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閟宫,想到仲盈,叔襄忍不住想起了幼弟公子丰。

    母亲为了救子丰,向先妣(bǐ)祈求以身相代,之后绝食而逝……哪怕这是所谓的上天眷顾,叔襄的心情也颇为复杂,有时候甚至刻意的不去想这件事。

    然而事情就在这里,无论好坏,看法总是有的。

    既如此,即便不考虑子女对于母亲的感情,叔襄依然觉得,身为周邦的君夫人,在邦君出征在外的时候,怎么也不适合弃家弃邦弃民而去。

    看看这一阵,从母季任都忙成什么样了?还有长兄世子昌,也额外增添了许多的事务。

    至于子丰……子丰长期缺少父亲的教导,又有母亲的溺爱,实在是顽劣了些。这一点,叔襄自认知道得比父亲公季、长兄世子昌清楚。

    周邦制度,族中大宗、小宗的童子,七岁入宗宫的小学,在东塾、西塾及前院学习书、数及小乐,十五岁入南郊的辟雍,学习礼、乐、射、御;其间有小试,有大试,有终试,各项终试通过之后,可入本宗服事一两年,增进阅历,继而正式出仕。

    叔襄由于不良于行的原因,免于学习射、御之艺,很早就来宗宫的太史寮服事了,还曾经因为书、数两艺出众,一度担任过塾师。

    于是,他看到了什么?

    小学的小乐,包括配乐的小舞,一般都十分简单,主要用于训练童子们的队列、方向、节奏等,以及身正立直、令行禁止的习惯,这是正乐的基础,也是戎事的基础。

    但就是有人顽劣惫懒,不遵教令,甚至故意捣乱,事有不妙就以母亲牵挂、或者牵挂母亲为由,逃往后寝的东院躲藏。

    当然这些主要是十岁以前的事。十岁之后,这幼弟体格见长,成了众童子中领衔的人,大概自己也不好意思,才终于有了些模样,得以通过小乐的考核。

    书之道,例由塾师取废弃的甲骨,于右侧以朱砂写字,童子在左侧以墨临摹,施以刀笔。遇到长进的学生,塾师还会取擅长书道的贞人、卜师所刻甲骨,令其临摹刻辞,增加造诣。

    而某人在东塾蹉跎七八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连一些三年学龄的童子都不如。

    数之道……算了,身为某人曾经的塾师,叔襄不怎么想回忆。

    虽然说制度是十五岁入辟雍,但这更像是上限年龄,有好学聪颖的童子,例如长兄世子昌,十余岁就已经有去辟雍的资格。

    这还是长兄心有旁骛的情况下,他从四五岁起,就需要参加一些祭典,作为代表先祖的“尸”接受祭拜。

    子丰呢,他是去年十四岁多,才终于离开了小学。考虑到这个毕业的年龄,身为邦君的父亲即便长期出征在外,大概也不至于对他的顽劣一无所知。

    甚至他摔下射亭受伤的事情,也和自身的顽劣有关。

    进入辟雍不到三个月,刚刚开始习射,他怎么就跑去高台上的射亭了?是不是离了宗宫,失了约束,就开始肆意妄为?() ()

    再说习射之事。习射从射“侯”开始(箭靶以布蒙木,中靶即为合格),继而射“鹄(gǔ)”(箭靶以革蒙木,绘有标的,要求中标且透革,所谓射不失鹄),继而射“声”(箭靶与射鹄相同,但配有鼓乐,要求按乐声而射,后世遂有射声校尉之职),他连射“侯”都做不到,跑去射灵沼里,那些既会飞、又会游、还会潜的大凫?

    这子丰,真的是不知所谓,就知道让母亲、兄长操心……

    有这些先例在前,上次这个幼弟要去给母亲守孝,叔襄是抱有怀疑的。

    倒不是怀疑他对母亲的感情,这些谁都能看在眼里,但他到底有没有偷懒躲开约束、躲开辟雍学业的目的,依叔襄看来是很值得商榷。

    直到他说出那番“以日易月”的道理,又听仲盈回来描述说,他就住在宗陵门口的木屋,条件极其简陋,每天以简单的黍糜为食,却始终淡然自若,其间唯一的要求,就是托侍女向贞眉借了一卷祀典,叔襄才对他大为改观。

    也许,是母亲的这番苦心和身祭让他醒悟了过来?也许,真的是有上天眷顾?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不过了,也不枉母亲这么疼爱他,肯为他身祭上天和先妣。

    叔襄虽然有些看不惯这个幼弟,但那是怨他不上进,如果他能够一改之前的种种顽劣,叔襄会比谁都欣慰。

    想到这里,叔襄扶着几案,颇为困难的站了起来,拄起一旁的木杖,向着门外走去。门口的卫士知道他的性格,也不试图搀扶,只谨守着自己的岗位,目送这位右史一瘸一拐的穿过中庭,走进宗庙的右间。

    世子昌见这位弟弟来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等到他近前来行过礼后,指着铺着文席的座位示意他坐下,笑着问道:“叔襄何事寻我?”

    “为子丰之事。”叔襄回答。

    “子丰?”世子昌点了点头,“是了,虽则仲盈昨日去过,我也该抽空去看看他。”

    “长兄若去,烦劳代我问候一声,”叔襄说着,话锋忽然一转,“然则回来以后如何?”

    世子昌大概明白了。这位三弟,为幼弟可真是操了不少心:“叔襄有什么想法?”

    “子丰在病榻上躺了一个月,如今虽然康复,也需多加调养……依我之见,可暂缓辟雍之行,先在宗宫待上一段时间,闲暇时可随侍于我,先熟悉一下典籍,接触一些政事。”

    世子昌略一思索,同意了他的意见:“可。只是偏劳了叔襄。”

    “长兄言重,”叔襄躬身道,“如此,我就先回东厢,不打扰长兄了。”

    他拄杖起身,正要离开,却被世子昌叫住:“叔襄留步。我看已经是夕食时分了,不若同去东院,陪侍从母用食,略尽一番孝道?前一阵大家都忙,难得今日有空。”

    “自当依从长兄。”叔襄笑道,示意世子昌先行,却被他搀住胳膊,两人相依着往后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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