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申拂开一旁的时寂欲向前伸来搀扶他的手臂,单手把住桌沿,将自己上半身撑直了起来。

    “你说说,你,何错之有啊?”

    “是我太过心急,以至于近些时日以来,思虑不周,行事过激,惹得诸位同僚心怀不快,来此地扰了教主的清净,是我之过。”

    “不过,子梧要为自己分辩上一句。”

    陆子梧将头埋得更深了,但嘴上却是半点没停歇,绝不给时正申喘过气来插话的机会。

    “子梧自认年纪尚浅,学识鄙陋,涉世未深,难以服众。于教中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仰赖教主与圣子信任看重。再者,子梧绝非薄恩寡义之人,骤见教中乱象,发觉通天教基业只因人一己私欲而被动摇,辗转不寐之际,心中所思所想,俱是如何报答教主与圣子的赏识之恩。”

    “因此,难免在例行公事之上,掺杂了些私人恩怨,用以泄愤。”

    “教主若是因此事责罚于我,我也认了。除此之外,任何虚加于我头上,莫须有的罪名,我陆子梧一概不认。”

    时正申闭了闭有些胀痛的眼睛,撑在桌沿的手臂也开始有些发酸发软,渐渐没了力气。

    再睁开双眼时,他忽然觉得一旁的烛火好似较之前更明亮了几分,面前正对着的那个身影轮廓也愈发清晰。

    不过短短数月,他已病得失了大半的神志与气力,整日萎靡不振。而眼前的少年人却仍旧容光焕发,甚至连她初入教中时,身形上的些许单薄瘦弱,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他从未如此鲜明地察觉到这些缠绕在自己身上,乃至整个大殿之中的沉沉暮气。

    时正申的视线垂落在陆子梧头顶那用来束发的白玉环上,沉默良久,才哑声开口:“你既已知晓自己行事上的不足之处,那我也不再多言。还望你往后谨记今日之事,莫要再犯了。”

    “是。”陆子梧应声。

    “只是,经此一事也已明晰。以你的年岁,还不足以担此重任。骤然将这诸多事宜托付于你,也是我安排欠妥。”时正申转头看向时寂,“今日之后,你就将手上的事暂且放一放,教中监察上下之事,就由苏相旬来全权负责,若有未能抉择之事,便报由圣子处置决断。”

    “至于教中的公务账目……你就先一一归置出来吧,不日,我便会安排可靠之人,从你手中接过。”

    “而你,就暂且先带着教徒,去四方传教,磨砺一番。待心性更加沉稳些,再回洛西担责重任也不迟。”

    “叔父?”时寂近乎失声喊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与时正申对视,“子梧她并无大错,怎……”

    陆子梧起身,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拦截下了时寂为她伸冤的举动。

    “子梧,多谢教主宽恕。”她神色平静,眉眼间并无时正申预料中的愤懑之情,开口便是有所请求,“只是在离开洛西前,我还有一愿,望教主能成全。”

    “倘若在情理之中,便无不可。”时正申点头。

    “日前洛西暴雨,我遣人于城外救济灾民之时,遇见了几个从古关逃难而来之人。细问之下方才得知,古关灾情远胜于洛西。暴雨肆虐,洪灾泛滥,民不聊生。”

    “子梧在入教前,曾四处行商,于古关结识了不少志趣相投的友人。乍闻此事,忧心不已,却也苦于要务缠身,只能派人送信去问个安好。可谁知,至今仍未等到回信。”

    “是以,我想着,若能借此机会去古关传教……”

    “一来古关遭灾后,必有病邪横行,正是急需我教中人带着天圣帝君的恩赐,前去普度救难的紧要关头;二来也算是子梧的私情,若是来得及,便救一救那些仍在古关的旧友,倘若来不及……”

    “为她们收殓尸身,也算是全了这一段缘分。”

    陆子梧言辞恳切。

    时正申见状也只能问道:“你可想好了?那古关可不同于别处,本就无甚信众,又有天灾侵扰,你这段路可不好走。”

    “我意已决,请教主成全。”

    时正申思忖了片刻,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多阻拦了。你仍是我教中人,出门在外若遇难事,遣人往洛西传讯便是,不会有人置之不理的。”

    “是,多谢教主关怀。”

    陆子梧目的已然达成,她瞧着好像有话要说,却又被时正申给摁下的时寂,识趣地拱手告辞,让这叔侄俩自己掰扯去了。

    她早知会有这么一遭,虽说身上实打实的职权都被时正申给扒了个精光,但好在这个名号算是保住了,在系统的判定里,她仍然是通天教【高层教徒】,腰上挂着的那两个丁零当啷的腰佩也没被收回去,这就足够了。

    殿门在陆子梧面前被推开,一阵凉风吹散了她不小心沾染上的腐朽气息。

    她回首看向高悬于阁楼最上方的牌匾,金玉为底的通天殿三个大字被日光勾勒地格外耀眼。

    不着急,她在心底念叨着。

    只是暂且交由他人保管而已。

    权势惹人眼红,亦会灼伤掌心,能不能拿得住还是两说呢。

    该是她的,她早晚会一点一点地抢回来。

    ——

    通天殿内。

    时正申望着陆子梧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你怨叔父吗?”

    时寂摇头,回道:“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时寂盯着那碗已经有些微凉的汤药,声音低沉,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明明做的都是最为正确的事,为何要……将她赶走?”

    “呵,正确的事?正确有那么重要吗?”时正申最后看了一眼身旁的时寂,叹了口气,“你痴长了这些年岁,还没有一女郎看得清楚。”

    那声音中颇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不知怎的,就在此时,时正申蓦然生出了个荒谬的念头。

    倘若陆子梧为他时氏子孙,哪怕只是个女子,凭借她在这个年岁所展露出来的手段和心性,何愁家业不兴?后继无人?

    不,也不需要她姓时。

    只需让他早些时候遇见此子,带到身边悉心培养,他也不会面临如今这种两难的境地了。

    终究是,天不怜他……

    “叔父,药快凉了。”

    深褐色的药汁被推至时正申面前,他闭眼一饮而尽,为自己,也为通天教,再续上了一口气。

    ——

    通天楼外。

    陆子梧没走远,她站在了一层大殿之外的回廊下。

    身后紧跟着的是将时寂带来后,就在原地等候的萧佐。

    廊上飞起的檐角遮出了阴凉,在这底下躲着,倒也没那么难熬。

    不多时,陆子梧就瞧见了那阶梯上冒出来的白色身影。

    她弯着眉眼向时寂招手:“圣子!”

    时寂抬眸,而后应着这声呼唤,快步走近,抢在陆子梧之前,直接开口道歉:“今日之事,是我有愧于你。你所作所为,皆经我应允,没道理出了事,只留你一人担责。只是叔父执意如此,我……实在无力回天。今后若有所求,你直接告知我便是,凡是我能做到的,刀山火海,定不推辞。”

    对方太过诚恳,以至于将陆子梧原本的计划都给打乱了。

    她看着面前低垂着个脑袋,眼中俱是歉意的时寂,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头。

    按照她原先的打算,是要在时寂面前装一装的,利用一下对方的愧疚心理,来答应她一些不太合理的条件。

    但眼下嘛……

    陆子梧觉得自己的良心好像遭受了些许谴责。

    可良心这种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

    天干日燥的,现如今这种情况倒也省得她多费口舌了。

    于是,陆子梧轻声安慰道:“怎会呢?圣子今日能来,便已是对我最大的帮扶了,子梧感激不尽,又怎能再提要求?”

    时寂难得地态度强硬了起来,直言道:“子梧你不计较是你的事,可我心中有愧。如今你又要往古关那等险要之地去传教,若是钱粮有缺,或是人手不足,直接向我开口便是,我也好稍作补偿。”

    “这样啊。”陆子梧半垂下眼帘,挡住了游移的目光,“可我如今仍能掌握着教中府库出入一事,钱粮上我是不会亏待自己的。”

    时寂闻言眸中一暗,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经圣子这么一提醒,我倒还真有一事需向圣子相求。”

    “何事?”

    “古关洪灾,必伴随着疫病。只用教中圣水来驱邪除害的话,只怕是不够的。我想,我还需带上一些医术精湛的疾医,一同前往古关,为古关百姓调配特质的圣水。”陆子梧看着时寂脸上那逐渐鲜活起来的神色,低声邀请着,“不知圣子可愿与我一同,去做一回救苦救难的圣人?”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时寂当即点头。

    “我愿与君同往。”

    陆子梧笑而不语。

    这种拐走通天教圣子的大事,她方才实在没敢当着时正申的面开口,生怕把病歪歪的老教主给气昏过去,最终功亏一篑。

    不过好在虽遭遇了些波折,但如今对她来说,也算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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