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小八姑娘也有怕的时候?”

    她闻言垂下眼,盯着黢黑的地面。

    “……倒也不是怕……就是有些,难以自控……”

    小八对旁人言谈间所透露出来的语气态度的变化一向很是敏锐,是以她也能察觉到阳慈这声笑未含恶意。相较往常他寡言惜语的样子,这般倒是有几分新奇与调侃的意味在。

    但她这人有个毛病,心绪起伏太大的时候,就想说话。

    一张嘴是怎么也停不下来,一个人也能自顾自地说上个大半天,更别提现如今身边儿还有个能聊得上的对象了。

    “阳慈先生怕是并不知晓,我都从来没敢想过……能有这种……”她伸手摸了下鼻子,言辞间难得有些卡壳,不知该如何形容现下这种情状,于是只能从头念叨起来。

    “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前,那时我还没遇见女公子。为了多赚点钱,养活家中的弟妹,什么活计都干过。有时做了过分些的事,还少不得要帮着人去躲官府的追兵……”

    小八不禁想到自己早些时候,只想着赚快钱,别的什么都不顾,贸然就要帮着世家里出来的那些苦命鸳鸯逃婚之事。当时被那些府兵追得狼狈不堪,足足有月余不敢归家,到手的钱财也送不回去,最后家中最小的妹妹只能被生生饿死。

    “那时若是遇见如阳慈先生你们这般博学通达之人,您怕是只会觉得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

    “怎会如此?”阳慈下意识地反驳道,“如小八姑娘这般机敏聪慧通晓世俗之人,世间少见……便是有些达官显贵,或是所谓文章通达的贵族公子都未必能及得上,何必如此自贬?”

    “您别不信。”小八没指望阳慈能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嘴上老实不下来而已。

    “曾经我就是贱民一个,若天时不佳,手中没钱,在冬日里饿死冻死,倒是能为家中姊妹们添上一顿饱饭。”

    “可如今,竟能劳动通天教的仙师,这种人物,来亲自下场抓我……”

    说到这,她不禁咧嘴一笑,难以自已。

    “方才先生问我是否觉得怕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怕……”她深吸一口气,嘴角向外抻着,牙齿都在打颤。可她能感觉到胸腔当中的动静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快,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不至于窒息昏过去。

    “我觉得吧……现下这样对我来说,更多的是,新奇?”

    小八理智尚在,还知道有些话得憋在心里头,不能对着谁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比起新奇,更贴切的其实是想要毁掉什么的冲动,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命很值钱。

    阳慈沉默片刻,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小八姑娘是为何愿意为女公子这般卖命?”

    他伸出手敲了敲围住地牢的木柱。

    “毕竟像是落入了这样,稍有不慎就任人宰割的境地,将全副身家系于一人之念……”

    “钱啊。”小八半点没犹豫。

    待到她察觉阳慈半天没回话,才后知后觉地补充道:“我就是一俗人,打小就喜爱这些黄白之物。跟着女公子能做更多更大的生意,赚更多的钱财,这种世道有越多的钱财傍身就越不容易死。”

    “哈,那可未必。”阳慈笑道,“有时人的钱财愈多,他的命就愈发值钱,盯上他的人就愈多,怀璧其罪。”

    小八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就如女公子那般吗?”

    “小八姑娘果真聪慧。”

    “可就如你所说,那最先丧命的也绝非女公子,而是我等追随之人罢了。”但她不是很在意这些,她只是奇怪,“阳慈先生既然一早就领会了个中之道,为何还会落入与我一般的境地呢?”

    这追问着实有些咄咄逼人了,但阳慈也没恼。

    “在这点上,我与小八姑娘也无甚分别,只想做些更大的生意罢了,亦是俗人一个。”

    “什么生意?”

    小八不禁转过了身,扒着木栏,探头望向一旁。这听着可跟她所说的,不是同一种东西啊。

    “自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能否说来听听?”

    阳慈转身与之对视,借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幽光,在那双眼中见到了熟悉的神情。

    是异常纯粹的渴望。

    “小八姑娘可曾听闻过一句话?”

    自从他冲动之下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公子们一个个打伤打残,被逐出学宫之后,就已经许久未再和人提起过这些东西了……

    如今在这地底之中,也不必忧心隔墙有耳。

    “什么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

    地牢中没有天光能照进来,时间一久,身处其中的人也难免会变得有些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直至又有脚步声从耳下贴着的石砖中传来,小八才一个激灵坐起身,探着头向不远处的地牢入口张望。

    只见一个提着灯的黑袍教徒走在前面,像是再给身后的什么人领路。

    还未到跟前,那教徒就伸手向着这边一指,自己先一步转身离去了。

    “张七叔?”小八眼尖,只看个大致身形就能将人认个囫囵,“怎会是你?”

    来人闻言,侧身疾步上前,蹲在小八和阳慈两人所在的牢房正中。

    “小八姑娘,阳慈先生,是女公子命我来的,看见你们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他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取出一份份炙肉,豆饭,从牢笼木栏的间隙中递给两人。

    小八看得两眼发直,这比她在外头吃的还好!

    “女公子特意吩咐的,说是二位受苦了,一时半刻地难以让二位脱离苦海,只得尽力让日子好过些。”

    “张七叔你的意思是,我们还需在这牢里多待些时日?”小八一边扒着饭,一边问道。

    “哎,正是。不过我每日都会来给二位送饭的,还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和我说便是,下回我再带进来。”

    “这样啊……”她点着头,“女公子那边可还有什么吩咐的?”

    “正要说这事儿呢。”张七叔向前凑近,“女公子让我问问二位,可否清楚一个从客舍当中出来的,名叫杜宁的后生的来历?”

    他哀叹道:“如今客舍那边是乱作一团,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个正形,想要找人就麻烦许多。是以,女公子来让我问问二位是否还记得此人?”

    这月余间,客舍当中来来往往的人绝不算少数。毕竟按照陆子梧的要求,是要她们广撒网的。

    自洛西城向外数十里的村落,甚至于相隔甚远的县城之中都不断地有人前来,只为听听那留居城内之法。

    这种情况下,饶是小八再如何耳聪目明,都难以将每一个人都分辨个清楚。

    但这个杜宁却不一样,他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在阳慈他们找上他之前,就进了通天教,成了教中教徒的人。

    相当地醒目突出。

    小八原先还当是自己看走眼了,一时不察,放过了这么一个潜力极佳的好苗子,扼腕叹息了好几日。

    如今看来,是出问题了?

    “自是知晓的。”阳慈皱着眉开口。

    他想起今日来势汹汹的秦虎等人,说是要查证客舍经营的违规之处,但那架势,分明就是直冲着他们来的。这也便罢了,但那秦虎抓走再命人带入地牢里的人,可都是原本就负责客舍经营的陆子梧手下之人。

    那般鱼龙混杂的场面,竟是一个人也没抓错,一个人也没漏下。

    若不是有人告密,实难解释个中缘由。

    他望向张七叔。

    “这人原籍是北边娄中县的……倒是与那通天教的梁端梁仙师是同乡……”

    ——

    入夜了。

    陆子梧今日难得好好洗了个澡,把白天沾染上的班味儿给清洗了个干净。眼下正悠闲地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晾头发,即便是从院门外进来了人她都没回头,还当是陆自遥催她来睡觉的呢。

    是以,当喻有仪冷不丁地出声,就将她惊得一个坐起,连带着将身后晾头发的木架子都给扯倒了。

    “啊,陆仙师无碍吧。”

    喻有仪上前几步,眼中的关切担忧还有自责之意不似作假。

    “是我唐突了。”

    陆子梧摆了摆手。

    “不是什么大事,倒是喻夫人你……”

    她探头向喻有仪身后望了过去,只看见了铺满月色的庭院。

    “夜间独自前来,身体可受得住?”

    喻有仪呼出了口浊气,将手中的提灯放至一旁,撑着廊柱,在陆子梧身侧坐下了。

    “圣子着手成春,我已比往日好上许多了。”她说话还有些气喘,但也不至于几个字就得顿一下。

    这种身体状况,也难以支撑喻有仪多说些客套的废话,只能直奔主题。

    “我已然听闻院中的仆从谈论今早之事了,可是喻家和林家的人都找过来了?”她抬头望向陆子梧,“给陆仙师平添烦忧,是我的不是……”

    陆子梧则是有些头疼。

    “他们只在外面闹得凶,又顾忌着面子不敢真的动刀兵,被我拦在门外,称不上是烦扰。”她看着喻有仪瘦弱的身板,真怕这夜间的凉风给人吹散了,“倒是喻夫人还应多多静养才好尽早恢复身体。”

    喻有仪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垂首低声道:“如今这般,我便是再想静养,心绪也难安定了。”

    “那……喻夫人的意思是?”

    “我想,我该回去了。”

章节目录

为了统一天下,我死了又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和枕头跳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和枕头跳舞并收藏为了统一天下,我死了又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