下盛妆的一张脸。她平日不曾用脂粉修饰容颜,现下浓妆敷面总让她感觉有些怪异。

    予缇见状神情满意,她令身后的侍卫常川上前打开锁住的房门。

    “记住我交代你的话,其他的不要多说,也不要露出马脚。”

    阿瑶颔首,她亦提醒道:“公女答应过我的事……”

    予缇不耐烦地应付道:“已让人去安排了。”

    这女奴本来不具备与她讨价还价的资格,奈何她劝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她才勉为其难答应。

    阿瑶抬脚走近那间被看守的屋子,在常川打开门后款款进入。

    这本是阳光最盛的时辰,然而乌云逐渐聚积,太阳被翻涌的云海遮挡得密不透风,一进入室内,光线便更暗了。

    在前主人失去这座房子后,里面家具陈设也早被他人搬空,尘埃与蛛网交织的屋子空空荡荡,只有几道分隔空间的破旧纱布从屋檐耷拉至地上,上面已被灰尘覆盖得看不出本来的色彩。

    她看到了予缇口中的女史,她此行的目标。

    女史跪坐在地上,并无予缇所言的神志不清,相反,她身姿挺拔优雅,仿佛身陷囹圄依旧不屈的青竹。

    许是她身上带着年长者的从容,阿瑶本能地对她感到亲近。

    阿瑶从自己被装扮成王姬的样子猜出,予缇想从女史这里知道的,是有关王姬的秘密,这名女史或许是认识王姬的故人。

    因此当女史看向她,眼眸中浮现震惊时,阿瑶感到意料之中。

    她克制地盯着女史的脸,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

    历佟刚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的问询,那位公子的问题直截了当,她不愿回忆的、令她羞愧难当的过去,在面对他时无从遮掩。

    荒谬的是,他离去时神色愠怒。

    她和公子殊,和洛邑的许多人都没有区别,她仰望周王室的辉煌,无声地凝视族谱上百年前曾与姬家有过的交集。

    她没有想到还有人来,毕竟以雍殊方才的情绪,至少得明日他才会冷静下来兑现对她的承诺。

    历佟循着房门的方向望去,屋内外是不同的亮度,她的眼睛在昏暗环境中待久了,见到门外的天空时有些刺痛。

    她微眯着眼,待看清逆光处的人影时,不禁大骇出声:“薇薇?”

    阿瑶没有应她,繁复的长裙限制了她的步伐,她缓慢地走进屋里,四下寻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便停在女史面前。

    地上的女史挣扎着站了起来,瞳孔放大看着她的容貌。反应过来不是幻象后,她伸出瘦削的手指,颤抖着要触碰阿瑶的脸颊,被阿瑶后退一步避开。

    历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薇姬还在襁褓中时便由她负责照顾,她亲眼见证王姬从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妍丽的少女,即使四年未见,她依旧能分辨出她长大后的模样。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阿瑶按照予缇的交代轻叹道。

    这句话仿佛对女史的伤害很大。历佟嘴唇翕动,她浑身都在颤抖,站立不稳的模样让阿瑶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摔倒。

    阿瑶讶异自己对她的熟悉,因此当她再次上前来时没有再退后。

    柔软干燥的手指试探地触碰她头上的发簪,若即若离地点在艳若桃花的眼尾。

    女史的眼中时而迷惘,时而痴迷,待她看向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时,历佟惊恐地叫了一声,眼下早已落满泪水。

    阿瑶听予缇说女史是个疯疯癫癫的人,她刚进门时还以为是予缇的夸大,此时却有些相信了。

    女史喜爱这张脸,却又有种莫名的恐惧掺杂其中,亲近与疏离折磨她的心神。

    阿瑶不忍心再逼她,她抓住历佟的手,放缓语气道:“你先冷静下来。”

    “为什么要杀我?”历佟眼神渐渐清明,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昔日侍奉的小主人,“薇薇还在怪我吗?”

    嗯?

    阿瑶心虚地低下头,她含糊道:“我想不明白。”

    听到此话,历佟脸色悲恸,辩驳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一直将王姬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养育,我对待你,比对待自己的孩子更疼爱更花费精力,如果不是天子不同意我的请求,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她还记得,离开洛邑的那日,周天子不允许薇姬为她送行,可薇薇还是从王宫中跑了出来……

    历佟直视眼前清澈的眼,抓在阿瑶手臂上的手指渐渐用力,“你不舍得我,不愿意我离开,可是他们威胁我,如果我刚再和你见面,我的性命、我孩子的性命都将不保。”

    历佟将薇姬养大,知道自己的离开会给她带来什么痛苦。公子殊声讨她的罪行,可是她当时的悲痛,相当于有人从她体内抽出最重要的骨头。

    阿瑶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他们”指的是周天子派来的人。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你离开?”阿瑶疑惑地问道。

    历佟闻言冷笑:“施夫人死后,天子的心跟着死了,他不允许任何人替代施夫人,不允许我替代你心中母亲的位置。”

    她一路上几经波折,又被关在这阴暗脏污的房间数日,身体早已虚弱不堪,饱含恨意的一段话几乎花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阿瑶走近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轻薄得像一阵风,轻轻地靠在她的手臂上。

    阿瑶担忧她的身体:“我让人给你送些吃食来吧。”

    历佟抱紧她,如过去无数次一般安慰道:“没事的。”

    没事的,施夫人只是一时生气。

    没事的,即使施夫人不喜欢你,依然有我照顾你。

    薇薇,你的名字是为了思念故人。

    薇薇,只有我不会抛弃你。

    薇薇,你要帮我。

    ……

    阿瑶闻到了春天刚从泥土中顽强生长的青草香气,啪嗒一声轻响,浓雾中她推开房门,月光飘浮的屋子中,柔美纤弱的女子在窗边垂下脖颈,裙摆上旺盛生长的薇草仿佛汲取她的生命力,她飘渺得像一阵烟。

    “阿娘。”阿瑶轻声叫她。

    她听到了,眼底滚落一颗泪珠,让阿瑶想投入她的怀中。

    可是已经有人抱着她了,那人身上是清新的墨香,瘦削的手臂如藤蔓般缠绕着她,好像试图保护她,阿瑶无能为力地看着阿娘离去。

    阿娘对她是失望的。

    “薇薇,去雍国罢。”王座上已经苍老的天子面对不断失去的领土,语气颓败地说道。

    “王姬,多年来我一直倾慕你。”汉水喧嚣的水声中,一向寡言的侍卫长靠近她,仰头祈求,“求你施舍我一点垂怜。”

    “你什么都有了。”摘去伪装,露出真容的巫女蛊惑道,“但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奴隶。”

    历佟无措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她撑着孱弱的身躯,将阿瑶扶着坐在地上,她用手背擦拭阿瑶嘴边的血液,从微启的唇缝中隐约能看到流血不止的舌头。

    “薇薇?薇薇?”历佟慌张地叫她的名字,又高声往外呼救。

    阿瑶抬手制止她,丝丝缕缕的疼痛从舌尖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那些浓稠的、遮掩真容的迷雾在痛意的驱逐下渐渐散去。

    惊涛骇浪裹挟着过去十七年的记忆翻涌着,她喉间溢出腥甜,阿瑶沉沉地闭上眼,将它抑制下去。

    历佟环视一无所有的屋内,打定主意道:“我们赶紧离开,要快些上药……”

    话语尾音卡在口中,她的动作忽然僵住,这双熟悉的眼,与她离开洛邑时见到的一样,洞悉她的卑劣,看蝼蚁般的冷漠,让她几年来的谋划沦为笑话。

    “历佟,说谎是你的本能吗?”

章节目录

王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二点二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二点二三并收藏王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