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车从梁府侧门驶出,已是未时了。

    若按往常,这恰是午后日头最毒辣的时刻,即便是低着头走路,都能被石砖上的光亮晃得眼晕。

    可今日却是天公垂怜,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无色云雾将天幕模糊成了一整块儿。

    再抬头,也只能看见日轮的光影。

    “咕碌碌——”

    车夫望着那几乎快将半条路都给填满了的,比往日此时还要稠密数倍的人流。握着马鞭的手僵持在半空中,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最后只能抓着搭在脖子上的巾帕,不停地擦汗。

    他向后方半垂着的车帘瞥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这下可好了,车走得还没人走得快,仙师该发火了。

    果然,没让他等上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不耐烦的声音。

    “怎么走的如此之慢?是不知晓我此行是有急事吗?若是耽搁了,你如何担当得起?!”

    车夫只得回首低头告罪:“仙师,小的并非有意。只是今日,这街上的人格外地多……”

    “唰——”

    梁端怒气冲冲地一把掀开侧方的竹帘,猝不及防被这攒动着的,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头惊了一跳,亦是心中疑惑:“怎么都这时候了,路上还这么多人?”他探头张望着,嘀咕道,“也没在这附近见到什么遮阴的地方啊?”

    车夫倒是知道些消息,遥遥指着远处教坛的方向。

    “仙师您看,他们都是朝那边去的。小的早些时候听人说,是陆仙师命人竖了几个牌子,还贴了些东西在上面。这些人应是想趁着这会儿空闲下来了,去凑热闹,看新鲜去了。”

    梁端这才回想起昨日在通天楼那不甚美妙的记忆,暗骂了声晦气,又“哗——”地竹帘放下,眼不见为净。

    可心中的怒气没发泄出去,他只能另寻了个由头继续骂着。

    “这群贱民,见到本仙师车架,那不成就不知主动避让吗?”

    外头的车夫听见这话,犹豫了半天,还是出声提醒道:“仙师,我们此次出行,用的是家中的马车,外头没挂牌子,旁人认不出来的……”

    “你——!”梁端刚要伸头向前,却因动作太大,扯住了脑后那根筋,方才刚被磕过的地方又开始阵阵发疼。

    这回他终于没了精力,泄气一般地开口:“闭嘴吧!赶你的路。”

    “……是。”

    好在拥堵着的路段并不算太长,驾驶着马车从人群中挤出来后,车夫就半点没敢多耽搁,扬着马鞭,不过半刻就到了孙府门前。

    可还没等车停稳,梁端这边就扶着自己的后脑勺,两步跳了下去,亲自跑上前去叩门。

    “何人来访?可有拜帖?”

    应声而来的门房须发皆白,声音迟滞,瞧着已然年纪不小了。

    梁端见到这人,难得的收敛了脾性,恭敬地向其俯身道:“梁端,前来拜见孙仙师。贸然叨扰,未有拜帖,劳烦通传一声。”

    全然是一副礼数周全的谦卑姿态。

    “哦,是梁端啊。”

    白发老者捻着胡须,动作缓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

    而梁端则因后脑有伤,心中急切,再无暇分出多余的心神,去注意这些小事。

    是以,他也并未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只是如往常一般,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朝那人手心里推塞了过去。

    “十万火急之事,劳烦您老了。”

    对方撇下眼珠,瞧了一眼那布袋的形状大小,只凭多年来的经验,也无需再多掂量,就知晓当中究竟有多少钱财了。

    他顺势接了回来,面上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指着门槛:“那就先在门外稍后片刻吧,主人家正在休息,我去通禀一声。”

    “哎。”梁端擦了擦汗,端着笑,搜刮着肚子里所剩无几的关怀的话,“今日闷热,您路上慢些……”

    “砰。”

    那白发老人显然没功夫听他叨叨完,也没打算给他什么面子,直接转身,顺手就将门给关牢了。

    梁端见此情状,心中火气愈盛,却不敢将那一丝一毫的不悦和怒气给放到面上来。只能僵硬地扯着笑脸,老老实实地在门外侯着。

    而后,又足足等了半刻有余,他才被准许入内。

    直到孙府门前再无一人,连车夫都拉着马车从偏门钻进去了。

    一丈以外,偏东边的外墙沿处,才显露出一个不知已经在此蹲守了多久的人影。

    ——

    “恩师!您这回可得救救我啊!”

    甫一进门,梁端也顾不上旁的了,当即朝着端坐在正厅之上的人扑了过去。

    而孙六奇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远不如从前,一时躲避不及,竟还真被他给越过桌案扯住了腰间的衣料。

    “……你这像什么个样子,快起来吧。”他动了动自己的腿,却发现被压得死死的,而始作俑者却半点放松的迹象都没有。

    见此情状,孙六奇不得不厉声喝道:“行了!你的事我都知晓了,后续如何,你且坐起来好好听我说!”

    梁端听到这话,才终于松了力气,向后移了移,又主动伸手将恩师身上那些被自己扯皱的衣摆抚平,赔笑道:“事情紧急,弟子一时失态,还望恩师见谅。”

    说罢,也没老老实实地退至身后那为他设下的竹席上,就这样挨着孙六奇,跪坐在地面上,好方便他随时都能再扑上去。

    孙六奇别无他法,只得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外衫,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

    “多大的事啊?竟值得你这般失态。”

    “按照律例,烧毁私家舍宅者,往轻了说,也要徒三年。”梁端失神般地念叨着,他一路上已经不知把这些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多少遍了,“可昨夜被烧的可是城门口的三层客舍啊,倘若救火的人去得再晚了些……那一片可都是商铺,被毁的财物难计其数,我……我……”

    说着说着梁端就开始用衣袖去攒眼角的湿意,嗓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得,再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

    “损毁财物总记绢五匹之上的,流二千里……”

    孙六奇盯着他这幅姿态,沉声问道:“是你派人做的吗?”

    “当然不是!”梁端震声反驳,“恩师您是最清楚弟子的为人的,凡是您吩咐过的事,弟子无敢不从!这都是外头那群刁民捕风捉影,胡乱传的!”

    “既然如此,你怕什么?”

    “我……弟子哪是惧怕那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啊,只是您是没亲眼见过,那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显然是冲我来的啊!”梁端见恩师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一时间急得手舞足蹈,“这分明是那陆子梧以权谋私,随意编造罪名报复我的!我若是落在她手上,以她的行事,不死也得脱层皮啊恩师!”

    孙六奇嗤笑一声。

    “你既自持立身端正,任她去查又能如何?她若敢在你身上用刑,毁得是她自己的名声。届时,待你清清白白地出来,你二人在信众口中的名声,自会乾坤倒转。”

    “可我……”梁端望着那个自他少年时起就追随着的身影,不自觉地捏紧了双拳。

    他究竟在慌什么,恩师难道不明白吗?

    他干不干净,清不清白,私底下做了些什么事,恩师是最清楚的。这些东西不被翻出来还好,可若一旦被那陆子梧抓到什么蛛丝马迹,等着他的,可就不只是流徙徒刑那么简单的事了。

    “好了。”孙六奇放缓了语气,神态也平和了下来,安抚道,“你唤我一声恩师,为师怎会弃你于不顾呢?安心吧,你今日受的苦,自会在来日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守在正厅外的白发老人闭目侧耳听着厅室之内上演着的,你来我往腻腻乎乎的师徒情深的戏码,终是捏着怀中的钱袋,摇了摇头。

    不过片刻,他就看着梁端恭敬地从室内退出,向门外而去了。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后,他才回身入内,挪步到孙六奇身侧,为其斟茶。

    “仙师何必再亲自见他?让其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孙六奇端起那还盈着水雾的茶杯,轻轻吹了吹。

    “今日我若不见他,他怕是能一连三天都在门外头坐着。届时,将附近扰得不得安宁是小,若是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暴露出来,那才麻烦了。”

    “仙师说的有理。”白发老人在一旁附和着,“说起来,我们还得谢谢那位陆仙师呢。若没有她横空杀出来,如何将梁端处理干净,还是件麻烦事。”

    孙六奇细细品着杯中的茶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了,只在心中沉思。

    今日之后,若是想再寻一个如梁端一般能让他用得如此顺手之人,怕是难了。

    但为了他未来的谋划,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毕竟,梁端只晓得太多了。

    ——

    孙府门外。

    梁端刚登上马车,车帘都还没放下,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出声唤他。

    “梁仙师!”

    他循声望去,皱眉细看。

    因那人身上没什么能象征身份的衣饰,还颇费了些眼力才将人给认出。

    “孟必先?”

    “正是在下。”孟必先跨步上前,向那车中人物俯身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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