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客舍不远处,只隔了两排店肆。

    偏南边的一处屋檐角落下,躲着三个黑袍遮身的鬼祟人影。

    稍矮的那个探出半个身子,往前跨了一步,以便能更清晰地看见火场前的情景。

    自那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打着锣,朝城中近处的瞭望楼跑去搬救兵后,客舍前便空无一人了。

    火欲燃愈烈,直冲天际,在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骇人。

    “这火不会连旁边的铺子给一同烧起来吧?”那人有些担忧地向同伴问道。

    “小八姑娘放心,秦虎虽脾性乖张冲动了些,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浑身上下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敢漏出来的石超替不在此处的秦虎解释道,“再说了,刻意只烧这一处和无所顾忌地殃及池鱼的区别,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的双眸亦紧盯着前方:“只要他不想此事被人追根究底,使栽赃梁端不成,反让自身罪上加罪。那他便会小心再小心,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错漏。”

    小八点着头,心中莫名的焦灼之感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后知后觉的痛心。

    她盯着那被火海吞噬的小楼,眼睛都酸了还舍不得挪开,不禁感叹道:“可这烧的可都是钱啊。”

    一旁沉默已久的阳慈笑言应承着:“我还以为小八姑娘会是更舍不得自己的心血。”

    “欲取先予的道理,还是先生您教给我的。”小八转头,伸手挑起垂在眼前的兜帽边沿,露出一双闪着精光的眸子,眯着眼望着身侧的阳慈,“我还不至于如此短视小气。”

    “是某度人之腹了,望姑娘恕罪。”

    小八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摆了摆手,继续探着头,眼睛紧紧锁住那由她一手布置起来的客舍,亲眼看着它逐渐被火光蚕食。

    她面上不显,嘴上不说,道理也都懂,但心中还是止不住地发痛。是以,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幸好这花的不是她的钱。

    女公子便是想将自己的钱像今天这般一把火都烧了,她也只有在旁边闭嘴添柴的份。

    唉。

    小八无声地叹息着。

    她怕是这辈子都没办法像那位女公子一般,对待自己的钱都能这般果决了。

    不过只要能赚回来更多,那就不算亏!

    没过多久,阳慈望前方远处瞧了瞧,适时出声提醒道:“看这天色,管夙和苏相旬他们也该来了。小八姑娘还是谨慎些好,万一被那位苏仙师发现了,事情可就麻烦了。”

    果然,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刻,街道尽头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石超眼疾手快,扯住小八的手臂,将人往后拽了拽。

    三人一齐背过身,躲进阴影之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下除非来人走到他们面前,否则都再难发觉他身后不远处还躲了三个人。

    过了许久,直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四散开来,泼水救火之声迭起。

    小八才长舒了一口气,回想起方才转身的一刹那差点与那为首的青年四目相对,顿时冷汗直流。

    她向后指了指,又用气音小声问道:“那个就是苏相旬?”

    石超点头。

    “嘶,他怎么这么敏锐?”

    “苏相旬的本事在整个通天教中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不可小觑。”石超难得如此诚心实意地夸赞一个人,“连我都及不上。”

    他抬头看了眼天。

    “为防扰乱了陆仙师的谋划,我等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待到天亮吧。”

    ——

    而这一头,苏相旬却是侧首,将目光停在了身旁正指挥着人取水救火的管夙身上。

    就在方才,他们二人还在圣子与陆仙师特意为他们开放出来的通天楼二层整理日后所需的行事条例。毕竟与旁人没什么不同的是,在今日之前,他也只是大致知晓自己将要被委以重任,负责依照教中新例监察上下而已。

    至于具体该做些什么,又要如何行事,都是在拿到陆仙师特意命人交给他的那满满一车书简后,才逐步分明的。

    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怕是事不等人,给不了给他大把的空闲时间,将那些东西都细细弄个清楚明白了。

    光是午后先带着人去教坛处的私牢中走上一遭还没完,就在他想趁着夜间的空闲时间,与手下之人一同细细研读那些行事条例时,这位新同僚就急匆匆地带人跑进来,说是遥遥望见了客舍起火,喊上他一道去救火。

    苏相旬无法,只得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人出门。

    却哪知刚一出殿门,站在通天楼二层凭栏而望,城墙下方的火光就急速蹿升了。

    “这火不对。”管夙的面庞被火光照得通红。

    “嗯?哪里不对?”苏相旬闻言,下意识地回首望去。

    只一眼,都不需要对方再多解释,他也能分辨出异常之处来。

    客舍之中的火势明明凶猛异常,却未曾破波及旁侧与它间隔了一丈有余的屋舍。

    这分明是……

    “有人故意纵火。”管夙笃定道。

    苏相旬眉头一拧,抬手将不远处正准备奔去打水的青年招来,吩咐道:“你带着十人往北边搜寻,如遇可疑人士,直接拿下。”

    “是!”

    “其余人,随我往南边搜查!”

    说罢,他转身像管夙拱手:“此处就暂且交由管兄了,再过不久官衙那边的人也该来了。我先带人去附近搜寻,倘若真有人蓄意纵火,必然还未走远,此时前去应当还能探寻到其踪迹,若是晚了,恐怕……”

    “我知晓了。”管夙打断他的话。

    “劳烦了。”苏相旬也没多寒暄,俯身拱手照应一句,就干脆利落地拂袖带人离开了。

    管夙看着那个疾步向远处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才回望仍在火海中的客舍,低声道:“分内之事。”

    苏相旬目力极佳,脚程又快。

    不过半刻钟,他就已经带人将大半屋舍街角搜查了个遍。

    恰值天边微光渐起,视野骤然开阔起来。

    苏相旬环顾四周,隐隐约约在远处瞧见了几个鬼鬼祟祟挪动着的身影。

    他眯着眼,不做声。

    只抬手给身后的下属打着手势,让人分道从两侧包抄而去,切勿打草惊蛇。

    十数双布靴落地无声,连他们的衣袍都是极为简洁便于行动的样式,其上更是半点多余的装饰挂件都无。

    灰暗色的衣衫低调得与通天教一贯以来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在这种环境下,却是最容易隐去身形,难以被人轻易察觉的。

    每组约三四个人,分成三路,朝同一点汇集。

    悄声接近。

    而后,只待苏相旬先行倾身而上,余下人便如罗网一般,将那还在躲躲藏藏的五道身影一网打尽。

    对方显然被惊得魂都掉了一半,颤抖地指着苏相旬等人,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苏相旬上前一步,取下腰中长剑,连剑鞘都未曾褪下,直对着对方,厉声问道:“尔等何人?何以深夜外出,行踪鬼祟?”

    “我……我……”说话的人被那剑逼得连连后退几步,直至撞到同伴才看看停下,他声音磕磕绊绊,眼睛乱瞟,最终憋出来个,“我等只是在商铺中睡过了而已……”

    “是吗?”苏相旬蹙眉上前,“那,和我指指,哪一间是你们的商铺?”

    “自然是……那……”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只听得“啪嗒”两声,两个锥形石块从他袖口中掉落出来。

    苏相旬定睛望去。

    是火石。

    “将他们拿下!”

    “是!”

    余下人一拥而上,掏出绳索将人捆缚住。

    可对方还在挣扎,口不择言地威胁道:“你,你!我……我看你们谁敢抓我!我可是通天教中人!”

    “是吗?”苏相旬挑眉,“不知是哪位仙师座下的教徒啊?”

    “自然是梁——”

    他后知后觉地把话截住,任苏相旬再如何追问都不曾开口了。

    ——

    清晨。

    太平坊。

    陆子梧已然穿戴好了衣饰,端坐于案前,捧着半碗汤饼,面前还有一张冒着热气,散着肉香的髓饼。

    这就是她的早饭了。

    然而此时她却没多大胃口地闭着眼,听着身旁的侍从给她回报昨夜之事。

    实在是前两日累狠了,没日没夜地修改编写教规教义,还要一个个地去画那些表格图范,一个人的精力着实有限。

    若不是中途意外得知,文施琅认识的许多识字细心的女教徒们每日变着法儿的去寻她,想来这边做事打下手。她才得以从苦海当中解脱,直接将所有有意向的人全部薅到自己手底下,把抄写的活计分派下去。

    不然的话,她觉得自己甚至有可能去把后院的童工们都拾掇起来,也算是让他们练字了……

    “人抓到了?”她听完后,出声问道。

    “抓到了,小八姑娘和阳慈先生亲眼所见,那五人已被苏相旬带了回去。至于审讯结果如何,还未可知,不过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嗯。”陆子梧颔首,“既然如此,小八她们经这一遭也是受累了,去告诉她们,让人回来好好歇几天吧。”

    “是。”侍从垂首应道。

    “叩叩。”

    门框被敲响,陆子梧抬头望去,就见陆自遥正站在门边。

    “哥哥?有什么事吗?”

    陆自遥扬了扬手中的被包裹着的物件。

    “古关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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